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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五日,皇帝祭天。算起来前后尚不足十日,圜丘坛便已布置妥当,设好神位,搭好神幄,摆列无数玉、帛、牛、羊、豕、酒、果和菜肴。更有各种器皿、礼器千余件,同编磬、鎛钟层层排列,蔚为壮观。
日出前七刻,太和钟鸣,皇帝遂起驾。至圜丘坛,目之所及,甚为满意,群臣亦露惊叹之色。于是钟声止,鼓乐起,焚祭品,再三上香,奠玉帛,最后献酒,方才礼毕。
此一连礼毕,圣武帝已显出十分疲惫之色,下了祭坛,众人便慌忙过去服侍。他休息良久,方才缓过神来,然而刚缓过来,便是双目四扫,厉声责问道:“太子呢?太子在何处?”
正史有载,先太子因幸误天祭,圣武帝以其不尊、不孝、不德废之,满朝文武,无敢异者。遂发北,过白头山,以为北怀王。
白头山再北,为冰雪之地,天寒地冻,从前出京历练的官员有过缺了手指、脚趾归来的旧事。因而白头山北从来便是蛮荒之地,不提攻防便是出行都甚为艰难,但正因如此,子荫才有机会在这片蛮荒之地中活下来。不论如何,活着永远都是好的,至少当圣武帝看着他已长大的儿子时是这般想的。
圣武帝自有一分难舍之情,皇后却是显而易见的大恸,亲自送到北城防,看着子荫一步步祭拜了祖先和天地,然后在她鸾前恭敬地跪下。
这一天天气异常明朗,所以每一个细节大家都瞧得清楚。其时,皇后的妆容极为简易,不着饰物,却是让人震撼的端庄雅淑。子荫既跪,她便似抚着小儿一般抚着子荫,同世间慈母一般地哀戚,一般地温柔道:“儿幼时,因弟妹众多,总逼让心爱之物,其母虽是狠心,然每见儿啼,亦大恸于心。待如今,一去母子两茫茫,实为其母大过,其母之痛,切肤尤不能比。现下只盼孩儿原宥,切切珍爱自身,尤勿以其母为念,愿便足以。”
子荫大恸,跪地流涕道:“儿不能侍奉身前,还累母亲神伤,实忤逆子!母后勿念才是!”
子荫言毕,老臣尽皆拭泪,我也有几分心伤。忽闻身边人一声冷哼,我一惊赶紧藏起心绪,再看身边人,已微抬了凤眼,顺着人群动向,一个一个地瞧了过去。我明知无用,还是赶忙探出手去,紧紧握住他的。他便无所谓地偏了头来看我,眼色温柔,轻声问道:“可是累着了?再坚持会儿,他们已没得几刻了。”
我听到最后一句双关,身上的血便骤冷了下来,只能小心回道:“既没什么事,等多几刻也无妨。”
他原已反握了我的手,听我说话,脸色忽冷,手下亦松了开来。我心知他是恼了,只能紧紧抓住他手不放,却再不得话可说。
已然得罪了他,我便不敢再看生事之地,只去看子荫远行队伍。众人皆知北方寒苦,但子荫的行装显然不多,配着女眷饰物也不曾攒出几多箱。余人皆是纵马,唯一的一顶软轿,坐的自然是侧妃挽月。我不忍注视,只看其他侍从。果不然,旋即便看到了公冶青。公冶青一身男装,刘海后梳,露出光洁的额头,煞有英姿。她好似看见我,却依然一脸淡漠,只是双眼偶尔望向北方之时,眼底便隐隐映出火光来,倒有几分企盼之态。这于她倒似最好的结局了,我心里道。
吉时一到,子荫便一扫哀伤,出城翻身上马。一行中,人多垂头丧气,更突显出子荫的洒脱和特立独行。那些老臣便益发悲戚,数人甚至浑浑噩噩跪到地上恭送,但也或者只是忠字当头,无所畏惧罢了。
子荫行远,暮青晚终似消了气,回握了我的手,牵至轿边,亲为我揭了轿帘,我一时犹豫,他又气道:“你方才不怕,现下倒怕什么?”
我诚心回道:“我其实胆小如鼠,只是从不觉怕你而已。”
忽而间,他笑逐颜开,凤眼亦生辉,一伸手,推了我进轿,然后俯身嗔道:“就一张嘴,溺死人不带偿命的!”
送了子荫,尚有他务,他便让我先回府。到家中,恰逢子荫府上送来了一长盒礼物,暮成打开来检视一通,却是平常,只一幅极普通的孝子图。
我一时不解其意,心道以子荫为人,怎会无缘无故送这画来?便同暮成要回房中,打开来仔细分辨。
果真是幅孝子图,似新作不久。画中一美妇人缠绵榻上,其子十一二岁,官家打扮,侍奉于床头,形容极为乖巧可人。另有侍女小厮七人,各自忙碌,一派安宁景象。
看了片刻,我突然明白过来,恰如晴天霹雳,一瞬间,脊椎中生出一股强烈的恶寒,如滔天巨浪翻涌直至心头。我立时站立不稳,扑身倒向身边藤椅,额头于一瞬间冒出无穷冷汗,便是竭力握紧右臂,亦不能止住其颤抖。想起子荫最后所言“置死地而后生”,实在是惊恐至极。必须即刻应付此事,我死命掐住自己手心,强迫自己冷静。
那画中三盏宫灯,原来立得极为巧妙,分明经过细思,才能将画中九人尽皆照到。我初时不曾注意,待到仔细看去,却是毛骨悚然。原来九人之中,唯有那孩子一人,身下尚有影子,其余八人竟都已是死人。
那孩子对着柔弱的母亲,神色看似乖巧,然而余光中却扫尽其余七人,分明是警备之色。若是仔细再看,他右手原藏在里侧,但那影子却分明紧握腰间剑柄,随时准备血溅的凶狠模样。
那孩子,那孩子,分明就是暮青晚哪!
想到这个名字,我的心便似要碎了一般。我扶住藤椅把手,竭力将自己撑起来,又将那画从地上捡回,铺到桌上。然后,开始磨墨。我慢慢地磨,磨了好一刻,直到终于不再发抖,方才取了宣纸出来,反复调色,反复模拟那画中笔触。幸好,幸好,人的影子只是一驼淡色而已。
我先将那画用灯烘得半干,再将它放在桌上自然吹干。然后便满倒了茶水,坐在桌前慢慢等待,等待暮青晚推门进来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