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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结闻言,心中剧震,双腿抖若筛糠,若非自身被缚,此刻压根没有站立的力气,更无力保持仪态。
他知许磐性格鲁莽,行事往往不考虑什么后果,对方说不降则死,绝对不是一句玩笑话。虽说有些不甘心自己就这么草率投降,无法得到更多的清名,但在死亡的威胁之下,孙结哆嗦半天,才犹犹豫豫地对许磐点了点头。
许磐见状,便将环首刀拔起,不无嘲讽地说:“这样才对嘛!”
哪怕孙结有心相投,骤然听见这么一句话,心中也有些不忿,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
大齐世家把持朝政,影响乃至操纵废立近百年,皇权被一步步被削弱,皇帝几为傀儡图章。哪怕权术高明如先帝,与世家斗了一辈子,也顶多一时制衡,终究无法让真正的膏粱之姓伤筋动骨。到了新帝继位,天下大乱,就更加不可能。
手握权柄的世家毫无忠君之念,也自知自己的种种行为,着实谈不上一个“忠”字。偏偏人心的贪婪,在某种程度上是永无止尽的,手握重权之后,心心念念得就是如何留下一个好名声。
这些人心中清楚,他们的行为,着实谈不上一个“忠”字,儒家一大套颇为完善的学说,自然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才会被玄学、佛道之说挤兑得这般厉害。可儒家学说到底也作为正统,流传了几百年,深入人心的程度非新兴的玄学所能比拟。哪怕现在很多玄学大家,也都兼修儒学,在这方面非常有建树。
正因为如此,世家的能人几经思考之后,弄出了一个折中的方法——咱们为了自己的利益,从不忠君,“忠”这一点自不必再谈,谈“孝”总可以了吧?从这种角度上来说,孙结的投诚,是正常的,典型的,顶多被人说一两句闲话,却没有谁会真的拿这说事得。偏偏世家大力宣扬孝道,又不赞同愚孝,加之世家中许多享誉卓著的子弟,端得是“名士风流”,“不拘小节”,起到了极为不好的带头作用。导致在百姓与寒族的眼中,“忠”还是占据了颇大的分量,哪怕真心不想忠,也得做出这么一两分面子。
在孙结看来,上党许氏想掌控祁县,还得依靠他这个县令,毕竟强龙也不压地头蛇嘛!照他的想法,许磐与许亨怎么说也该几番劝降,礼贤下士,他才好顺水推舟,将之应下。如此一来,名声被大大提高不说,脸面也赚足了,可谁想到许磐这个名士嫡子,居然半点不按照规矩来?
许磐看不出孙结的心思,只是单纯厌恶对方这等做派,才如此行事,却不意味着许徽与许亨看不出来。但他们两兄妹都是心高气傲,眼高于顶之人,能被他们看上眼,真正折节下交得,非苏灿、柳瓒、陆玠这等才华绝世,亦或是戚方这般品行高洁之辈,怎么着也轮不到孙结这种伪君子。是以许亨不懈地撇了撇嘴,侧过头,对妹妹说:“都说北地衣冠文风,南迁了四成,被胡人毁了五成半,真正残留得,十不存一。我初听还觉得不信,只道北地曾占尽天下钟林毓秀,哪怕曾被战火所毁,也出了好些名士真人,却未曾想到……”
说到这里,他露出一个冷淡得,带着说不尽嘲讽意味的笑容,显是极看不起孙结的做派,只是碍着教养,没将下半句话明着说出来,许徽却心有触动,若有所思道:“北地这些年,确实出了不少名士真人,可略微次一些的士族与晋升无门的寒族,确是毁了大半。我手下的那个闻风,也曾是寒族难得的才子,却被生活琢磨成了这般难以入目的样子。难怪五十余年前,尚算蛮子夷人的江南人,如今却嗤笑咱们北人粗俗,不知礼……”
许亨素来心高,听得妹妹此言,冷哼一声,只道:“咱们北人,哪就比他们南人差了?若真如此,侨姓怎么还高居吴姓之上呢?才在江南待几十年,就自比江南人,又以北地郡望为豪,也真不知这些人到底是怎么想的。”
对于许亨这几句评价,许徽倒有些左耳进右耳出,因为她心中所想得,恰恰是方才被许亨一言诱出,触动极多的心事。
她长于北地,又在建康的核心圈子里待了几年,自然知道江南名士虽多于北地,但真论本事的话,谁也越不过谁,毕竟颍川等郡的人,到底也算北地之人。可为何南人就如此自大自负,一听得被人,就露出鄙夷或自傲之色,只觉得对方远不如自己?要知道,在几十年前,皇室与世家没有南迁的时候,除却吴地三郡与周边几郡较为繁华之外,江南千里广袤之地,也没有多少人烟,端得是荒凉无比,有时候一郡之地的人口,连临近异族,稍微繁华一点得县也赶不上。若非如此,北方逃难过去的人,怎么能那么快地居住,没为住处打起来呢?
区区五十年,为何有如此大的变化,导致南北文风掉了个个?无他,盖因北地饱受胡人战火蹂躏,势力稍微弱一些,得不到消息的世家,以及更得不到消息的寒族,根本来不及提前逃跑,就被如狼似虎得胡人杀得杀,抓得抓。偏偏这些人看似无甚权力,不值一提,却是“读书人”的中坚力量,数量之多,也远非高门大户所能比拟。
胡人多半掠夺金银,古董器物砸得砸,毁得毁,诸多书本更是一把火给烧了,又将北地识文断字之人不知杀了多少,导致北地文化传承出现了极严重的断代。许多依旧滞留北地,没被战火侵袭,保有传承的高门大户,仍能教导儿孙读书习字,导致北地名士无论数量,还是能力,都不逊色于南方名士。可若比起喜爱在市井坊间,茶楼酒肆乃至歌舞教坊之中呼朋引伴,交友遨游的低阶士族与寒族士子,南方学子不知甩了北地学子多少——北地寒族子想读书,多半得去颍川,可颍川大儒虽多,真正收寒族弟子的人却不多,数量更是有限得很,哪比得上携书逃难到南方的世家、寒族,拥有完整的传承?哪怕质量上,二者半斤八两,可数量上……北地学子,实在少得可怜了一些。
许徽本就是极聪明也极敏锐之人,擅长举一反三,她察觉到这件事情之后,就将之联系到自己身上,只觉得未来仿佛对她敞开了另一道大门,迎向光明坦途。
她心中清楚,除却苏灿、柳瓒这种被自身遭遇刺激得有些愤世嫉俗,心思难以揣测的人外,真正有能力的人,多半不会选择绝对忠于自己,毕竟他们有更好的选择,不必屈就于一个女人之下。
许徽深知自己的弱势,之前一直将心思放在如何发展壮大自己,吸引更多的人才来投奔上,却又担心自己这样做太过张扬招摇,惹得父兄的不满与忌惮,才百般忧心忡忡,两相权衡,却迟迟做不出决定,不知该如何是好。可如今,许亨不经意的话却点醒了她,让她想到,自己并不一定要将那些不世出的绝世人才纳入麾下,只需不着痕迹地笼络那些才干平平,不会锋芒毕露到让人注意,甚至会黯淡无光到令人忽视,却很是稳扎稳打的人身上即可。
这些人不显山露水,却个个分布于基层,织成一张细细密密的网,只要用得好,也足以颠覆一切。毕竟,一个人无论拥有怎样经天纬地的才干与指点江山的气魄,只要他孤孤单单,下头的人一个都不听他的指挥,哪怕他才华绝世,也是空谈。当然,苏秦、张仪这种特殊人才,自得另当别论。
想到这里,许徽有些心虚地看了许亨一眼,在心中自我安慰道:“我非为夺阿兄之位,亦无法凭女子之身,谋夺长子嫡孙的正统地位。之所以这般行事,只是怕世易时移,出现什么难以预料的情况。为自保计,总得留一两分手段,扣一两张底牌。”
如此一想,她的心中就好受多了,甚至带了一丝心安理得的意味。毕竟为了权力忌惮兄弟姐妹,为了讨好爱人责罚兄弟姐妹,甚至为了儿女处死兄弟姐妹的事情,以给他们铺平道路的事情,实在太多太多,多到许徽看得腻了。哪怕她与许亨如今的关系极为亲厚,可未来的事情,谁能说得到呢?感情再深厚,长大了到底不能睡一个被窝,做到真正的亲密无间。
人心本就有亲疏远近,许徽将心比心,若自己有了孩子,又与家人发生了冲突,她自然也会偏向孩子;若兄弟姐妹与自己争吵得激烈,心中亦会不愉快。寻常人家笑笑就过了的小事,在世家却可能演变成了不得的大事,若全心全意地将希望寄托于“感情不变”上,还不如直接一刀将脖子给抹了最畅快。谁让死人才是最没有威胁,在活人心中也最为完美的人?(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