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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出动大军南征,可谓是陈冲自东平起兵以来军势最盛的一次。除去训练作战的三十万战兵以外,巴蜀、河南、青徐都动用了大量民夫来运送辎重粮秣,预计不少于六十万人,更别说队伍中还有上千艘大小船只,超过二十万匹战马与驮马,大军开始行军时,其旗帜可谓漫山遍野,跨水横江,且伴随着弥天的尘雾,而夜里众人打亮火把,其筑营所在仿佛有星河闪烁,光照青峰。
不过这样的场景,陈冲是不能亲眼看见了。虽说作为当朝宰相,也是朝廷实际的主权者,陈冲一手主导了此次伐吴的布置与建设,但他到底已不是大军的统帅,也并非前线的将领,所以在做好相关的物资调动后,他的任务就已经完成了。丞相府一时间陷入了闲暇,除了每日督促物资和听取前线军报外,陈冲一时竟找不到别的事情做了。
于是陈冲就带人去拜祭昭陵,希望刘备等同袍的在天之灵,能够保证这次征战顺利。
这个秋天的天气非常惬意,晴川白云下面,大河南面的邙山沿着河川的方向起伏分布,山间谷底平缓,绕着山头蜿蜒链接。行马于期间,头顶的天空湛蓝无垠,白云几乎已成了纱衣状,像细碎的波浪一般来回鼓动。谷间没有一丝风,空气清冽干爽,使得马上的骑者有似乎回到关中平原长安古都的感觉。
陈冲一行十余人,就是这样骑行在邙山谷地上。陈冲拜祭完刘备后,原本心情极好,但路过邙山山道间数不尽的贵人墓冢,他看到几个熟悉的名字后,忽然又涌现了一些极长的记忆。先是自己带领着幽并青三州联军,在邙山前搭建河桥的场景,而后又记起了孙坚在渑池前遇刺的惨状,还有再来雒阳时刘燮坐于百尺楼中的模样。人生五十年,如梦亦如幻啊!陈冲心想,这一战若是成功了,自己的志向算是实现了吗?世人常常以成败论英雄,可自己走到今天这一步,到底是成功多一些?还是失败多一些呢?陈冲自己也没有答案。
但他随即又失笑了,战事才刚刚开始,自己就已经陷入到成功的遐想中,自己又何尝不在乎成败呢?只是有些斗争就像是光与暗一样,是永远不会停止的,而在这场漫长的战斗中,他已经千疮百孔,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了。于是一个想法不可抑制地冒了出来:这场战事若是成功结束,自己就辞去丞相之职,回到颍川老家养老吧!
这个想法刚冒出的时候,还仿佛一根嫩芽可亲手掐断,但变成脑海中清晰的字句后,陈冲反而要被其中的分量压倒了。他转首问身边的赵丘说:“仲成,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赵丘自从炎兴十三年开始跟随陈冲的,到现在已经刚好二十年了。当年言语吞吐的小童,如今也成了一个稳重沉静的中年人,但一直还保持着最初对陈冲的敬畏。赵丘对陈冲突然的提问感到不解和惶恐。他连忙说:“老师何出此言?老师到何处去,我就到何处去。”
陈冲轻笑了一声,半是叹息半是怜惜地说道:“这说得什么话?我迟早要死的,难道你也跟着去死吗?”
“弟子誓死护卫老师周全。”
“我是问你,如果我辞官归隐了,你打算干些什么?毕竟这么多年来,是仲成你一直跟在我身边,除了学习学问外,还帮忙打理府内,我这么多弟子,也只有你始终照顾我,我很承你的情啊!”
“做一些学问,跟老师一样,招一些学生,既能为人授业解惑,也能自食其力。”赵丘说了一个陈冲很爱听的回答,但他却又对老师的言语产生疑虑,反问道:“老师为何要辞官归隐呢?”
陈冲说:“功成身退,归隐山林,不是历代贤人之所求吗?”
不料赵丘听闻后,面色再三变换,进而劝阻说:“老师说得什么话!眼下战事未定,朝局又暗流涌动,怎能轻言辞官呢?就算战事结束,老师也不能轻言放权,否则一旦有小人暗中攻讦,老师多年的心血也就毁了。钟太尉的前车之鉴,难道老师忘了吗?”
这话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并没有说服很冲,因为这个道理恰恰是陈冲想辞官的缘由。但陈冲没有多说什么,毕竟眼下云长他们还确实没有获得决定性的胜利,所以他回到了丞相府,继续等待南面的军情。
等到了十月份,鲁阳总管来报,说西府水师以火焚烧铁索,终于在九月底冲破吴军的封锁,成功突入到夷道所在,张飞率部分骑兵已攻入到武陵零阳,和沙摩柯所在的五溪蛮汇合,而后在荆南大肆围城略地。在南府方面,关羽令陆路大军兵分三路,分别包围襄阳、安陆、江陵三处重镇,同时又令邓艾、姜维各率五千骑兵,分别突击吴军修筑的两处堤坝,都成功阻止了吴人的溃堤计划。
而陆逊立足夏口,在收拢宁州、交州的军队后,试图以水师逆击汉军,将汉军分割后逐个击破。但并未得逞,他率军至汉水南口,正好遭遇坐镇竟陵的关羽与南府水军。当时双方激战于汉水南口,舳舻相连,奋戈厮杀,结果恰逢风向由东南风转为西北风,汉军顺风纵火,大败陆逊前锋,荆州船只也因此损失达三分之一,陆逊只得退回夏口。至此,汉军已经掌握了荆州的主动权,而接下来汉军所要做的,就是将包围的城池逐一拔除。
等战事进行到十二月,关羽已经陆续攻占襄阳、安陆、夷道诸城,张飞也在荆南夺得酉阳、辰阳、益阳等地,两军会师于江陵,将其团团包围,荆州已有半数领土落入朝廷手中,此时几乎可以说,汉军已经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了。故而陈冲去信关羽,一面恭贺汉军的成功,一面让他不必心急,可以一面攻城一面令各军稍加休整,等到明年春潮来临后,再做与吴军的最后决战。
到了这个时候,陈冲便开始正式做辞官归乡的考虑了。恰逢年关,他便向朝廷告假了半个月,带着妻子儿女回去颍川,打算先整理一番老宅,顺便给父母长辈们祭祀扫墓。说起来,此时陈璋的长子陈配也在一年前来到洛阳,接受陈冲的教育,此时陈配已经十五岁了,可能是从小受张飞培养的缘故,整个人膀大腰圆,像是极为魁伟的武人,但陈冲怀有对陈璋的愧疚,仍对他十分照顾,时常对他嘘寒问暖。
此时的颍川老宅,已经转交给由六叔陈光的长子陈述打理,加之前些年陈冲时不时回乡看看,所以老宅的照顾算是很周全的。只是此刻与以往不同,陈冲做了以后长住的打算,而后就开始仔细巡看自己名下的田地,还有购置家中务农的一些器械,他在心中已经做好了打算,等他辞官之后,他想种十亩大豆,十亩麦子,还有十亩芸薹,再养上三十来只鸡,两条黄犬,将来就这样恬静度日,直至老死。
这一天,陈冲带着陈秀和陈配去给陈寔扫墓,其中路过德星亭时,忽然听到一阵凄婉的歌声,这使得陈冲驻足。歌声的内容陈冲很熟悉,正是当年陈冲还乡时留下的《乌生》之谣。歌谣是一名老妇人唱的,她的面容已经衰老,歌喉也有些沙哑,但只要赋予了乐曲真实的情感,永远都会有一种打动人心的魅力。陈冲在一旁听得默不作声,多年前,他是站在一种居高临下的视角去怜悯诗中的情感,怜悯黎民苍生在灾难面前的无力,但不以为自己如此。可现在他却不这么觉得,他感觉自己已是诗中之人了,怜悯的情感几乎已经消失,更多的是自己也感同身受一般的自影自怜。
听老妇唱完,他上前去问老妇是否是家中有什么不幸。果然,是在哀悼此前去世的两个孩子。这户人家本是江夏人,只是遭逢荆州战乱,这才搬迁到颍川中,老大在路中染疫病死了,老二从军死在了淮南,到现在家中只剩下一个八岁的孙子。陈冲闻言,难免生出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想,但他也奇怪,这里又不是墓碑,为何要在这里悼念呢?
不料老妇说:“贵人不知吗?这里是德星亭啊!当年太丘公带着陈丞相在这里会见荀氏八龙,UU看书 天上有德星汇聚在此,于是这里就叫德星亭。这里的人都说,在这里向亭子祈愿,陈丞相就会保佑他们的!这么多年来,有很多灵验的呢。”
陈冲一时愣住了,他看着亭子翻找记忆良久,才想起童年时那段相对应的时光,他沉思良久后,才对老妇说:“不过听说他已经老了,恐怕也不见得顾得上这些事吧。”
老妇又说:“怎会?丞相是九天星辰降生,便是魂归天上,也会继续保佑黎民苍生。”
陈冲正想说何以见得,但老妇却以为话不投机,不愿与他多言了,她自顾自唱起一首《湘君歌》,其辞曰:
“君不行兮夷犹,蹇谁留兮中洲?美要眇兮宜修,沛吾乘兮桂舟。令沅湘兮无波,使江水兮安流。望夫君兮未来,吹参差兮谁思?驾飞龙兮北征,邅吾道兮洞庭。
薜荔柏兮蕙绸,荪桡兮兰旌。望涔阳兮极浦,横大江兮扬灵。扬灵兮未极,女婵媛兮为余太息。横流涕兮潺湲,隐思君兮陫侧。桂棹兮兰枻,斵冰兮积雪。采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心不同兮媒劳,恩不甚兮轻绝。石濑兮浅浅,飞龙兮翩翩。交不忠兮怨长,期不信兮告余以不闲。朝骋骛兮江皋,夕弭节兮北渚。鸟次兮屋上,水周兮堂下。捐余玦兮江中,遗余佩兮醴浦。采芳洲兮杜若,将以遗兮下女。时不可兮再得,聊逍遥兮容与。”
歌声微微顿挫,但不减其中悠扬,好似黄鹄北飞田野,见山尖冰雪消融,恰逢潇潇雨歇,兰花纷纷落水,蝴蝶蹁跹乱舞,令人如置冬去春来的云梦泽畔,陈冲听到最后一句,心中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