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颍川阳翟。
暑气喧嚣,阳光自云层中射出,却丝毫不减强烈的热度,连碧绿的草地都似蒸腾出烟气来。
在山边田亩之中,修竹掩映之处,有几间小小的木屋,合成半围之势。屋前小院丛菊不开,松径犹存。院中一块空地之上整齐地摆放着一把笤帚、数件花具与农具,院心则有一口井,院子的另一边有一个棚子,棚内拴着一匹马,还停放着一辆马车。
一间小屋之内,一个身影将手中的信纸往几案上一放,霍地长身而起。
阳光照在他薄刀似的柳眉之上。
这人当然就是郭嘉。
他神情骤现激动,眉头却深锁着,再想了一想,又将纸从几案上拿起,反复验看:
作者有话要说: 小江!
在那日惊鸿般地在小沛一现之后,你终于又再次出现了。
而且这一次,她竟然出现得那么近,近在咫尺,触手可及。尤为可喜的是,子修也在她的附近,未来将与她相伴一生。
她的人生也可就此得以圆满。
他本该就此放下心来,却又泛起一股难以抑制的不甘。
这不甘来得如此强烈,令他十分深刻地感受到自己果真是一个表里不一的人。
也是,若不是她情有独钟,就算对方是子修,他也绝不会退让。假若她未尝钟情于任何人,那他也绝不会让她有钟情于别人的机会。
他本就不是外在所表现的出的那种温柔多情的人。
回头看荀彧这封信中,除了江四九外,又模糊吐露了子修的事。
郭嘉举信再读,但荀彧只是语焉不详,字里行间,仿佛有不欲相告或者难以相告的东西,他不觉猜测到:
江四九莫非还在许昌?子修此刻是否还在宛城?如果文若留不住江四九,那……
郭嘉心念电转,暗忖也许不能再在此地等下去。
因为荀彧自江四九走后,也曾对当初的所为表示过后悔,但依郭嘉对他为人的了解,他考虑问题向来都是从实际利益出发,从不会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他不但自己无情,对有情人还嗤之以鼻。
尽管郭嘉也认为情爱也不是一个人的全部,可依荀彧看来,这样想还不够,最好是断情绝爱,完全不要理会女人,只要对方与自己门当户对,能够生儿育女,其余的全都可以不问。
而江四九对于曹昂别的尚可,但身份上确有妨碍,更何况曹公那边……
谁知道荀彧会不会再次棒打鸳鸯,造成他们终生的遗憾?
想到这里,他忽觉心中袭来一阵刺痛,莫名地慌乱起来,冥冥之中,似有什么在牵动着他的心,令他突兀地对“宛城”二字分外的敏感:
难道小江和子修已经出了什么变故不成?
郭嘉心知真的不能再等,在屋里稍微收拾了一下,将衣物打成一个包裹,带了随身兵器,步出门去。之后迅速解下马匹,正要跃马而上,半空中忽然跌下一个人来。
随着一声落地的巨响,那人毫无预兆地径直滚向他的脚边。
郭嘉看清来人,浑身如遭雷殛,连忙俯下身去,双手扶住了对方的双肩。
来人翻转上身,一张秀色绝世的脸出现在他的面前,但那脸上却饱含着愁云惨雾,悲泣一般地叫道:“郭先生!”
郭嘉把她从地上扶起,看见她的打扮与体态与当日初见时全不一样,虽感眼前的事实在匪夷所思,但与她重逢的喜悦却暂时压倒一切:“小江。”
江四九站起身来,看向面前的郭嘉,心知左慈果然依她的要求,将她送来了颍川阳翟。
此地许昌不过六十余里,离宛城也不过四百余里。
她虽从半空中掉落,但并未受伤,刚才的箭伤也被左慈医好,整个人已如同初上战场的勇士,并未有一丝一毫的力气的耗损。
但她的心已然空茫无寄,胆气虽在,但心力已丧。
她深知若是从前的自己,会连灵魂都一齐丧尽,也许从此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
眼前,郭嘉正忧心地看着她。
叫了她的名字之后,他没再开口讲一个字,但眼神幽幽,内含无尽的关切,正凝睇着她。
看到他这样的神情,不知怎地,她立刻想起了曹昂。
想起曹昂之后,她忽然又记起了一件事:
自己只记得荀彧所说,来到颍川便会将自己看做是子修的妻子,所以选择前往颍川,但匆忙之下,自己竟将曹昂的遗体遗落在纷乱血腥的战场,若夏侯惇未能与曹操会和攻下宛城的话,那曹昂的遗体会否在乱兵之中,遭人践踏?
就在此时,却听郭嘉道:“小江?”
他从怀中,拿出了荀彧的书信,递给江四九。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从江四九刚才的眼神变化之中,推测到绝对有大事发生,而这大事应当与她的爱侣自己的好友曹子修有关。她的神色由迷离到狂乱,难免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来。
江四九果然平静了一点,接过书信,匆匆看完,再闭目使心潮平复,过了一会儿才道:“郭先生,此信从许昌寄来,信下日期是昨日,信中内容又寥寥数笔,也未提到子修,荀先生为何寄这样一封信来?”
她以为郭嘉所关心的必定是曹昂,但不曾想曹昂的确是他的好友,而当时曹昂只是随父亲一起受降而已,绝没有令荀彧时时写信的理由。
郭嘉听了她的话,也不解释,继续问道:“小江,你何时到的许昌?”
江四九道:“应该是四天前。”
郭嘉再道:“那四天前你有没有见过文若?”
江四九道:“一到许昌,当晚便见到荀先生,第二天我就奔赴宛城,去找子修了。”
郭嘉暗叹荀彧虽然告知自己江四九的消息,但推迟了两天才寄出,足见他并不想让自己前去许昌抑或宛城寻找江四九。
从某个角度讲,荀文若可谓是极为了解自己的了。
他知道,若是自己知道江四九的下落,不管她是不是在子修身边都一定会赶去,因为自己对她,始终觉得无尽的愧疚——尽管作为罪魁祸首的荀文若自己,除了略有悔意之外,从未觉得对不起任何人。
当然,自己对她的心意,又何止愧疚二字所能概括?
他心思还未转完,只听江四九颓然不能自已地道:
“郭先生,子修死了!”
郭嘉猛地一震,就算他已有不详的预感,但绝不意听到这样的奇祸惨变,又想起荀彧的欲言又止,江四九无端从半空跌落的事,错综在一起,饶是他聪明绝顶,也无法猜得出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还未开口,江四九道:“郭先生,我不能再在此逗留了,……子修遗体尚在宛城,我想……”
郭嘉未等她说完,截断她的话头:“此地离宛城多少里?”
江四九心中急切已极,若不是还记得当初自己的人生亦由对方改变,对方也是自己的朋友时,以她急躁冲动的性格,早已冲了出去。
转念一想,郭嘉毕竟是不世出的奇才,若是能得到他的帮助,也许能事半功倍,当下道:“五百余里。”
郭嘉拍了拍自己的马,道:“以我这小马的脚程,最少还要六天才能到得了。”马儿转过头来,亲昵地蹭着他的手臂。
江四九“啊”了一声,一时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郭嘉道:“所以若你此时去,也是于事无补。”
江四九急道:“我知道,但……我若不亲自去……”
郭嘉温和一笑,将她因紧张而握紧拳头的手轻轻舒开,又不着痕迹地带着她往室内走去:“子修若在天有灵,难道肯让你去赴险吗?”
他陡听子修身故的消息,心中虽十分震撼,但因江四九出现得太诡异,终究没有多少真实的感觉。
但若这事是真的,那骄傲清越的少年当真故去了的话,人世间孤独的理由便又从此多了一个。
他手一动,才想起手边并没有酒,令他解忧抒怀。
唯有面前江四九美艳愁绝的脸上,那一双极致黯然的眼眸,正如两汪苦酒,引人沉溺。
郭嘉带她进入室内,引她至古琴侧坐下,自己则坐在琴前。
但江四九岂有心情听琴?她张嘴正欲要说,只听郭嘉又道:“告诉我,子修究竟是如何故去的?”
江四九回忆起当时的情形,道:“他……是身中数箭……”
郭嘉抬手,琴声一掠而过,江四九的眼前犹如起了一道血光。
琴声中,传来郭嘉的声音:“当时你在何处?”
江四九道:“我是他死后,才赶到的!”
她对这件事,一直耿耿于怀。
琴声一转,翻为哀戚。郭嘉道:“文若呢,他当时又在何处?”
江四九道:“荀先生当然还在许昌。只是我本来已预感到子修的死,但却没能及时赶到阻止!”
郭嘉琴声一顿,又重起波澜:“对了,我忘记你来自未来,有通晓古今的能力。”
江四九奇道:“郭先生如何得知我来自未来?莫非是子修告诉你的?”
郭嘉双手抚琴不止,点头道:“不错。——那你既然知道这些,为何不提前告知子修,也好早做防备?”
郭嘉的话如鼓槌一般擂在她的心上,她想了想才道:“我也是四天前在荀先生那里才想起子修的事,因为子修在我们那个年代,并不太出名,所以我……”
郭嘉接着她的话道:“所以你在他生前未能延续他的生命,现在等他死后,才想要替他收敛遗体么?”
江四九觉得郭嘉的话说得又狠又准,刺得她十分难受,却又一时无话可说。
郭嘉低头看着自己翻飞的手指,语气转冷:“文若知道此事,难道就袖手旁观?”
江四九这才觉得心境平和一些:“荀先生已委托夏侯将军前去接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