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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泽三年,冬。

湛蓝的天空如一方无瑕的暖玉,莹润澄澈,朗日轻轻洒下暖辉,将下方的青山绿水,红楼碧瓦上镀了一层明亮的光华,明耀地昭示着这个太平天下。

长长的队伍从大堂一直排到街上,从白发苍颜的老人至不及三尺的幼童,从六尺大汉至娇娇弱女,无论是紫袍绛服还是白衣青衫,所有的人都是规规矩矩,安安静静地排着队。

临街的牌匾上三个斗大的隶书───品玉轩。不过是简朴的白板,平常的素墨,偏这三字却尽显雍容格度,令人见之生敬。

品玉轩,天下人都知道,这是一座医馆,天下人也都知道,这品玉轩中的主人是天下第一的神医───有着“木观音、活菩萨”之称的君品玉。天下人更知道这君神医医人的规矩:无论贵贱贫富,求医者一律亲自到品玉轩,神医都会亲自诊断,但恕不上门出诊。

大堂里,一个年约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子正端坐在长案后,耐心地听着案前坐着的病人讲述病痛。

那女子一袭淡青衣裙,头上仅一支黄玉钗挽着满头青丝,修饰得甚是朴素,却生得极为妍丽,一张完美的鹅蛋脸,雪肤黛眉,杏眸樱唇,端是难得一见的佳人,更兼眉目间那柔和慈悯的神态,让人生了再重的病,见到她也要缓上三分。

“老人家,按这药方抓药,早晚一剂,半月后当可痊愈。”

不但人美,便是那声音也是柔润如水,清清畅畅地流过,怡心怡脾。

“好好好。”病人连连点头,脸上堆满感激的笑,“多谢君菩萨。”

“石砚,送送老人家。”君品玉淡淡颔首,然后目光转向下一位病人,慈悯的神态间未有丝毫改变,“这位大爷有哪里不妥?”

……

这一边,君品玉有条不紊地诊病开方,而大堂的另一边却静立着五名男子,目光炯炯地看着她。

那五名男子当中有一人年约二十七八,着一袭浅紫长袍,除头顶束发玉冠外,全身无一丝奢华之物,却气度高华凛然,目光顾盼间自有一种令人不敢对视的威仪。而他身后作随从打扮的四名男子虽无主人的出色仪表,但也都挺拔英武,望之不俗。

这五人巳时即至,却不见其排队问诊,也不向主人问座请茶,只是站在一旁看着,看这简朴的品玉轩,看这品玉轩的女神医,看医馆中的学徒,看那些排队治病的病人。

而观这五人,也不似有病,石砚曾上前招呼,若是看病便请排队,若是有事找师傅,便请酉时再来。为首之人只是淡笑摇头,那模样倒似石砚的询问打扰了他,于是石砚便也不再多管,自一旁忙去,毕竟跟随师傅时日已久,什么样的怪人没见过呢。

申时四刻,乃是品玉轩闭馆之时。

送走最后一个病人,人来人往了一天的品玉轩终于安静下来,颇有倦色的君品玉揉揉眉心,目光扫一眼那五人,也未有理会,自入后堂去,而几名学徒则迅速地整理打扫,完事后也回后堂去,只余那五名男子依旧伫立于堂中。

“主人?”四名随从中有人开口,毕竟以他们主人的身份岂能被如此冷待。

为首的紫衣男子摇摇头,目光轻轻扫向堂中的一张椅上,马上便有随从会意,将椅子搬过来,紫衣男子当下舒服地坐下,然后才淡然开口道:“不急。”

四名随从点头,静静地立于他身后。

沙漏轻泻,时光流逝。酉时已至,堂中光线转暗,夜幕已悄悄掩下。

阻隔内堂的那道青帘终于掀起,一道橘红的灯光射入堂中,走出一身素裙的君品玉,手挑一盏小巧宫灯,照着眉目间那一份慈柔,仿如临世观音。

“几位已候一日,也观品玉医人一日,既然等到现在依旧未离去,想来品玉这点微技还堪入目,只是恕品玉笨拙,不知几位前来到底有何事?”

君品玉将灯挂于架上,施施然地在问诊的椅上坐下,杏眸望向紫衣男子。

紫衣男子也看着君品玉,似审视又似赞赏,片刻后才道:“我确实有事相求姑娘。”

“哦。”君品玉了然点头。

“我想请姑娘前往家中为家兄治病。”紫衣男子起身施礼道。

这一礼令他身后的四名随从微微变色,然后目光一致地射向君品玉,似乎她若是敢坐着受这一礼,他们便……嗯,他们此刻也不敢怎样,但不满总是要表达的。

还好,君品玉离座侧身回礼,她当然不是怕了那四人的目光,一来她并非妄自尊大之人,二来眼前这人让她下意识地觉得不可贸然受礼。

“公子既来品玉轩,那便应知品玉轩的规矩。”君品玉轻言细语道。

“姑娘从不离品玉轩,这一点我知道,只是……”紫衣男子隐有些烦忧地叹一口气,“只是家兄实也不便前来,所以我才想恳请姑娘,是否能行个方便?”

“品玉自十二岁开馆行医以来,馆规十年未改。”君品玉又施施然坐下,语气就如问诊之时的柔润清和,“无论贵贱贫富,想要求医者必要遵品玉轩的规矩。”

“这样么?”紫衣男子眉间神色凝重。

“主人……”那四名随从对于主人如此低声下气的请求,而对方却不愿为之很是不忿,以他们主人的身份,这世上有何事需他做如此委屈之态。

紫衣男子摆摆手,制止四人,然后目光微有些焦灼地看向君品玉,“姑娘,家兄……家兄实不能前来,我将家兄的病情讲与姑娘听,姑娘可否诊断?”

君品玉拧眉,本想拒绝,可那男子的目光却令她一顿。

见她不语,紫衣男子更是急了,向前几步,立于长案前,“姑娘妙手救了天下许多人,但家兄救的人却比姑娘更多,他之生死关乎整个天下……”讲到这显然意识到讲了不该讲的,话音便一顿,缓一口气,才继续道,“家兄若能病好,则可救更多的人,姑娘菩萨心肠,还盼施以妙手。”

君品玉凝眸看着紫衣男子,依旧从容道:“公子既道令兄所救之人比品玉更多,那自是医术更胜品玉,又何须求助于品玉?若以令兄之医术都不能自救,那品玉这点微末之技又如何能救得?”

“不是的。”紫衣男子摇头,“姑娘以医术救人,但家兄与姑娘不同的,他并不懂医术,却是以另一种方式救了这天下许许多多的人家。”

他言语隐晦,君品玉也不追问,只是语气柔和地道:“若是求医,那便请病人亲自上门,就算是病入膏肓,一乘软轿一辆马车都可送来。”

“唉,别说他未至如此,便是行坐不良,他又岂会让人抬。”紫衣男子幽幽而叹,“平日里连那些御……誉满一方的名医的诊断他都嗤之以鼻,被他骂为庸医,开出药方也道是浪费药材,从不肯用。他行事总只求己身痛快无悔,却不顾别人心情,他……唉!不瞒姑娘,我此次前来还是瞒着家兄的,回去若被他知晓,说不定还会被训一顿的。”

君品玉闻言,黛眉略略一皱,道:“令兄如此讳疾忌医,不知珍惜性命,旁人再急又能如何。”

君品玉这话隐带苛责之意,四名随从颇有怒颜,紫衣男子却只是轻轻摇头道:“他也非如姑娘所言之不惜性命,只是他呀……”语气一顿,似是不知要从何说起,又似有一言难尽的怅然,目光落向那灯架上的宫灯,似透过那明亮的灯火仰视那如日般耀目的兄长。

片刻后才听他继续道:“家兄的病这些年来也算是看尽天下名医,也是用尽灵药,奈何皆无良效,唯有一故人所留之药能稍缓其症,是以他便不肯再用别人的药,也严禁家人再寻医访药,以免浪费人力钱物。只是他的病一年重似一年,故人之药也不能根治其病,他病发之时总是强自忍耐并瞒着我们,可我们这些亲人又岂能不知。所以……因姑娘素有神医之名,我此番前来,只盼能求得良方,好救兄长。”

说罢,他看向君品玉,眸中隐有企盼,“姑娘就听听家兄的病情,看在他也曾救人无数的分上,为其开一方良药可好?”

君品玉看着眼前这紫衣男子,观其眉目,锋藏骨傲,当是极其刚强之人,可他此时却肯低头求助于她;视其气度,雍容凛然,定是大富大贵之家,可他此时却肯卑微地乞求于她。以往所见,如此身份之人求医之时,要么盛气凌人,要么钱财压人,不得之时,不是言语辱之,便是痛哭嚎之。而这男子虽低头求人,却不失仪礼,虽失望焦灼,也不失风度,有如此不凡的弟弟,那哥哥又会是何等人物?

“说来听听。”她沉吟良久,终于开口。

一言既出,紫衣男子顿时面露喜色,当下便将其兄病况一五一十地道来,讲述之时也不忘观察君品玉之神色,见其眉峰不动,面容平静,倒有些心安,只道兄长之病在这位女神医看来定是不重,讲得更是详尽了,就盼这神医了解得更彻底些,好一把根除兄长的病。

只是当君品玉听完他的讲述后,却轻轻吐出两字:“无治。”

“什么?”不但紫衣男子闻言变色,便是他身后那四名随从也面露惊慌。

君品玉却并不为他们神色所动,平静清晰地道:“听你所言,令兄之病乃他三年多前所受箭伤引起,当年身受重伤不但不卧床根治静养,更兼伤未好即四处奔波操劳,此便已种下病根。再加你刚才所言,他这些年来宵旰忧劳,未曾有一日好好歇养,要知人乃五谷养就的凡身肉胎,非铁身铜骨,他此时必已心力交瘁,体竭神哀,若是普通人一年前大约便已死了,令兄能拖至今日,一方面乃他故人良药所养,另一方面……”

语气一顿,杏眸静静打量紫衣男子一眼,道:“观你精气,应有一身武艺,令兄想来也不低于你,所以他能拖至今日,也不过赖其一身修为在强撑,耗竭之时,便也是命断之日。自身知自事,是以令兄才会禁止你们寻医访药。”

君品玉依是神色静然,只是将这断人生死之语也说得这般慈和的人却是少有。

紫衣男子此刻已是面色惨白,牙关紧咬,虽力持镇定,却已无法掩饰目中忧痛之色。他非愚人,也非不肯面对现实的弱者,这些年来那些名医的诊断无一不是如此结果,只是他总不肯放弃,总觉得兄长那等人物岂会被一小小箭伤所累而至送命。所以他一次又一次的寻访名医,总盼着下一个能有不一样的诊断,可眼前……眼前这有着天下第一神医之称的人也如此下论,不啻是阎罗王下的生死帖!

“品玉虽有薄技,但也非起死回生之神仙。依令兄病情,已无须亲诊,公子若想令兄活久些,便从今日起,劝其安心静养,不再劳心耗神,再辅以良药,或还能活至明年夏天。”君品玉看着紫衣男子的悲痛之情虽有恻隐,但亦无能为力。

“明年夏天?”紫衣男子有些呆滞地看着君品玉。

“是的。”君品玉点头,“强弩之末岂可久持。”

“现已近腊月,竟连一年都不到?可是我如何劝阻于他,能令他言听计从的人早已走了。”紫衣男子喃喃念到,目光呆愣,身形摇晃,那模样显然是打击过甚,一时神痴魂涣,足见其兄弟情深。

正在此时,堂外传来轻浅的脚步声,渐行渐近,然后一道修长的身影步入大堂。

那身影一走入,堂中霎时光华迸射,昏暗的灯火也分外明亮起来,堂中几人顿时都将目光移去,便是那失神的紫衣男子也移目看去。

那是一名与紫衣男子年纪相仿的男子,仿佛是从雪中走来的仙人般,雪般洁柔的长发轻泻了一身,雪般净美的容颜更胜绝色佳人,但那斜飞入鬓的两道墨色剑眉却平添了凛然英气,如冰般透彻的双眸射出的是冷利锋芒,偏一身浅蓝的衣衫又淡化了他一身冷肃的气息,漓漓凌凌,化为男儿的傲世清华。

几人这一看顿生各样变化。

君品玉柔和平静的目光掠起一丝微澜,慈悯的脸上也浮起一丝淡柔的浅笑,“你回来了。”

只是她这一声问候却无人答应。

那进来的人此时定定地看着紫衣男子,冷然如冰的脸上裂开一道细缝,露出惊愕的神情。而紫衣男子更是瞪大一双眼睛,仿如见鬼一般地看着他,只不过常人见到鬼不会如他这般兴奋激动罢了。而那四名随从也如主人一般瞪大眼睛,一脸震惊。

一时堂中静如极渊,只闻呼吸之声。

“雪人!”

一声响亮的呼唤,划破静寂,一道紫影瞬间掠过,带起急风晃起了灯架上的宫灯,霎时堂中灯影摇曳。

“雪人!雪人!你没死呀!太好了!雪人没死呀!”只听紫衣男子连连呼唤,而他人已至那浅蓝身影前,一把抱住了,一双手死命地拍着他的背,“雪人,你真的没死呀!”

那素来冷淡的蓝衣男子此时竟也任他抱了拍了,似也需这热切的言语,这激烈的碰触来确定对方。

“雪人,我哪儿都找不到你,以为你死了,可是皇……大哥却说你没死!原来大哥真的说对了啊,你真的没死呀!太好了!没死呀……”

紫衣男子不住地念叨,堂中数人全都瞪眼看着他激动的言行,一时似有些反应不过来。

“雪人,雪人,你怎么不说话?”紫衣男子见蓝衣男子久久不回应,不禁放开他,目光上下打量了一番,然后嘴一咧,绽开一脸朝阳般灿华的笑容,“我知道了,你这雪人肯定是见到我太高兴了,太激动了,所以一时不能言语!哈哈,雪人,你想念我了吧,太久没见到我激动得想流泪了吧!哈哈,放心,你想流就流吧,我决不会笑你的。”边说边拍拍他的肩膀,“雪人,我虽然没有一点儿想念你,但是见到你还没有化成灰,我还是有一点点高兴的,你不用太感激我的。”

紫衣男子这一番话说完,原本觉着他大家风范,雍容尊贵的君品玉此时不禁怀疑起自己的眼光,眼前这人似眨眼间便倒退了十岁。

而蓝衣男子却只是一挑眉头,淡淡看着紫衣男子道:“九霜不在,想不到你一人也可以这么聒噪。”

“聒噪?你竟然说我聒噪!”紫衣男子马上跳脚嚷了起来,抬手成拳击在蓝衣男子肩上,“枉费我自你失踪后日夜担忧,枉费我还每日派人打扫你的房子,枉费我还上庙里为你求平安签,枉费我还……”

紫衣男子说着许许多多的“枉费”,那蓝衣男子说嫌他聒噪却也未加阻止,只是静静地站着,任凭他的拳击打在身上,虽然有些疼,但疼得温暖,疼得痛快!

而君品玉此时看这紫衣男子只觉他又倒退了十岁,不过是一癞皮小孩儿,被同伴一句话刺着了要害处,不禁恼羞成怒,打打骂骂地欺负着,可这欺负倒似是说:我们这么久不见,我不欺负你一下怎能显出我和你的好来。

而那人……她目光移向蓝衣男子,见其非但未有嫌恶,冰般透彻的眸子里射出丝丝暖光,这倒是稀奇了。

三年前,那个雪夜里,本已睡下的她忽被石砚的惊叫声唤醒,披衣起身,出了门,便见石砚他们几个抬着一个雪血交融的人至她门前。

睡在后堂的石砚本已睡着了的,谁知被院中响声惊醒,起床开门,便见院中卧着一个血人,虽是惊疑不已,但察探下知这人还有气息,当是救人要紧,忙唤起师弟们,将其抬至她院中。

他身上只有一道剑伤,偏那一剑极深极重。

前一年里,他几乎都卧于床榻,至第二年,才可勉强起身,但也只限于房中慢慢活动,第二年过完之时才算完全康复。

想起为他治伤的那前一年里,他闭口不言,从未道及自己的来历,也不问及他自己身在何方,只是静静地躺着,任人施为,偶尔里,目光移向窗外,张望一眼那通透的蓝空,但眸中神色黯淡阴郁,令人见之揪心。

她常年接触的便是徘徊生死间的病人,自能了解那样的眼神,那是心若死灰之人才有的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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