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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九
雪走了,她要走得很远。从大自然中来,再回到大自然中去是理所当然的归宿。尽管她舍不得爸,舍不得奶奶,也舍不得妹妹,更舍不得任新。她已经伤害了任新,再不能用一个已不完整的身体去玷污他。她多么希望能立刻回到任新的身边,听他海阔天空的瞎吹,听他不着边际的乱侃,听他故作高雅的歌诗,听他嘶哑不羁的呼喊。在这诀别的时刻,她怎能忘记那一幕幕的甜蜜和畅怀的欢乐?怎能忘记勾手搭背的忘情与如胶似漆的依偎?她留恋,留恋这多彩的世界,留恋这世间的美好。留恋那花,那草,那水,那山。她不解人死了为什么要到阴曹地府,就再也不能享受这温暖的阳光?难道魂灵们都是冰冷的没有丝毫的温度?如是那样,历代的冤魂又怎能到阳世复仇?早听说阴间有个望乡台,与其说是阎王爷对亡灵的恩赐,倒不如说是一种残酷的折磨。因为恶鬼们是无权享受这种恩典的。而对于那些善鬼,又何必如此揉搓那颗已然是冰冷的心!倘若真是慈心善骨,当初又何必拘唤他们来此,不让他们在阳世永享福馨和浪漫?
雪毫无目的的走着,想象着阎罗殿的高大与威严。她有些害怕甚或颤栗,她觉得那些小鬼们应该善待自己,因为她没做过任何恶事,并且是自愿来的,理应与那些被缉拿归案的恶鬼有所区别。见了阎王,她要为自己讨个说法,问问阎罗天子这善恶是怎样一个循环?她是应该得到特惠的,应当得到一个管理恶鬼的差事,至少也应是奈何桥头的警卒,防范恶鬼们再蹿回人间。
抱山湖的水依然清澈,有几只白塑料食品袋漂浮上面,有如小说里描述的招魂幡。微波随意地追逐着一只沾满饭菜的小白船——那只一次性餐盒儿,虽有些碍眼,但也不失为一处耐人寻味的风景。雪注视着自己被水波扭曲的影子,丑陋的近乎狰狞。她害怕那就是自己的阴魂,急忙捂紧了双眼,难道如今的自己真得是如此可怕吗?
雪是来重温美好的。她和任新的第一次约会就曾在这儿相互注视着水中对方的脸,直到水也变得红润。任新的浪漫和风趣儿差点儿笑破了她的肚皮。任新指着对面的土山给自己看,‘你看那山,那湖合在一起像不像一个仰卧的少女?丰满且匀称。’他说那少女是陶醉在这乾光坤露之中的女神。他信口拈来几句:
腹是秋湖乳是山,华容有意恋天颜。
天光孕影风波扰,百怪千奇降世间。
雪忽然止住了笑声,说这诗不好,听着让人扫兴,要求任新重作一首。任新略作沉思:
水净沙明抱岛湖,波青浪绿洗金乌。
舟为落叶风为桨,得运凡心到畏途。
任新吟罢,雪还觉不好。说前两句还可以,后两句未免凄凉。任新说,人生皆此,其理亦然。雪当时并没有争辩。现在想来,还真是让任新说着了,自己的命运注定如此。
雪绕湖一路走去,她要再去看看那棵为他们作证的老柳树。忽有阵风吹来,黄叶飘飘,如在对她频频招手。她舍不得抖落它们,觉得它们才是这世间自己的最知音。那种温柔的亲和,是要伴己同行还是前来引路?树干上,老皮里,汁液津津,红红地如血,那是老树被虫蛀的伤感。雪有些怨恨那些失职的啄木鸟了,该不是累乏了健壮的身,磨秃了尖利的喙?她围着老树转了一圈儿,想寻找曾经的足迹,或许还留有当初的一丝气味。在任新与大树浑然一体的时刻,雪眼中的任新也已不只是老柳树的高大,简直就是一座巍巍高山。雪一边抚摸着老柳树依然粗大的枝干,一边轻轻地解开自己胸前的衣衫,她紧紧地抱住了它。她要用自己的体温浸润它,用自己的体贴赶走它的孤独。她自言自语,像是在为谁祈祷。她越发地抱紧,恨不能扒去老柳树那层冰冷的衣裳。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似乎感到了四周的昏暗。日落西山了,没有一个人劝慰她,提醒她,关心她,都以为她是个疯子。游人们没忘临走时把嘴里的幽默都丢进了她的耳朵:别去管她,这可是一沾一层皮的事。
人们都走了,只有痴情的老柳树一心不二,雪最后一次吻了它,恭恭敬敬地朝它鞠了三个躬,依依不舍地走了。
夜幕低垂,街上依然忙碌嘈杂。雪摸了摸兜里那封已贴足了邮票的信,急急地向邮局走去。
哎哎-----往哪儿撞?
对不起,我------
是你?你来干什么?
我------我的好兄弟!雪不顾一切的搂住了瘦子。
不要这样,不要这样,你冷静冷静。瘦子见雪情绪反常,便扶住她的肩头说:到底怎么了,快告诉我。
雪泣不成声,说不出半个字来。少顷,雪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立即松开了双臂。——你在这儿干什么?她问瘦子。
我-----我有事。
有什么事?
等个哥们儿。你来干什么?瘦子反问说。
雪稍稍一顿说:我是来寄信的。既然碰上了你,算是天赐良机,就烦你带去吧。
给谁?
信皮儿上不是写了吗?
瘦子噢哦着举信凑到了路灯下。
我们出事了,你知道吗?瘦子边将信揣向怀里边问雪。
只听说你们的茶档被人砸了,别的没听说。你任新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