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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押进津口县衙正堂时,阮大成再一次领略到了大清天朝的威严。他恍惚置身于一个荒唐而离奇的梦境中,仿佛道光二年的那场官司一直打到了今天。三年前被拶过的手指竟又生出阵阵痛楚,这真有些怪哩!大堂内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十数个虬髯大汉分作两排,森严地立着,“明镜高悬”的金字匾额赫然高挂,只是案后那位骨瘦如柴的陈老父母变成了矮矮胖胖的知府老爷。
知府老爷亲自讯问阮大成。
阮大成不怕。走进大堂时他昂着湿漉漉的脑袋,溅着血迹的袒露的胸脯挺得绷直。众衙役呵斥他跪下,他不跪,他一手捂着腰上的伤口,硬是木桩一般地立着。衙役们上前按他,他抗不过,便直挺挺地躺在地下。众衙役一阵乱棍猛击,可棍棒一停,他又摇摇晃晃、捂着后腰、叉着腿站立起来。
知府老爷黑着脸,一直没说话。他默默地看着面前这个匪首被按在地上,默默地看着他从地上爬起来。
知府老爷似乎对他产生了某种敬意,最终默认了他对大清官府的蔑视和不敬。
阮大成叉腿立着。
知府老爷坐着。
一场讯问开始了。
“阮大成,你聚众谋反,攻占县城,抢掠民财,杀戮官兵,可是实情?”
阮大成冷笑道:“不错!我阮某和清朝满狗不共戴天,反也造了,城也攻了,官兵也杀了,只可惜没连你这条老狗和柏钦若那条小狗一齐杀了!没能反到京师去!”
知府老爷并不动怒,惊堂木也不拍一下。
“果然是一条硬汉子!那么,我再问你,参与谋反的都有何人?姓甚名谁?家居何处?”
大成不答。
知府老爷又问:“你们何时萌生反念?何时何地进行密谋,何人为你们打制刀剑?何人为你们捐助银两?”
大成怒道:“要杀便杀,这些废话不要再说,大爷知道也不会告诉你们,你们这帮满贼之狗,全不记得自家祖宗,日后大汉匡复之日,你们这帮为非作歹的狗类必没有好下场!”
知府老爷涵养实在是好得出奇,他微微一笑,叹了口气道:“阮大成,本知府敬重你的骨气,不愿让你吃那皮肉之苦,可你却口吐狂言,未免有点太放肆了吧?啊?”
知府老爷真真是个面慈心软的好官,说这话时慢声慢气,仿佛一个和蔼的长辈在规劝一个顽皮的孩童。
大成根本不为所动,继续骂道:“狗官听着,我阮某反心萌生已久,不灭满清誓不为人,大爷宁做清狗刀下鬼,也不愿如尔等狗官一般去舔蛮夷的臭臀!古人云:胡虏蛮夷无长运。大爷今日死了,只是早走了一步,清人朝廷的国运也不会万世永存,我华夏大汉民众迟早要借助皇天佛祖的神力,将胡虏蛮夷赶尽杀绝!”
知府老爷只当没听见,自顾自地问:“如此说来,你们此番聚众谋反本不是为了放赈喽?放赈一事,只是你们谋反的借口,那么,柏钦若斩杀知县陈荣君是冤枉的了?”
大成一时并没有听出知府老爷话中的真实含意,又道:“你们这班狗官,有什么好东西!你们的朝廷又是什么好东西,满人无道,置我大汉民众于水火倒悬之中,凡有血气,不忘祖宗的大汉百姓,迟早总要反的!”
知府老爷对这场讯问极有兴致,他歪过胖脑袋,托着下巴,眯着眼盯着阮大成,固执而耐心地问:“我的意思是说,你们迟早总要反——这话你已供认不讳,那么赈银一事,是你们生出的借口了?你们如何得知赈银被陈荣君贪匿?这其中有何隐情?陈荣君被杀时,你们众人都曾目睹,柏钦若斩杀陈荣君是为你们所逼,还是他自作主张,另有用心?”
知府老爷的问话是启发式的。
阮大成这才悟出了点什么,他发现,面前这位知府老爷是想借他这个反贼首领的嘴讲出一点什么,做那位查赈委员柏钦若的文章,他心中不禁怦然一动,许多恶毒的念头当即生将出来。
他对柏钦若是充满仇恨的。这个年轻的查赈委员比贪官陈荣君还坏!陈荣君暴虐贪婪,激起民愤,实际上帮了清浦洪门的大忙,使得他这个大元帅起用群情,掀起了一场大波狂澜。而那柏钦若竟不学着陈荣君的样儿,竟做出一副刚直清廉的嘴脸,竟在举事关键的时候,拆了他的台!这种人和陈荣君、知府老爷一样,都是满人的狗,他阮大成就是死,也要抓一条狗来垫背!
大成主意打定,缓缓开口了:“我阮某明人不做暗事!大爷时运不济,落到了今日这个地步,说,是个死;不说,也是个死,今日里大爷便把话讲明,免得冤枉一些好人!”
知府大老爷连连道:“好!好!说!你说!王师爷,你与我一一记下,不得有点滴遗漏!”
大成想了一下,却又不说了。
知府老爷急了:“咦,怎么了?说呀!”
大成傲然道:“老子站累了,且与我搬个椅子,坐下来慢慢叙道!”
阮大成似乎不是在受审,而是在和知府老爷聊天。
知府老爷拿这个贼首毫无办法,这个贼首胆量过人,是条硬汉子,身家性命早就豁出去了,官府的规矩,大清的律例对他已无丝毫约束力了。知府老爷只好命人搬来一把太师椅,让他坐下。
“再给老子泡壶好茶,浓一点!”
大成大大咧咧坐下之后,又一声号令。
知府老爷挥挥手,让一个仆役去泡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