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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云乡
(1924 - 1999)当代作家。原名邓云骧,山西省灵丘东河南镇人。1947年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先后任教山西大同中学,天津中学。新中国成立后,在北京中央燃料工业部工作。1953年10月起,先后在苏州电校与南京电校教书。1956年1月在上海电力学院教书。邓云乡学识渊博,兴趣广泛,善于思考,勤于撰述。著有:《燕山乡土记》、《北京的风土》、《北京四合院》、《清代八股文》。
还有散文集:《书情旧梦》、《秋水湖山》、《花鸟虫鱼》、《吾家祖屋》《三国演义》耗费巨资,经过三年多时间,终于被拍成电视连续剧。王扶林总导演派人送来录像带,我看了十分赞赏,写了八首绝句,其中一首道:枕上观书到五更,山村寒夜一灯红;乡人爱看“三分”戏,六十年来梦寐中。
说实在的,我学会看书,有一点文字水平,是从看《三国》开始的。而知道《三国》故事,又是从戏台上得到的,这都已是六十多年前的事了。
我五岁时开始在省城读小学一年级,但读了几个月,就回到北方山乡镇上老家去了,一方面在镇上小学挂名,一方面在家中请先生,认字、写仿、做算术、读古书。
乡下没有什么娱乐,学生当然更没有,虽然慢慢都识字了,可以看小说——乡下叫闲书,但学校书房各位老师都不许看,那会妨碍正业,影响学习。惟一大型娱乐,就是一年中几次庙会,几次唱大戏了。
吾家世居北街祖宅,离北街戏台最近,前后台隔扇帘架上有一方大匾:“霓裳羽衣”,上下场门,各有白地黑字小匾,曰“今演古”、“假作真”,是高祖父邓永清爷所书。大匾作颜鲁公正楷,雄浑严整,小匾稍有苏字笔意。
山村百年以来传统,正月初九西街唱三天戏,正月二十北街三天、东街三天。三月三北街三天、西街三天,六月六北街三天,南街三天,街上搭棚过庙会,七月十五后秋社戏,要看年成好坏,不一定每年都有。乡间无娱乐,整日关在书房中,自然很难过,一到庙会唱戏,书房放假,老师回家数日,那看戏便是最好的娱乐了。家乡在晋冀边缘,唱的都是北路山西梆子。声音嘹亮,慷慨激昂。那些戏班子都是私人领班,巡回演出,村中会头几个月前就付订金预约,叫“写戏”。有名角如“十四红”、“金刚钻”等班子,更要早约。按期到来,就住在后台打地铺,预先头晚装台,大帘绣工精美,前台还挂横楣,用蓝布包柱子,铺大台毯。角色整齐,行头鲜明,十分可观。
能戏要会二百多出才能接生意,上午,下午、夜戏三场,开锣、压轴、大轴,一天三场演九出,如唱半月二十天不重才可以。最多的是《三国》戏:“桃园结义”、“三战吕布”、“连环记”、“凤仪亭”、“捉放曹”等等。以及“芦花荡”、“打瓜园”等张飞戏。几乎一半都是《三国》戏。因此乡间老农、妇女,不管识字不识字,没有不知道一点《三国》故事的,说起来都津津有味,头头是道。这些知识都是从看戏得来的。如果有一二位读过几年书,看过闲书《三国演义》的老人,冬日街头负暄,蹲在大石头上,一边“叭嗒、叭嗒”吸着烟锅子,一边做义务说书员,大讲《三国演义》。周围一群年老年轻的人,还有小孩子,时不时,还插上一句,有时便联系到当时的现实了:“你看,那曹操,大白脸,一笑眼角还往上翘,要多奸有多奸……嘿,真像袁世凯一样,欺侮孤儿寡妇,唉,不过也没办法……反正你看罢,有前清,就有后清,要不怎么加个‘前’字呢?”这还都是大半辈子生活在同、光年间的老人。
黄昏时间,街头又一群人,书房放学的孩子们,在大孩子领头下,又练起操来,唱着北洋军阀自编的军歌:三国战将勇,首推赵子龙,长坂坡前逞英雄。还有张翼德,当日桥上横,吓得曹营百万兵……六月六庙会,乡下人说“六月六、鲜羊肉”,人们穿上单布衫,戴着草帽,南北山小村落的大姑娘、小媳妇也来回娘家、走亲戚了。
东西北街两旁都搭着棚,各种货摊、吃食摊,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而这天准要落几点雨,人们说:“六月六,有三分关老爷磨刀雨。”
也奇怪,不管大小,这天总要下一阵。人们有的年份还要到关老爷庙谢神。关帝神像,面如重枣、卧蚕眉、丹凤眼、五绺长髯,坐着看《春秋》,左右关平白脸小生、周仓黑脸落腮胡子,牵着赤兔马,搂着青龙偃月刀,好不威风……现在想想,这个形象真不知是历史上谁创造的?
等到进入腊月,北街南口右侧,依次四个卖窗花的摊子,一张高桌,一面插着一个四五尺高的方格窗架子,糊着雪白的粉帘纸,贴满五彩刻纸窗花,最多是整出的戏。而最多的《三国》戏,有四张一套,有八张一套,如长坂坡赵云救主、甘露寺刘备招亲,凤仪亭吕布戏貂蝉、黄鹤楼周瑜坐帐等,都是刻纸,又加彩色,五彩缤纷,贴在雪白纸窗架子上,映着正南日光,喜气洋洋,特别耀眼。我常常站在摊子边人堆中,望着这卖窗花的架子,一看就是大半天。
在书房读完上《论语》,小学开始考四则难题了,我心目中对“三国”充满了憧憬。六月庙会的时候,北街摆出一个很像样的书摊,上面搭着白布棚。摆着各式各样的成套线装书,有正经书也有闲书。
当时我正读完上《论语》、正读下《论语》,还选读《古文释义》、《唐诗合解》,又开始作文,写什么《惜阴说》,《勤俭说》等等,知识、思维都增进了不少,可是还没有看过闲书,我好奇地在书摊边转来转去,来了好几趟,选中了一套锦章书局石印绣像全图《三国演义》,上下两函,抱回家去。不敢放在书房中,因为当时教师是不准学生看闲书的。一直拿到我住的房间。老家祖宅房子很大,我和母亲住在最后一进院子西庭的右侧里间,房后一排高大的柳树。
我趴在炕上,打开书细看,每函十本,共廿册,第一册回目之后,便是人像,一页一人,魏蜀吴主要人物都有了,此之谓“绣像”。然后每回前面又有二图,画着回目中两句的故事。记忆最清楚的是“怒鞭督邮”,张飞手持马鞭,马牵在旁边,督邮则四马圈蹄反绑了吊在一株秃头柳树上,十分传神。还有不认识的字,很急,但是没有办法。忽然想前面账房一位先生,平日爱说“三国”,便随意拿了一本,跑到前面请他说“三国”。他坐在炕桌边,我立炕沿下,接过书去,问我说什么?我翻了翻,指着当阳桥张飞的一幅图请他就说这回吧!他戴上老花镜,捧着书,开始念了:“话说张飞把马一勒……”
我瞪着眼睛静听着,可是他“把马一勒……”之后,却没有下文了,好半天又是“把马一勒……”一句,我听了真是大失所望,把书要过来,回到后面去了。这样把书放在枕头边上,每晚入梦前,躺在炕上,就着一盏二号煤油灯看起《三国演义》来,先是一回一回地看图,各回图看的都很熟。看的久了,有时看完图,又看字,慢慢字也看懂了。哎呀——我会看《三国演义》了,真高兴呀!后来读苏轼《赤壁赋》:“此非曹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我不用老师讲,故事全知道,辞句也完全能理解,读起来很快就能流畅地背出来了。
而且地理知识也有了,什么汉中呀、江夏呀,徐州呀……一部《三国演义》,不知使我增加了多少读书兴趣,文字能力、史地知识。使我直到今天,还常常思念着它。
山村、《三国》、童年,是连在一起的,皆逝我而远去了。北京、上海大都市中漂泊了近六十年,自己看自己,也还是一个山里人。只是如辛稼轩词所说:“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而已。现在又看《三国演义》电视连续剧,旧景浮现眼前,怎能不感慨而形诸吟咏呢?听命运安排,个人能力有限,又如何能谈悔与不悔,只是乐天知命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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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邓云乡受过北京大学的正规教育,却没有去走规矩的学路,他读的是杂书,写的是闲文。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看书“既非有目的地要承受什么人类知识学问遗产,也非为解决什么困难,钻研什么问题”。他还回忆说:青年时期,十分贪玩,但玩腻了或无钱玩时,总是找本书看看,得到很大的慰藉。做机关工作,有时一本书看得入神,忘了应办的公事,为此还挨过上级的申斥。可见读书和玩,在别人看来,是对立的,在他而言,是一体的。他的知识积累,写作风格的形成,情趣的寄托,直至学名的确立,说是因读书而获,实者,玩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