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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你把绮霞放走了!你去给我找回来!”觉群等觉民的手一松,便转过身子扭住觉民不肯放,泼赖地不依道。“你给我放走的,我要你赔人!”
“五弟,放我走,我有事情,”觉民忍住怒气勉强做出温和的声音说。
“好,你维护绮霞,欺负我!你还想走?绮霞不来,我就不放你走,看你又怎样!你好不要脸,给丫头帮忙!”觉群一面骂,一面把脸在觉民的身上擦来擦去,把鼻涕和口水都擦在觉民的长衫上面了。他还唤觉世道:“六弟,快来给我帮忙!”觉世果然跑了过来。
觉民实在不能忍耐了。他把身子一动,想抽出身来,一面动气地命令道:“你放我走!”就把觉群的两只手向下一摔。觉群究竟力气不大,不得不往后退两步,几乎跌了一个筋斗。觉民正要往里面走去,却被觉群赶上抓住了。觉群带着哭声说:“好,二哥,你打我,我去告大妈去!”但是觉群并不照自己所说到里面去,却依旧缠住觉民不肯放他走。
觉民气得没有办法,他不再想前顾后地思索了。他大声教训道:“说打你就打你,看你以后还怕不怕!”他抓住觉群,真的伸出手去在觉群的屁股上打了两下。他打得并不重,觉群却哇哇地大哭起来,一面嚷道:“二哥打我!”一面去咬觉民的手。觉民的手被咬了一口,他觉得一下痛,便用力一推。觉群退开了,就靠着一乘轿子伤心地哭骂着。觉民把自己的衣服整理一下,看了看手上的伤痕,气略略平了一点。他还来不及走进拐门里面,就看见一乘轿子在大厅上放下了。这是克安的轿子,赵升跟着轿子跑上大厅,打起了轿帘,王氏从里面走出来。
觉群看见自己的母亲回来,知道有了护身符,可以不怕觉民了,便故意哭得更加响亮。王氏一下轿,觉世就去报告:“妈,二哥打五哥,把五哥打哭了。”
觉民听见觉世的话,恐怕会引起王氏的误会,便走过去对王氏说了几句解释的话,把事情的原委大略地叙述了一番。王氏不回答觉民的话,她把眉毛一横,眼睛一瞪,走到觉群面前,一手牵着觉群,另一只手就在觉群的脸颊上打下去。她用劲地打着,打得觉群像杀猪一般地哭喊。觉民在旁边现出一点窘态。他也觉得王氏打得太重了。但是他又不便劝阻她。他正在思索有什么解围的办法,王氏忽然咬牙切齿地骂觉群道:“你好好地不在里面耍,哪个喊你去碰人家?人家丫头也很高贵。你惹得起吗?你该挨打!你该挨打!你挨了打悄悄地滚回去就是了。还在大厅上哭什么?你真是一个不长进的东西。我要把你打死!我生了你,我自己来打死也值得。”王氏又举起手打觉群的脸。觉世看见母亲生气,哥哥挨打,觉得事情不妙,便偷偷地溜走了。觉民听见王氏的话中有刺,心里很不高兴,但又不便发作,只得按住怒气,装做不懂的样子走进里面去了。
觉民进了自己的房间,刚刚坐下,就听见王氏牵了抽泣着的觉群嘴里叽哩咕噜地走过他的窗下。他本来想静下心预备第二天的功课。然而一阵烦躁的感觉把他的心搅乱了。王氏那张擦得又红又白的方脸在他的眼前一晃一晃地摆动,两只金鱼眼含了恶意地瞪着他。她那几句话又在他的耳边擦来擦去。他忍不住自语道:“管她的,我做什么害怕她!”他又埋下头去看书。可是他的思想依然停滞在那些事情上面。他读完了一页书,却不知道那一页说些什么。他读到下句,就忘了上句。他想:“我平日很能够管制自己,怎么就为一件小事情这样生气?我不应该跟她一般见识。”他勉强一笑,觉得自己方才有点傻。他以为自己不会再去想那件事情了,便安心地读书。他专心地读了一页,可是结果他仍旧不明白那一页的意义,就跟不曾读过一样。他生气了,便阖了书站起来。王氏的话马上又来到他的心头。他憎厌地把头一摇,但是大厅上的情景又在他的眼前出现了。他烦躁地在房里走来走去。他的思想也愈走愈远,许多不愉快的事情都来同他纠缠。他仿佛走入了一个迷宫,不知道什么地方才有出路。
“二哥,二哥!”淑华的声音突然在房门口响了。淑华张惶地走进来,望着他,说了一句:“妈喊你去!”半晌接不下去。
“什么事情?你这样着急?”觉民觉得奇怪,故意哂笑地问道。
“四婶牵了五弟来找妈,说你把五弟打伤了,要妈来作主。妈同大哥给五弟擦了药,赔了不是。她还不肯干休。现在她还在妈屋里,妈要你就去,”淑华喘着气断续地说。
“我打伤五弟?我不过打了他两下,哪儿会打伤他?”觉民惊疑地说。他还不大相信淑华的话。
“五弟脸都打肿了,你的手也太重一点,又惹出这种是非来,”淑华抱怨道。她觉得事情有点严重,替觉民担心,不知道这件事情会有什么样的结局。
“五弟脸肿了?我根本就没有打他的脸。我们快去看,就会明白的!”觉民有点明白了。他想这一定是王氏做好的圈套,便极力压住他那逐渐上升的愤慨,急急走出房去。
觉民进了周氏的房间。他看见周氏坐在书桌前一个凳子上。觉新站在周氏旁边,背靠了书桌站着。王氏坐在连二柜前茶几旁边一把椅子上。觉群就站在王氏面前,身子紧紧靠着王氏的膝头。绮霞畏怯地立在屋角。
“二弟,你看你把五弟打成这个样子!你这样大了,一天还惹事生非!”觉新看见觉民进来便板起面孔责备道。
觉民还来不及回答,王氏便接着对周氏诉苦道:“大嫂,我的儿子里头只有五儿最聪明,现在给二侄打得成这个样子!万一有什么好歹,将来喊我靠哪个?”
“有什么好歹?挨两下打,也打不死的!”觉民冷笑道。
“我在跟你妈说话,哪个喊你来插嘴!”王氏忽然把金鱼眼大大地一睁,厉声骂道。“你打了人,还有理?”
“我根本就没有打五弟的脸,是四婶自己打的!”觉民理直气壮地顶撞道。他抄着手站在门口。
“老二,你不要说话,”周氏拦阻觉民说。过后她又敷衍王氏道:“四弟妹,你不要生气,有话慢慢商量,说清楚了,喊老二给你赔礼就是了。”她没有确定的主张,她不便责备觉民,又不好得罪王氏。这件事情的是非曲直,她弄不清楚,而且她也无法弄清楚。她看见王氏和觉民各执一词,不能断定谁是谁非。她只希望能够把王氏劝得气平,又能够叫觉民向王氏赔礼,给王氏一个面子,让王氏和平地回房去,使这件事情早些了结。
“我自己打的?你胡说!我怎么忍心打我自己的儿子?你看,你把五儿打成了这个样子,你还要赖!”王氏用手在茶几上一拍,气冲冲地说道。
“我亲眼看见四婶打的!我只打五弟两下屁股,他的脸我挨都没有挨到,”觉民也生气地分辩道。他仍旧抄起手,骄傲地昂着头。有人在后面拉他的袖子,低声说:“二少爷,你少说两句,不要跟她吵,你会吃亏的。”他知道这是黄妈,正要答话,王氏又嚷起来了。
“我打的?哪个狗打的!”王氏看见觉民态度强硬,而且一口咬定觉群的脸是她打肿的,周氏和觉新在旁边观望,并不干涉觉民,她觉得事情并不如她所想象的那样顺利,她着急起来,急不择言地说。
“好,哪个狗打的,四婶去问狗好了。我还要回屋去读书,”觉民冷笑一声,说了这两句话。他打算回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