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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也不过是一句话。他也不是一个倔强的人。我看,他一满孝,就会续弦,”周氏连忙掩饰道,她知道觉新的性情,他将来不会做出什么奇特的事情来。在这一点上她很放心。
“这才是正理,”周老太太点头赞许道。“其实大少爷人倒是非常明白。我前天跟他谈起蕙儿的事情,他说话比他大舅还清楚。他大舅简直是个牛性子,蕙儿的事情全是他大舅弄出来的。依我的脾气我决不肯……”她说到这里,声音开始改变了。周氏觉察到这一层,她又看见蕙红着脸垂下头又羞又窘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忍,连忙发言打断了周老太太的话:
“这件事情妈还提它做什么?生米已经煮成了熟米饭,大哥定下这桩亲事,自然也是为了蕙儿的终身幸福着想。”
“是啊,婚姻的事情全是命中注定的。这不会有一点儿差错。太亲母很可以放心,”沈氏赔笑地接下去说。
“现在还有什么放心不放心?大女刚才说得好:生米已经煮成了熟米饭。我也没有别的好办法。我只唯愿蕙儿嫁过去过好日子,”周老太太苦笑地说。
蕙被众人(连女佣和丫头都在内)的偷偷送过来的眼光看得更不好意思,极力装出没有听见那些话的样子,头埋得更低,两眼望着自己的膝头,两手微微翻弄着衣角。后来她无可奈何,只得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像一个新娘似的。她的堂妹芸看见这情形,心里有点不安,但也只好装着不听见的样子,低声跟淑华、淑英姊妹谈话。
淑英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她的心被同情抓住了。她把嘴伸到她母亲的耳边,偷偷地说了几句话。张氏一面听话,一面点头,然后掉头含笑地对蕙说:
“蕙姑娘,芸姑娘,你二表妹请你们到花园里头去耍。你们表姊妹分别了好几年,一定有不少的私房话说。”
蕙听见这番话,抬起头看张氏一眼,却遇到淑英正往她这面送过来的眼光,她含笑地回答张氏道:“是,我们在外州县也常常想念二表妹,三表妹……”
“外婆,我们陪蕙表姐、芸表姐到花园里头去,好不好?她们四年不来了,一定也很喜欢到花园里头看看,”淑华不等蕙讲完,就顺着张氏的口气站起来,像一个受宠爱的孩子似地央求周老太太道。
“我正有这个意思。三姑娘,就请你领你两个表姐去。你们年轻人原本应该跟年轻人在一块儿耍。跟我们老年人在一块儿,把你们太拘束了。”周老太太兴致很好地答道,过后她又吩咐她的两个孙女说:“蕙儿,芸儿,你们两个好好地陪着表妹们去耍。不过也不要太麻烦她们。”
“我们晓得,”芸抿着嘴微微笑道,“婆,我们又不是小孩子,我们不会吵架的。”
众人听见这句话都笑起来。张氏连忙接口说;“太亲母也太客气了。她们陪表姐耍也是应该的,哪儿说得上麻烦?”
“好,二姑娘,你就带着你三妹、四妹,陪你两位表姐到花园里头去罢。你们今天尽管耍个痛快,我们不来搅你们,”周氏对淑英说道。
淑英应了一声,含笑地站起来。淑华更高兴,带着满脸喜色离开座位,邀请地对蕙和芸说:“蕙表姐,芸表姐,我们走罢。”芸即刻起立,蕙迟疑一下,也站起来了。
“把翠环带去,喊她带点茶水、点心去,”张氏掉头对淑英说。
“那更好了,”淑英笑着应道。她刚要动身,却听见窗下有人大声说话,这是觉新的声音。她便站住等候他。
“大哥回来了,”淑华自语似地说,她们几姊妹又重新坐下了。
觉新牵着海臣的手走进房来,他给几个客人行了礼,又叫海臣也行了礼,然后站在连二柜前面,跟客人讲话。
周老太太看见海臣,很高兴,她只顾笑眯眯地望着他,一面拉着他的手问这问那。海臣很大方地回答着,这使她更高兴。她从桌上碟子里抓了两三只蜜枣给他。他先回头看了看他的父亲,看见他的父亲带笑地点头,才把蜜枣接到手里来。他还说了道谢的话。周老太太又问:“你今年几岁?”
“六岁,”海臣答道,同时他还用手指头比了这个数目。其实他只是过了六个年头,论实在岁数却只有四岁半。
“真乖。他上学吗?”二舅太太羡慕地望了望海臣,嘴边露出寂寞的微笑,向觉新问道。
“还没有上学。我自己每天教他认几个字,他还聪明,也认得不少了,”觉新答道。
“爹爹天天教我认字。爹爹说我的字搬得家。外祖婆婆,你不信,你考我,好不好?”海臣听见他的父亲在人前称赞他,非常高兴,便拉着周老太太的手得意地说。
“海儿,你听话,你不要缠外祖婆婆,”觉新连忙嘱咐道。
周老太太掉过头看后面,指着背后一副对联上的一个字问道:“好,我就考你一个字。这是什么字?”
“云,”海臣把头一扬,冲口说出这个字。他得意地动着头,过后又加上一句:“天上起云的云。”
“果然搬得家。”周老太太俯下头,爱怜地在海臣的脸颊上抚摩了一下,称赞地说。
“你再考我,再考我,我都认得,”海臣更加得意起来,拉着周老太太的手央求道。
“海儿,够了。你不要在这儿闹。喊绮霞带你出去找何嫂,”觉新在旁边阻止道。
海臣马上回头看了看觉新,答应一声,便放了周老太太的手,但依旧站在周老太太面前,望着那副对联,自语似地低声读着那上面的字。周老太太看见他的这举动,更加喜欢他,又拉起他的手问话。
“妈,我已经喊人预备好了:水阁里摆了两桌牌。茶水也都预备了。现在就去吗?”觉新想起一件事情便对周氏说。
“你刚才回来,怎么就晓得外婆她们来了?”周氏惊喜地问道。
“妈忘记了,不是前天说定的吗?所以我今天特别早些回来。我下了轿子,先到花园里去吩咐底下人把一切都预备好了才进来的。我晓得人多一桌一定不够,所以摆了两桌,”觉新答道。
沈氏等着打牌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屋子里人多,又很闷,谈话也很单调。她巴不得谁来提起打牌,这时听说觉新已经把牌桌子摆好了,不觉高兴地赞了一句:“大少爷办事情真周到。”
“大少爷来一角,刚刚八个人,好凑成两桌,”王氏平日也爱打麻将,现在听说要打牌就很有兴致地说。
觉新微微地皱一下眉毛,但是马上又做出笑容,说:“我今天不打,还是请蕙表妹来打罢。”他说着把眼光掉去看了看蕙。
蕙和芸跟淑英姊妹在一个角里低声讲话,她们都不注意长辈们在谈论什么事情。她们谈得很高兴,蕙听见了觉新的话,便转过头对觉新淡淡地一笑,推辞说:“我不大会打牌,大表哥,还是请你打。”
觉新在这笑容里看出了一种似浅又似深的哀愁。她的声音里也像带了点恳求的调子。他的心动了一下,仿佛受到了一个打击。他起初一怔,后来就明白了。他爽快地答应下来:“好,那么就让我来打。”
“这很好。你可以陪我打‘字牌’。我不大喜欢打麻将。蕙儿好几年没有同她的几位表妹见面,她也应该陪她们谈谈,”周老太太刚刚把海臣放走了(海臣吃着蜜枣,走到了二舅太太面前,因为她招手唤他去。她只有一个女儿,所以她很喜欢男孩子),便对觉新说了上面的话。她又对蕙说:“蕙儿,你们起先就说到花园里头去,怎么到现在还在这儿唧唧哝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