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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是深夜,街道两边的商户都闭着门,分外萧索。路灯投下的光斑让这条路看起来漫漫无尽,子衿将双手插在口袋里,微微缩着肩膀,略有些茫然地向前走。她知道萧致远一直跟在自己身后,不紧不慢,两道影子像是平行线,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重叠起来了。
她不知道他这样跟着自己究竟是什么意思,可她听清楚了他刚才说的话。
为他生个孩子?
听到的那个瞬间,子衿不知花费了多大的努力才克制住自己——假若她站在他面前,一定用尽全力,甩他一巴掌。他真会羞辱她呵,为他生个孩子?
——然后他有两个孩子,是她们姐妹为他生的。
这个想法像是一条毒蛇盘踞在子衿的胸口,久久没办法消失,逼得她喘不过气来,逼得她想要扶着路灯干呕。是因为这一晚承受的太多了么?她头脑里一片空白,到底还是停下脚步,微微蹲下身扶住了自己的膝盖。
身后一双手及时的扶过来,子衿并未挣开,忽然之间,她像是回到了很久之前,那时她看到自己最爱的两个人在一起,也是这样,惊诧之间,脑海里的一切,都被抽走了……
每一次在命运对自己展颜微笑的时候,桑子衿就明白,这样的好事并不会持久。
大四的学生课业并不紧张,子衿和班级的同学们一样,忙着做简历写论文。而萧致远因为工作的关系,不常回来,他们见面的机会也不多。倒是方屿因为要出国,老是有问题想要请教萧致远。萧致远不止一次,半是抱怨,半是无奈:“哪次你能是因为想我,才给我打个电话呢?”
子衿语塞,讨好的说:“那等你回来我请你吃饭啊。我找到实习工作了哎!”
电话那边顿了顿:“什么工作?”
“唔,回来再告诉你。”
其实工作也不纯粹算是子衿自己找的,因为她收到了录用通知后,和姐姐聊天说起,才知道阴差阳错的,进的就是子曼如今工作的公司,上维重工。
子曼微微笑了笑:“实习去哪个部门定了吗?我帮你去问一下吧。”
子衿并没有拒绝姐姐的好意,如果说有时候接受萧致远的帮助还会让她有些别扭的话,对自己的姐姐……那种天然的血缘亲近感,却是这样自然。
两天后子衿就去公司报到。公司是极大,作为小菜鸟的子衿被分在总经办打杂,至于部门的老大便是姐姐子曼……子衿小心的掩藏起了这个秘密,和同期的实习生一起,领取了工作牌、办理了相应的手续,只远远的看了眼姐姐。
子曼穿着浅米色风衣,细高跟鞋敲响光洁的黑色大理石,背影婉约纤长,却又气势逼人,领着一群人进了会议室。
“哇,总监真有女王气场啊……”有人悄悄感叹。
子衿低下头,眉眼间却掩饰不住的微笑起来……那是她的姐姐啊,这么优秀的姐姐,真好呢!他们很快被分配到了各个办公室,子衿还没坐下,就有公司同事递了份文件给她:“小桑,去复印室把文件复印30份。”
子衿应了一声,顺着同事指的方向去了文印室。
屋里里没有人,只有机器低低的嗡鸣声。她琢磨了一下机器的用法,将资料放了上去,正摁下头一个键,手机响了。
她接起来,喂了一声。
萧致远的声音:“上班了?”
“嗯,我在复印呢。你回来了?”子衿注意力大半放在机器上,看到红灯闪了闪,措手不及间——机器罢工了!她又摁了两下,还是没反应。
“不是吧?”子衿有点懵了,据说今天大老板下来开会,资料是同事赶着要的。
“怎么啦?”萧致远追问了一句。
“机器……坏了。”子衿顿了顿,想要挂了电话,“不和你说了,我看看怎么回事哦。”
她刚想挂上电话,却未想到萧致远带着笑意说:“别怕,我来救你。”
她自然以为他是在开玩笑,俯下身捣鼓了半天,有些沮丧的想,或许应该回去说一下,复印机被自己弄坏了。
她正沮丧不安,一抬头,门口倚着一个年轻人,白色挺括的衬衣在阳光下显得异常柔和,他对她笑了笑,露出漂亮整齐的牙齿:“喂,我来救你了。”
子衿惊喜交加:“你怎么在这里?”
他径自卷起了衬衣的袖口到肘间,摸摸她脑袋:“让开。”
他倒也没说什么,果然专心致志开始修机器,不过五分钟,机器重新开始运作,被吞的纸张也一份份的往外吐。子衿松了一口气,眉开眼笑:“哇塞,修好了!”
萧致远眉目舒展开,声音却低沉:“怎么谢谢我?”
“呃,你怎么会在这里?”子衿一转念,还是想到这个问题。
萧致远还没回答,电话响了,他甫一接起来就说:“我马上过来。”他也来不及再同她说什么,只简单的说了句:“我去开会了。”
萧致远推开会议室的门,子曼见他进来,笑着说:“萧总,再稍稍等等,资料马上就送来了。”
“好,没事。”萧致远坐下,一边和同事们打着招呼,却看见子曼的神情微微有些异样。
“您的手……”她用口型向他示意。
萧致远低头看了看,才发现自己手肘上蹭了一大块油墨,并不止子曼发现了,许多同事目光也稍有异常。他若无其事的将袖子放下来,正巧有人将资料送进来了,他便笑笑:“开始吧。”
负责发资料的女生在经过萧致远身侧的时候脚步顿了顿,他并没有望向她,唇角却凝成一抹笑意,淡淡的说:“谢谢。”
子衿一颗心砰砰跳着,几乎要蹦出口腔外,出来掩了门,才尽量镇定的问同事:“会议室里的萧致远是……”
“萧总啊,你不知道吗?刚刚空降来的,顶替他的哥哥萧正平。”和她同期的实习生消息灵通得多,“唉,说真的,上维的命运堪忧啊!”
进入上维实习之前,子衿知道这家老牌的重工企业如今已经不复昔日辉煌,如今处在极尴尬的时刻,有传言说光科重工有意向要将其吞并,而集团上层也有了弃卒保车的想法。
“现在看来,把这个没什么经验的萧总派来,根本就是破罐子破摔了嘛……”
借着这个话头,同事们反倒聊开了,或许是真觉得上维撑不了多久,又或者觉得新来的萧致远本就是公子哥一枚,并没有了往日的谨言慎行。
子衿沉默的听着,刚刚入职的喜悦忽然就被冲淡了。这里见到萧致远,她是真的意外。认识他半年多了,她一直以为他的工作是从事度假村的建筑开发。他又很少提及工作上的事,她绝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意外见到他。
上午匆匆一见,直到下班,子衿没有再见到姐姐和萧致远。她下了班回到学校,和方屿一起吃了晚饭,却一直心思重重。直到子曼打电话来:“第一天工作怎么样?”
“挺好的。”子衿沉默了片刻,“姐姐,你在加班吗?”
“新老总过来,总得一起吃饭呢。”子曼笑着说,“没事了,你早点休息吧。”
九月份的天气还有些热,子衿冲完凉,正坐着看书,忽然听到一直埋头背单词的方屿说:“你真的准备工作了?”
“是啊。”子衿也不回头,“我的学费还是贷款的呢,想要读研压力太大了,别说出国了。”
“不是有姐姐了嘛!”方屿嘻嘻笑着,“再说你成绩这么好,不继续读书可惜了,要不咱们一起出国吧?你和你姐姐商量一下?”
“我姐姐也挺不容易的。”子衿轻描淡写,“再说,我想自己养活自己。”
宿舍里安静下来,各自看了会儿书,子衿的手机震动了一下。她瞄了一眼短信,站起来说:“我出去一下,马上回来哦。”
宿舍门口是一大片树荫,萧致远静静站着,直到看见子衿穿了t恤短裤跑下来,迎上去,笑:“热不热?”
“你热不热呢?”子衿打量他的穿着,正式的西装革履,只将外套拿在了手里。
他微微俯下身,似乎是在观察她的神色,还没说话,却闻到淡淡一股香气,几丝清凉,几分甜意。他忍不住又深呼吸一口,才站直身子,抱怨着说:“我饿死了。”
他的脸颊倒真是带着一抹不正常的红意,只是一双眼睛比起往日明亮不少,子衿有些怀疑的看着他:“你不是和……去吃饭了?”
萧致远捏捏她的脸颊,难得这样稳重收敛的人,语气也带了无奈,像是受了委屈的孩子:“那样的饭局哪能吃饱啊?”
子衿想想也是,弯弯眉眼的笑了:“你想吃什么?”
她想起之前有一次带着萧致远在学校后门吃烧烤喝冰啤,后来两人一数,光羊肉串就吃了四五十串,他还嚷嚷着要加,表情活脱脱是饥饿儿童。子衿忍不住嘲笑他:“萧致远,怎么你的伙食像是比我这个贫困生还困难呢?”他瞪她一眼,满嘴油腻的就要去亲她,含含糊糊的说:“那咱俩都是贫困生了……”
萧致远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去拉她:“后街上有什么吃什么。”
或许是因为萧致远比子衿大了几岁,相处的时候总能体谅她、容忍她。他知道他们之间的差距,也知道因为这个差距她总有些别扭,索性便转换了立场,努力去适应她的生活。不再带她去高级餐厅会所,倒是对这里的小吃街熟门熟路;从第一次拉肚子倒现在能面不改色吃下两盆小龙虾,可以说在不动声色间,他彻彻底底的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很久之后,子衿不止一次问他:“为什么……你对我这么好?”
他总是沉默着不回答,他们的关系已经那样紧张,他知道她不会信他的话。
可是他信,他信这个世界上真的有这样一个人,你第一眼看到她,就想对她好,想用尽全力去对她好。或许,真的是,上辈子欠了她吧。
他们在一家小川菜馆坐下,等着上菜的时候,子衿终于还是忍不住:“我老早就告诉你会在上维实习了。”
他弯了弯唇角:“那么你最好叫我一声老板。”
子衿语塞:“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
他掰开一次性筷子,带了几分随意:“调到上维的事我也是临时接到通知,比你还晚两天决定。”
子衿“哦”了一声,垂下目光,数秒之后,又有些不定的抬起头,欲言又止。
他一直微笑着看着她,不动声色。
“萧致远……”子衿最后还是踌躇着说,“我姐姐,她也在上维工作,你认识的,夏子曼。”
“是子曼啊?”萧致远并不吃惊,或许还仔细想了想,才说,“难怪长得挺像的。”
“早知道会在一个公司,我就不投简历了。”子衿有些灰心丧气,“现在如果我说不干了,姐姐一定不高兴。”
萧致远“哦”了一声,很清楚小丫头又犯了犟脾气。或许是觉得难以开口,总之她现在还没有准备好将他们的关系告诉别人,尤其是姐姐。
子衿自个儿烦恼了一会儿,又抬起头来:“你先别告诉姐姐我们的事吧?”
他沉沉眉眼,最后还是点头:“好。”
子衿转瞬就眉开眼笑了:“那等我实习结束,毕业找到工作了我再告诉她。”
萧致远并没有反对,只沉吟着说:“你真打算一毕业就工作吗?”
“一毕业就工作,自己养活自己是我的梦想呢!”子衿兴致勃勃的说,“我等这一天很久了。”
她的眉眼生动,仿佛有异样的神采,萧致远看得心中微微一软,隔了一会儿,才语气柔和地说:“能养活自己也不是不好。子衿,可那是以前。现在……你不用这么累。小丫头,我不会扔下你,你要不要考虑……继续读书?”
相处至今,萧致远很少给她这样的建议,总是毫不干涉她的学习和生活。子衿怔了怔,低头吃了一口菜,一时间没有回答。
“子衿,你好好考虑一下。你还小,不用急着工作。多读读书没有坏处。如果你同意,和方屿一起出去也不错,学校什么的,以你的成绩,能申请到很不错的。至于学费什么,都不用去考虑。”他的语气依然温柔平缓,“如果你也同意的话,实习就先不用去了。我让人替你办完手续,不让你姐姐知道就行了。”
子衿终于有几分怀疑:“喂,听起来像是……你饶了一个大弯,目的是不放心我在上维的表现?”
他低低笑了一声:“你以为我希望你出国读书?那就得隔着好几个月才能见一次了。”
子衿皱眉看着他。
他一本正经:“其实这还不是我的最佳方案。最佳方案是,子衿,你一毕业就嫁给我吧?”
子衿至今记得那天他说的这句话,小饭店里油腻腻的,空调也没开,只有吊扇嘎吱嘎吱的响着。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眉宇神色却是无比的认真,唇角抿起的那丝坚毅一览无遗,仿佛不是玩笑话,而是真正的在向她求婚。
子衿微微红了脸:“你小心我真答应了。”
那丝坚毅转而化为了宠溺与纵容,他笑起来:“那这次不算。我就随口一提让你有个心理准备……真的求婚我还得好好策划呢。”
一直到那件事发生,子衿都没有再等到萧致远的求婚。或许他是忘了,又或许,他不过是随口一说罢了——当然那个时候,她恨他入骨,甚至早就忘了,当初他那样承诺过她。
子衿并未有多少犹豫,早就下定了决心。自小到大,孤独,领养,被放弃……这些事早就让她明白了一个道理:这世上琉璃易碎,彩云易散,旁人的爱,始终是旁人的。你若想依赖,到了失去那一日承受的痛苦,便怪不得别人——能继续上学自然是好的,她感激萧致远对自己的煞费苦心,可也不会依靠他生活。
其实萧致远在看到子衿表情的时候,就猜到了她的想法。或许她是想给自己一段缓冲,才没有选择立刻开口拒绝。他微笑着揉了揉眉心,被她拒绝并没有什么,可是……他要花多少时间,小丫头才会选择彻底相信自己呢?
“萧总,老爷子还在等你汇报情况呢。”助理是个新提拔的年轻人陈攀,他一边开车,一边从后视镜看了看上司,“现在过去还是明天再去?”
“现在吧。”萧致远看了看时间,不经意间又说,“对了,接下去这段时间公司要好好整顿,总经办这边人员尽量精简,无关人员可以安排到别的部门去。”
“那我得和子曼商量一下。”
“嗯,你们去办吧。”萧致远看着窗外,嘴角边一抹含义莫名的微笑。
翌日,子衿去上班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分配在总经办的三名实习生都被安排去了别的部门,包括她自己,被调去了人事部。收拾东西的时候,办公室里已经不复之前八卦热闹的气氛,反而带出几分凝重来。大家都在埋头苦干,仿佛人人自危。
就算是半个局外人,也体察到了这里气氛的不同寻常。不过子衿也没什么心思去探究其中的原因。人事部的杂事显然比之前还要多的多,子衿下班的时候已经七点多,临走前,她听到两个同事在低声说话:“现在还在招人呢……唉,也不知道招那么多人干吗。没准下周就又变天了呢……”
子衿走出大楼,抬头看看半空中的某一层,依旧灯火通明,犹如白昼。萧致远还没有下班吧,吃了晚饭没有……她踌躇着要不要打个电话问一声,身后一串车灯晃了晃。
子曼从车窗里探出头来,示意她上车,比着口型说:“吃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