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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蒸愣在当场,既有如释重负的神色,又明显有些尴尬,好像先前气氛肃杀,他还能够面对,绝不认怂,现在这般融洽,反而手足无措起来,沈蒸只好挠挠头。
站在角落花几那边的木讷男人,却是眯眼打量起了沈蒸。
他不是练气士,更不是武夫,但是他明显感受到了沈蒸转瞬即逝的那种巨大愤怒,以及一缕极其浅淡的杀意。
这是一种直觉,更像是靠猜。
不过真正让男人对沈蒸高看一眼的地方,还是后者明显进屋子之前,就想到屋内极有可能有藏着修道中人,所以除了那个搓动手指的细节,就一直在刻意调动各种情绪,竭力控制自己的内心。
只是不知为何,男人并没有提醒那位六爷。
得了六爷的眼神授意,柳?搬来两条绣凳,让沈蒸坐在黄冲身边,自己坐在了最外边。
黄冲给沈蒸和柳?分别递过去一只帮忙倒满的酒杯,笑道:“沈蒸,渐渐习惯就好,我当年都被吓尿裤子了。”
沈蒸长呼出一口气,咧嘴笑道:“我也好不到哪里去,亏得刚才不敢靠近园子大门,就在柳树底下撒了一泡。”
黄冲差点一口酒水喷出来,哈哈笑道:“爽快人!你先不着急认我这个朋友,我先认你做朋友就是。”
接下来一起喝着酒,沈蒸很不自在,只不过听着他们东拉西扯就是了,比如鲁宥提到了南方某国的兵部库存私卖器械一事,黄冲提及了桐叶洲某个仙家门派的生意经,以及祖师堂内部的一场斗殴。沈蒸低头喝了口酒,以前总觉得再天壤之别,也有个限度,如今才晓得是自己井底之蛙,不知真实的“天高”与“地厚”了。
喝了个微醺脸微红,贵公子一看就是个好酒的,竖起大拇指,笑眯眯道:“我哥提醒过几件事,首先,离开家门,到了外边,不要跟任何当官的来往。我哥说就我这浆糊脑子,是绝对聪明不过他们的,所以呢,不可与官亲,更不与官斗,躲着他们便是。”
他翘起食指,“其次,不可以跟那些飞来飞去的神仙们攀交情,套近乎。别看他们脸上多热情,嘴上如何客套,总是假的,他们看待我们这些凡俗夫子,内心总是瞧不太起。何况腾云驾雾的仙家,谁没有几手稀奇古怪的术法,比如点石成金,穿墙术啊,站在他们面前,就跟没穿衣服差不多,藏不住什么事情,说不得连心声都要被听了去。”
他伸出中指,“第三,不要被认出是谁。万一在外边被人揍了,回到家也别跟他诉苦,他说不定还会再骂我一通,就此禁足在家别想出去撒野了。”
他抖了抖手腕,撇撇嘴,轻轻叹息,眼神幽怨道:“摊上这么个规矩多、死脑筋的哥,长兄如父,也是没法子的事。”
沈蒸极为震惊,这位六爷,竟然还能被谁管着?
他确实在骨子里怕了这位近在咫尺的六爷,看似喜怒无常,心思不定,偏偏,沈蒸甚至开始后悔今天来见他。
沈蒸觉得这位六爷,绝对不止戴了一张面具,其“真实面容”,恐怕自己这辈子都瞧不真切了。
但是可以确定,六爷只要心狠手辣起来,他沈蒸一定怎么死都不知道。
一位中年男子敲开门,轻声道:“六爷,乙字房那边有场风波,真相暂时不明,总之魏浃被打得不轻,摔进湖里了。”
贵公子大笑不已,乐不可支,“魏浃这个狗东西总算给人打了?好事啊,哥几个,都提一杯,好好庆祝庆祝。”
中年男人继续说道:“六爷,真相如何,不太好说。不过我也去那边了解了一些皮毛,动手的,好像是从中土神洲那边某个大王朝来的一拨修士,护着个神色倨傲的少年。大概他们喝了点马尿,就有点找不着北了,说着一些咱们听不太懂的鸟语,约莫是不知怎么就聊到了这场庆典,估计是说了些很难听的话,毫不在意还有两位园子里边的侍女在那边伺候着,其中一个,兴许是实在没忍住,不知是听明白了什么,反正她就还嘴了几句。小姑娘这会儿半边脸肿成了个馒头,瞧着可怜极了,都站不稳了,正蹲在地上,给吓得哭都不敢呢。”
沈蒸觉得这家伙说话怎么如此怪,听听他的措辞,好像,大概,约莫,估计,兴许?
黄冲几个当然不敢随便表态,都在小心翼翼看着六爷的脸色。
听了个大概,黄连眼睛一亮,“如此说来,魏浃这个狗东西是受委屈啦?”
中年男人摇摇头,“魏浃是腆着个脸去赔不是的,对方不领情而已。我猜的。”
沈蒸愈发纳闷,魏浃是怎么招惹到你了,给你戴过帽子吗?这么往死里坑他?
黄连晃了晃玉芝如意,自言自语道:“中土神洲那边来的过江龙?我猜猜看,多半是那个牛气哄哄的大绶王朝了。听说这次悄悄来了个最受宠的皇子殿下,有点棋术,跟谁学过棋来着,给忘了。”
鲁宥几个,心情各异,中土神洲的大绶王朝,是浩然天下十大王朝之一,而且位居前列,亦是国力鼎盛。
黄连脸色瞬间阴冷起来,骂骂咧咧,“啥玩意,一帮外地佬,就敢在咱们大骊京城砸场子,哥几个,都别愣着了啊,赶紧的,干他们娘去!”
黄连突然问道:“魏浃那边报官了没有?”
中年男人说道:“没呢,魏大公子的眼睛是打小就长在脑门上边的,所以他眼里肯定就没几个当官的。当然他经常念叨的那位曹叔叔是例外。”
黄连小心翼翼道:“曹侍郎不会猫在园子某个地方盯着那边吧?”
这座园子的甲乙丙字房,都是临湖的独栋院子,但是黄连故意让柳?要了一间普通的屋子。
中年男人摇头道:“魏浃他家曹叔叔好像还在吏部衙署忙呢。”
黄连有点急眼了,“别‘好像’啊,给句准话。”
中年男人说道:“六爷,我是你的贴身扈从,又不是吏部衙门的门房,上哪给你找句准话去。”
黄连提起玉芝如意指了指他,“也是个靠不牢的狗东西。”
中年男人霎时间也急眼了,“六爷,骂我是条路边找屎吃的土狗都没关系,骂我跟魏浃是一样的狗东西,就太羞辱人了吧。我这个人一般不记仇……”
黄连无奈,“好好好,小爷给你诚心诚意认个错,求你抬抬手,别记仇了,行不行?”
中年男人点头道:“魏浃这个狗东西被打了,我心情不错,便不记仇了。”
沈蒸如坠云雾,还能这么跟六爷聊天的?
就在此时,始终站在屋子角落那边的木讷男人,朝黄连摇摇头。
黄连走上前几步,背对着众人,用一种略带祈求色彩的眼神望向他。
木讷男人终于开口说话,“说了不许去。”
黄连一发狠,就要转身,
木讷男人也不拦着他,只是淡然道:“有些事,你可以由着性子,有些事,你不可以越界半点。”
这是祖宗家法。
已经走到门口的黄连立即停下脚步,嘴唇颤抖,死死攥着手中的那柄玉芝如意,背对着那个男人。
不知道是不愿意看他,还是不敢看他。
别说是沈蒸,柳?,甚至是鲁宥黄冲他们这拨人,全都呆若木鸡。
中年男子叹了口气,劝说道:“六爷,听你哥的。”
黄连快速转身,将那玉芝如意砸向角落那边。
男人纹丝不动,玉芝如意在他脸庞边上疾速飞过,狠狠砸在墙上,不是砰然碎裂后一块块摔在地上,而是瞬间化作齑粉。
沈蒸内心巨震,六爷绝对是一位年纪轻轻的武学宗师。
男人问道:“消气了?”
黄连点点头。
男人说道:“好,你现在可以去凑热闹了。记住了是凑热闹,不要让自己变成个热闹。”
黄连讶异,试探性问道:“当真?”
男人只是说道:“记得关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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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骊京城的外城墙头,凭空出现三道身影。
城头校尉霎时间如临大敌,明处的铁甲铮铮作响,暗处的阵法涟漪微动。
只是很快一名披甲武将便抬臂做出几个手势,所有人都瞬间恢复如常,退回原位。
那三位不速之客,玉树临风的金冠道人,黄帽青鞋的清逸青年,居中者,是个青衫男子,新任国师。
职责所在,披甲武将快步走向陈国师,只是拱手便默不作声。
其实这就是一条不成文的京城秘密规矩,在某些特定地界,不要随便与某些重臣言语。
陈平安点头致意,后者便离开此地。
宋云间心情舒畅,举目远眺城外的京畿景象,人烟稠密,田畴丰饶,一派生机勃勃的太平景象。
他有所感悟,慨然说道:“这就是身国共治。”
道家一部典籍的《地真篇》有言,一人之身一国之象也。
陈平安点头道:“人天一体,身国同构。”
宋云间犹豫了一下,“那么道家的地统学说,国师何曾精研?”
土王四季,罗络始终。青赤白黑,各居一方。皆禀中宫,戊巳之功。
陈平安说道:“略懂皮毛。”
宋云间小心翼翼说道:“我先前在书上看到过一句话,‘多深贼地,故多不寿,何也,此剧病也。’虽然说的只是起土,可若是往大了说……”
小陌皱眉不已。你说话不过脑子不挑场合的?
陈平安主动说道:“我师兄在宝瓶洲开凿出一条齐渡,我在桐叶洲也在开凿大渎,的确有‘妄凿大地,妨碍地统’的嫌疑。”
宋云间问道:“国师事先就想到这种弊端了?早就有过一番权衡利弊,才决意要如此行事?”
陈平安说道:“是事后才想起的。当时做决定比较急,谁来劝都不管用。不过就算事先就有计较,也无非是两害相权取其轻。”
宋云间讶然无言,可能是想要找补,轻声说道:“做小事多商量,做大事少商量,成就一番翻天覆地慷而慨的功业不商量。”
陈平安笑道:“你适合做官。”
宋云间爽朗大笑。
此刻陈平安站在这里,很想知道崔师兄当年站在城头上,在想些什么。
人居天壤间,大墙上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