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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五,宜阳的十八岁生辰,信都落下初雪。
宴席于公主府内置办,京里有头有脸的女眷丽人上月收到请帖,自精心地拣选礼物,只恨不得将天上星辰日月摘下来与宜阳,套套近乎也是好的。
宜阳既已出落为亭亭玉立皓腕霜雪的女子,皇帝与东宫太子、鲁王殿下虽是父亲兄长却也是男子,自是不便赴宴。按例,今晨宜阳应入宫向父兄请安,听些教诲,受些赏赐与馈赠。可白雪纷纷道路未清,冷风呼啸阡陌湿滑不便出行,皇帝便遂早早地遣了御前副总管张吉过来传话,令她好生享宴即可。
一众女眷丽人中也有少许或是畏寒或是体弱的告假辞宴,可大多数还是三三两两地相邀结伴而来。披着厚实的狐裘,握着暖融融的手炉,脚蹬各色毡靴,待缓缓步入铺有地龙的公主府厅堂后反倒添了一身暖意。
宜阳虽养尊处优惯了,却并非是个混不吝的主子,于人情的细枝末节之处处理得倒甚为郑重。
此番眼见诸位宾客风雪兼程而来,宜阳自是用心用意地尽了东道主之职,赐座看茶后于高座上笑意盈盈,无论已嫁或未嫁,母亲或新妇,皆与她洽谈几句,唠嗑些闺阁趣事与琐碎家常。
原本一切顺顺当当,和睦融洽,直至有个许是受了丈夫嘱托而一味想替自己儿子牵一段可平步青云的姻缘的夫人聊至酣处,没皮没脸的腆笑道:“说来呀,我家陵儿与殿下还有几分缘分,同年所生,一个在年头一个在年尾。”
按晋律,皇室宗亲之女十五岁生辰后七日便由礼部与宗人府向皇帝递呈驸马人选,由圣上定夺。宜阳出嫁之龄虽拖至了今岁,却是不能坏了规矩。这位夫人所图,昭然若揭。
话罢,一阵沉寂。
只片刻,又如热锅沸水般咕噜涨开,有儿子的诰命夫人没儿子的官宦小姐皆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地各谋其利。
池良俊在一旁侍立,从“我儿子与殿下虽差了几岁,生辰日却是同一日”到“我儿子与殿下八字相合,可堪称金玉良缘”再到“我儿子与殿下皆于齐州降生”最后至“我儿子与殿下一般都生着双桃花眼”,诸如此类,听得他直皱眉头,频频轻咳以声警示,奈何喧闹嘈杂中无人听见。
末了,宜阳放下茶盏,与木桌相碰虽只一声不轻不重,却令屋内渐渐归为寂静。
才有品级地位尊高的夫人欲出言打个圆场,却见宜阳起身,淡淡笑道:“许是炭火甚足,烘得人温热懒怠。我身子乏了,回房浅眠一番,府内珍馐浆汁皆预置齐全,诸位莫要客气。”
宜阳走了,池良俊亦疾步跟随,唯恐这被触了霉头的主子肆意胡闹闯出祸来。
呆若木鸡地目送二人离去,待众人反应过来后,自是毫不留情地剜了那率先提了话茬的夫人一眼,她们有意巴结的宜阳既已离席,留在这儿又有何意义?众人皆自散了,灰头土脸地冒雪而归。
拍开封泥,酒香四溢。
往酒盏上斟了满满一杯,宜阳欲饮,却被池良俊拦了下来,他往外指了指,苦着张脸:“才遵照您的吩咐从桃树下挖出来的陈年老酒,这般冷的天,好歹温热了再喝罢?”
宜阳停下手中动作,顺着他所指往外看去——下了一夜半日的鹅毛大雪,飞檐斗拱上白茫茫一片,如披上一层轻软却厚实的素色衾被,高而枯败的树枝上已累有积雪,寒风猎猎刮过,颤颤巍巍摇摇晃晃,不时抖落细碎雪点,飘飘扬扬撒入早已及膝的雪地,隐匿不见。
雪,下得不小。
雪,积得很深,使人难行。
她……定是因为下雪不来。
可来了……又当如何?
趁着宜阳出神游离的功夫,池良俊忙使人赶紧温酒,再布些菜肴。
诸事完毕后,又使了个眼色令众人退下,向宜阳道:“殿下——陆禾着实不识好歹,您将那鞠梦白请来本是一片好心,虽经由那些个自作聪明的猴崽子传话下去变了个模样,再者大夫也说了那鞠梦白素有恶疾沉疴,此番猝然离世与赴京一事并无太大关隘。可您却哪里如陆禾所想那般视人命如草芥,您为何不与她好好解释一番?说句僭越的实话,殿下这些日子以来一门心思在她身上扑进去五六成,费心劳力,若不是您使力护佑着她,她那日言行犯上合该修理整治了。”
酒有浓香,酒有辛烈,一盏入肚却不减忧愁与怅然。
“解释?”宜阳自嘲似的笑笑,又自斟自饮了满满一盏,“既然在她眼里在她心里我是那样的人,我向她解释她可会听?即便听了怕也是多半出自畏惧。若是盼不来我便不会盼,低声下气的求人,求她信我,我不愿。”
池良俊闻言,想起她近日来的行径,不由嘀咕道:“若是不盼,何苦还留着那本诗文集子睹物伤情呢?”
举着金杯酒盏的纤纤玉手微微一顿,宜阳垂眸敛眉,细密修长的睫毛将桃花眼遮掩得严实,难辨情绪:“你不说我都将它忘了,取了来,还给她。”
忽有叩门声响——
池良俊心下大喜,在宜阳面前却犹自装模作样,大步流星地向外走去,并拉长了嗓子一路走一路喊道:“何人如此不晓事?”
打开房门,门外之人披着大氅,发丝与双肩落有霜雪。
“哟,稀客啊——陆大人!”池良俊张大了嘴,故作愕然,声音也高得几乎响彻云霄,屋内的宜阳依稀听见了几分,心神恍惚下差点打翻了一壶清辉玉液,嘴角却蓦地勾出一抹欣喜的微笑。
陆禾微怔了怔,向他拱手道:“池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