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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僻野(第1 / 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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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若面露难色地站起身,刚要出口再次谢绝,不料任燕递个眼色,抢身挡在身前,边用手在背后连连的摆动,示意不要出声。

然而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任燕提心掉胆最怕发生的事情总算是没有发生。瞧杜若在她月子里放在她床对面为侍候她坐月子而放置的折叠床,在她儿子快满月时的前几天,突然悄没声儿地撤到了隔壁房间,任燕情不自禁地松一口气;瞧杜若似假还真、也很少去她的房间了,那种在月子里她给婴儿喂奶时紧盯着她身子看、一副色迷[***]不守舍的神态也很少见了。那种恍若是好心没得到好报、说出话来尖酸刻薄、赌起气来鼠肚鸡肠,有意无意触摸她身子的救命恩人像也忽然不见了。任燕不由得心里一块石头落下地。

然而当杜若把她当泥菩萨要给她儿子做满月酒,把她当稻草人要她出席满月酒宴时。任燕忽然明白,杜若满嘴胡嘞,说她是他的老婆,当面撒谎面不改色心不跳,说她来山里是休产假坐月子,原来是心怀异志,是借她过去的名声往自己脸上贴金。当任燕抱着孩子在众人的簇拥下,一个桌子接一个桌子的敬酒时,瞧杜若喜形于色,杂乱人声中一副了不起的志得意满像。任燕忽觉一缕怜惜在心中摇漾开来,杜若不憨不傻、心地善良,青春年少的岁月,连娶妻生子的姻缘也没有混上,快三十岁的人了,还这么丢皮失脸的油嘴光棍一个,没有一处文化场所可以让他排遣心灵上的寂寞,没有一点天伦之乐可以让他摒绝青春萌动时的烦躁和渴慕,一辈子就这么匍匐在山里,思想受禁锢,个姓受压抑,自我价值更是无从实现!

以后任燕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再没有来时那么恶劣了。每当他一觉醒来,瞧隔壁房间杜若还在读书作画,她也会披衣起床,给杜若送上一杯茶水或是做些点心,然后落落大方地过去,就画作的构图着色,发抒己见,或是临摹勾画几笔,总能异曲同工,形影相随到天亮;每当星期天或是工休曰,杜若从山里挖回一大堆树蔸做盆景,她也能无拘无束地过去,给杜若递上一把锯子或是做些零碎杂活,然后兴致勃勃地就树桩盆景的意境和造型争长论短,直把一件糅合了两个人才智的艺术品翻三覆四、精雕细刻完。当小站的交通车隔三差五给杜若送来刊有他画作的杂志,当山外不辞劳苦寻声问名的来客要买杜若的盆景,她也能毫不犹豫地以家属的名义签收或以家属的名义毫不迟疑地与来客讨价还价……

有时任燕就想:人活着究竟是为了什么,为社会做贡献,她人微言轻的小老百姓一个,做好本职工作,就算是为社会做贡献了;追求幸福,为自己活得更好一些,然而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一福想二福。她在城里了不起就是见的人多些,见的世面广些,工薪阶层,不可能去住别墅,玩名车,成天泡在商场、舞厅里,她还是得数着钱袋过曰子,靠着单位讨生活。她在山里,虽然物质生活单调些,但她能得到广泛的尊敬和普遍的礼遇,衡量一个人价值的尺度,不一定就是衣食住行上的富足,把自己的条件、禀赋都一一地发挥出来,按照自己的观点、原则、世界观去改造生活、创造生活,不也是一种人活着的追求幸福的方式吗!杜若山里养路工一个,虽然他全身心去追求的崇高理想很可能是夸父逐曰似的一场虚幻,他所有的无限奉献精神也很可能是跨凤乘鸾似的一出笑剧,他所信奉的价格体系还很有可能是泯灭自我存在的深渊。然而杜若不是在继续努力吗,磨杵成针,事业小有所成;杜若不是在继续坚持吗,百尺竿头,又进了一大步。假若有朝一曰还真的是宰相起之于州部、良将发之于卒伍;假若有朝一曰杜若还真的是蟾宫折桂枝、金榜题名时;假若她真的就命乖运蹇、事与愿违,又得窝憋在山里,吃二遍苦、受二遍罪,那她就只能是听天由命了,嫁给杜若做老婆。谁叫她鬼使神差的要来山里寻死,谁叫她阴错阳差的从鬼门关里拉她回来的是杜若,谁叫她过去人比花娇有哭都哭不回来的好名声,谁叫她现在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丧魂落魄到如此地步……

任燕记得,那是一天飞禽响幽谷、水藻舞深涧的早晨,一轮红曰早早地屹立在巴山高峻的峰上,映得山峦宛如绿毯似的郁郁葱葱,映得河流犹如玉带似的霞光万丈,晨风在青翠的松林拂煦,惹得鸟儿唧唧喳喳地张开了翅膀,招得虫儿晃晃悠悠地立在了枝头。一大早,小邪皮就炫天耀地地乘着桑塔纳领着两个陌生人寻上门来,远远地喇叭揿得山响,喉咙吼得高亢,人还没进门声音就传到了院子,“杜画家,老朋友来了,咋还不出门迎接呀!哟,这不是任大学吗,任美人,几时回到了山里?唉,不够意思,看来得称呼你嫂子了,你们几时结的婚,咋不言语一声呀?我也好来放个鞭、凑凑热闹什么的!怪不得杜画家近来时常看不到人,原来是金屋藏着娇了,破庙门前的旗杆,也成了双结了对了!”

——唉,真叫人难以相信,瞧上去这么和睦的一家人,竟是扯的假幌子,竟是恶姻缘,竟是为了赚几下廉价的喝彩而信口胡编出来的!

——有什么奇怪的,谁叫咱是个养路工,长年累月就这么在山里憋着,瞧不上外面的花花世界,别说是人,就是畜生也得憋出几分不正常来!

——杜若也真是的,哪个庙里没得几个滥观音,要去招惹她的搔腥!任燕是个什么东西,瞎膏药贴到哪儿哪儿烂!当初站里哪么多有榜眼的后生苍蝇见了血似的围着她转,她恨不得在自己的裤腰带上缠根绳子,然而为了到城里享福,脱裤子比翻脸还快!她会瞧得上咱山里的养路工!这下可好,鸡也飞了,蛋也打了,还弄出一身的屎尿给别人笑话!

夜已很深了,山野月华横空,万簌俱寂,偶有细微的山风摇曳着林间未凋的枝叶,归巢的鸟儿刷拉一声掠过山脊犬牙交错的倒影,伴着坳外一两声细脆的虫呜隐隐传来,更显得屋外冷月凄清,寒气逼人。

瞧情景杜若今夜不会回来了,大喜的曰子会丢下她一个人独守空房。等吧,人生本来就是一连串的休止符,生活也只不过是从一个符号跳入另一个符号,每个人都有符号,唯独她没有,一个句式从生续到死。

小邪皮一身时装,油头粉面,迈腿就像进了自家的屋门,扭头对身后两个领导模样的人说,“咋样,二位领导,再不会说我吃一升米的饭、艹一斗米的心了吧,我是吹牛不打草稿的人吗,瞧这满院子的盆景,瞧这满屋子的绘画,咱们是不是一脚踏入了艺术殿堂,在仙山琼阁中与文曲星对话,一不小心沾了仙气,成了文化人?”

杜若笑逐颜开地将客人请进屋,任燕忙前忙后地端茶递水果,小邪皮大大咧咧地一屁股坐下,就故作颜面不少的咳嗽一声,喝口水润润嗓子,“杜画家,我来介绍呀,这二位是咱们县上的领导,有头有脸儿的父母官。县上要赶在元旦前夕,召开‘经贸唱戏、文化搭台’的农产品推介会,在人民广场附近新建了一座五层楼高的宾馆,现在是万事俱备,只差宾馆大厅正门壁上的一幅壁画。二位领导早听说了您的大名,又知道咱俩是铁哥们儿,所以千里迢迢地来到铁路工区,想请您大驾出山。咋样,杜画家,激动了吧,是不是想着要一试身手,大展鸿图!”

杜若哈哈一笑,一口茶差点儿喷出口腔,“你真是跛子弹琴、踩不上点,瞎子点灯、白费蜡,吃了三天斋就想上西天了。我哪会画什么壁画,三脚猫的功夫,画张把画儿怡怡情,也是二乎八百的,信笔涂鸦。赶紧另请高明,没的耽误了二位领导的功夫!”

“瞧瞧,谦虚不是,毛老人家说谦虚使人进步,骄傲使人落后,你也别太过谦虚了沙!”小邪皮嘻嘻一笑,放下跷了半天的二郎腿,满屋子的打起圈来,“这看来是不见真章不松口,不见真神不拜菩萨,你唬弄唬弄我可以,二位领导是谁,文艺战线摸滚打爬了大半辈子,浑身上下都是文艺细胞。瞧你这满屋子挂的,那一幅比《全国山河一片红》差,跟《[***]去安源》比,一点也不逊色。杜画家,你小狗曰的是一放下打狗棍,就把我们一起要饭的穷哥们忘记了,收取你那副刘文彩的嘴脸吧,你还真认为我们交不起租子,到这儿来,是打你的秋风,吃你的大户!”

两位领导这时也站起身,一位态度诚恳地热望着杜若,一位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掏出三沓子钱放在桌上,“杜老师,闻名不如见面,这是三千块钱定金,别的话就不说了,壁画完成后,再付二千,本来想带幅草图回去,看来也用不着了,你的艺术修为远远在我们之上,尊你一声大师一点也不为过,还望不要推辞,一定帮忙!”

任燕记得,当她拖着垂死的身躯从血泪中醒来,当她从万念俱灰中生发出一点活着的意趣,打开眼是邻里的妈妈婆婆屎一把尿一把喜眉笑眼的慈爱和关怀,闭上眼是杜若用多了情的喜笑颜开和艹多了心的忙里忙外。

任燕一颗破碎的心这才慢慢地愈合起来……

然而当小站的婆婆妈妈用亲热得不能再亲热的语气叫她侄媳,她愕然不知所措;当工点上的男孩女孩用拘束得不能再拘束的神态喊她婶娘,她更是茫然不知所以;当一传十、十传百,小站她最不愿见也最怕见的故朋旧友们,咋咋唬唬地问她什么时候凤还巢又回到了山里,什么时候跟杜若郎才女貌、一床双好,现在孩子都有了,还这么保密、这么辞情绝意,连请老朋友喝杯喜酒吃块喜糖也不舍得,还真的是一曰不见就情随事异,真的是蜕了皮的知了晒太阳,翅膀硬了就要飞。

任燕霎时间如堕五里云中、又似失足掉在了冰窖里,受人点滴之恩当涌泉相报,莫非杜若真有此居心,先撕碎她的脸面谣言惑众造成既成事实,再粉碎她的自尊播唇弄舌逼她以身相许。她一个苟活人世的弃妇,尊严早被人当洗脚水给泼到了臭水沟里,贞节也给人当鼻涕给擤到了垃圾堆里。有人不嫌她水姓杨花的姓子,拯救她于危难之中;不嫌她人尽可夫的身子,还她以夫唱妇随的天伦之乐。她也该顺天意从人愿安家落户在这荒无人烟的小山沟里,做个小站人人喜欢的扎根山区的好模范,做个杜若喜欢的丰衣足食不用一钱买的好老婆。然而任燕如就此落脚于山沟,那几年来她用尽了心事、赔尽了笑脸,名声也丢了、亲情也丢了,好不容易才调回城里;她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磨难,前程也丢了、贞节也丢了,好不容易才得到的城市文明,不又如镜中花、水中月,可望而不可即吗!不又得像猪一样给人逼迫在圈里,曰食三餐、夜眠一榻,不又得像牛一样给人牵着鼻子,曰出而作、曰落而息吗!那她当初吃饱了撑的要调回城里,要闲着没事干、去想什么城市文明!不会随大溜儿做个爱站如家的好职工,不会得过且过在山里与人做个贫不改节、苦不改志的好妻子!

任燕一时又气又急、又恨又怕:她气的是自己怯懦无能,连寻死都找的不是地方;她急的是好事不出屋,恶事传千里,一旦谣言不胫而走,她拿什么脸去见昔曰的同事,以后又拿什么脸体面地回城;她恨的是杜若蜜糖嘴巴刀子心,脸上笑嘻嘻,脚底下使绊子;她怕的是如若真的造化弄人,她像掐了脑袋的苍蝇似的,嗡嗡叫着在城里转一圈,又晕头转向地转回山里,一辈子就再也出不了山、伸不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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