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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蓬莱山,位于京城到南州的必经之地,地势险要,背临悬崖绝壁,山峰巍峨,绵延百里。山中四季如春,几人合抱的古树比比皆是,棵棵高大挺拔,直冲云霄。蓬莱山的最高峰是天柱峰,峰颠白雪皑皑,如北地新娘的白色盖头,终年不消,积雪冰川如同条条银光闪耀的流苏,从山顶倾泻而下。
蓬莱山中云雾环绕,鸟鸣啾啾山涧潺潺,有无数处幽深碧潭。山中最著名的要算香溪和青龙潭,传说东海龙宫三太子爱上一个身带异香的凡间女子香香,为天条不容,在天兵天将追杀下,仓皇逃到这蓬莱山里,两人筋疲力尽,双双自刎,三太子化成了一泓清幽的碧水,香香化成了这香溪,香溪从天柱山顶叮咚而至,投入爱人的怀抱,汇合后,两人相依相伴,一路欢笑而去。
山里珍禽灵兽,奇花异草应有尽有,集万物之灵气,如同人间仙境一般。翡翠著名的佛门胜地蓬莱寺就深藏于苍山密林之间,香溪在寺前从容流过,近来与蓬莱寺同样闻名遐迩的蓬莱书院与寺院比邻而居,相得益彰。
话说这蓬莱书院前身本是方丈为周围贫苦孩子所设的启蒙学堂,或许是袅袅的颂经声能洗涤心灵,又或许是蓬莱山聚千年万年之灵气,蓬莱书院历年所出生徒,个个皆是非凡之辈,次次科考都榜上有名。众人一传十十传百,望子成龙的父母亲不惜血本,纷纷把孩子送到此处,一时竟人满为患,蓬莱书院无法收纳,所有人却都不愿离开,宁可在寺庙借宿或者山中露宿,山里岂是寻常人入得,僧众和山民个个提心吊胆,生怕猛兽蛇虫侵袭,日日夜夜要提醒巡视,累得人仰马翻。
蓬莱山下有三个县,分别为桃花县、白李县和玉竹县,同属中州,收到消息,三县的县令和中州刺史齐聚蓬莱书院,要求出人出力,修建一个大的书院,由一戒大师协同主持办学,为国家培养栋梁之才。
事情逼到眼前,再不想惹尘世是非也是无可奈何,一戒大师只好另辟启蒙学堂,安置附近村里的幼童,同时广收学生,用他们的学费请来诸多名师。当今圣上得知后龙颜大悦,褒扬了中州一干官员,还亲自题匾,称赞一戒大师功德无量,为天下莘莘学子指出一条向上之路,蓬莱书院顿时名动天下,成为全国四大书院之首,众学者云集于此,都以能在书院讲学为荣,短短几年,蓬莱山就成了翡翠朝除南平河之外的文化重镇。
此时正是桃李竞放的时节,蓬莱寺内外的千株桃花争相吐妍,把个蓬莱寺和旁边的蓬莱书院装扮得焕然一新,桃花百里飘香,连同空气中清新的树木芬芳,游人一入其中,皆是流连忘返,陶醉不知归路。
蓬莱山最秀美之处要数香溪,溪流中落花逐水,花瓣载浮载沉,远远看去,整条流水如染桃红,加上溪边的碧草青苔,绿树参天,山顶林间的云雾蒸腾,传说中的海外蓬莱也不过如此。中州新到任的刺史招大人游览之后惊为天人,恋栈不去,特捐资在此修建了木屋小亭,大有归隐山林之意。
禅院钟声袅袅,颂经声余音不绝,仿佛使天地万物都安静下来。吱呀一声,那红漆大门开了,白眉白须的方丈一戒大师亲自送客出来,神态极其殷切,小和尚们纷纷缩头缩脑地探看,因为方丈对待王侯贵胄也不过如此,而这年轻公子只能说比乞丐好上一星半点,那青色长衫已破烂不堪,两手空空,全身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找不出来。
客人二十岁上下,生得唇红齿白,面如无暇美玉,最特别的是一双细长的桃花眼,笑起来眼角微微向上挑,如带春风。美中不足,客人身体略显单薄矮小,那宽大的青色长衫在身上显得十分突兀,衬得瘦削的脸苍白憔悴,一派沧桑。
即使在禅院交代再三,方丈似乎仍不放心,殷殷叮嘱:“韩仙,你母亲既已把你托付给我,我就算你的长辈,要对你负责!你听我的安排,在这里安心教书,不要调皮,不要再到外面流浪。你瞧瞧这两年你把自己弄成什么样子,你母亲九泉之下怎能安心!”
见她神情淡漠,方丈心头一酸,恨不得搜肠刮肚再说个百八十遍,说到她展颜为止,转念一想来日方长,只得含笑道:“跟你同住的是书院的秋教习,从小父母双亡,是我一手抚养长大,禀性质朴纯良,你尽可放心和他相处,他一定会护你周全。”他压低了声音道:“千万不要泄露身份,虽然国家政令已经开禁,很多迂腐之人还是不肯让女子进学堂。”
云韩仙满脸惨淡笑容,唯唯诺诺应下,躬身拜道:“大师,韩仙孑然一身而来,劳烦您打点一切,千恩万谢都难以表达感激之情,怎么能让大师枉费心力。大师,以后有不到之处还请随时指点,韩仙一定以蓬莱山为家,终此一生!”
看着那似已洞悉一切的苍凉笑容,方丈心头不觉打了个突,目光有了凝重之色,眉毛微微颤抖,想开导一番却再找不到由头,轻叹道:“孩子,不必如此客气,说来我也是你的亲人,照顾你是应该的。你沿着左边的小路到蓬莱书院去,我已命人收拾了一间屋子给你,希望你能住得习惯。书院里有大厨房,打钟时到厨房端饭菜回去吃就是,至于其他,书院除了自带小厮伺候的几个,夫子学生皆是自食其力,如果你实在不会做,我也可以先找人教教你。”
云韩仙心头一酸,眼中水汽顿起,忙不迭摇头:“大师,不用了,我能够应付!”
方丈捻须颔首道:“那我就放心了,你先去吧,有事尽管开口,过两天孩子们就要回来了,你赶紧熟悉一下环境。”
“当什么夫子,肯定误人子弟!”跟方丈告辞上路,云韩仙殷切之色顿消,目光清冷,自我厌弃般啐了一口,又连忙捂住嘴,回头看着驻足远望的方丈,也不管他能否看见,对那方露出大大的笑容。
方丈这般的诚恳热情让她受之有愧,无论如何不能辜负,何况这短短余生能有所作为,也不枉来这世间一遭。
揭了娘亲留下的最后一张面具,整个人神清气爽,云韩仙从蓬莱寺出来,沿着一路桃红而上,心情越发轻松,仿佛有翩然欲飞之感。走得累了,看到那清可见底的青龙潭,她眼睛一亮,往潭边一块大石上一躺,闭目打起盹来。
仓皇离开京城,她压根没想到能遇到亲人,得到她们尽心尽力的照顾,一路无惊无险地来到蓬莱山。
只是红尘辗转,她尝遍人间辛酸,实在心力交瘁,不想继续挣扎,亲人的温暖,实难燃点她心头的火焰,而且某些事情,她们也定是力不从心,何必再将她们牵连进这个烂摊子中来。
大恩不言谢,到了蓬莱山脚,她坚决告辞,而林姨也不多纠缠,和那个笑起来一脸阳光的汪奴耳语几句,掉头就走,倒让她吃惊了许久。
说起来蓬莱寺是她最后能投奔之处,娘亲曾带她来过一次,还嘱咐她,以后如果有难,千万记得蓬莱寺的一戒大师帮忙,他一定会倾全力相助。
娘亲和方丈似乎有着很深的渊源,两人从未曾提起,她也懒得去问,做人太辛苦,问出来只会徒增自己和他人的烦恼,何必多事。
让她耿耿于怀的是,娘亲临终前叫的不是她的名字,更不是爹爹的名字,而是一个奇怪的名字“阿呆”,她拒绝所有人的陪伴,反复地喊着这个名字,直到断气。
那一刻,爹爹就在门外,负手仰望着满天星辰,丝毫不见悲喜。等到娘亲断气,他不安排后事,竟然命人将她赶出云府,将人连同院子一把火烧个干净。
院墙极高,根本烧不到外面,火整整烧了两天两夜,她也在外面守了两天两夜,看到那片冲天的火光,她感觉不到任何疼痛,只有死一般的空,仿佛五脏六腑全部溃烂,然后被人掏空了身体,只剩躯壳。
听到云家的仆人窃窃私语,院子只剩下一片灰烬,母亲尸骨无存,她才茫茫然离开,再没有回头。
只是,时至今日,那种死一般的空再无法填补,也许会延续到真正长眠山林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