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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头在海老太太招呼澹台智珠时已然从小凳上站了起来,听了这话,忙凑拢澹台智珠身前,激动地说:“咱们就住一条胡同,可难得见着你呀——又上什么新戏码呢?昨儿个我还跟‘匣子里’听您的《木兰从军》来着,嗓音真脆!真有点子当年尚小云的味道!”
海老太太对澹台智珠说:“这老爷子是咱们胡同7号大院里的老胡,孩子们都管他叫胡爷爷……刚才我们扯闲篇还提到你呢……老胡当年不光听过尚老板的戏,还听过绿牡丹、芙蓉草的戏哩!都是在烟袋斜街口外头那儿听的。当年那地方叫‘北城游艺园’,早先光有单弦、大鼓、相声什么的,曹宝禄、魏喜奎、王佩臣……都跟那儿唱过。王佩臣的‘醋熘大鼓’,听着真跟吃‘八达杏’似的……后来才有戏班子偶尔来露露。对了,于连泉于老板——筱翠花,当年也跟这儿露过。也有次一路的,像梁小鸾、黄玉华……咳呀,瞧我,一扯就扯个老远,成了‘十八扯’了!”海老太太说话一贯虚虚实实,没准谱儿,这澹台智珠是知道的,她只“嗯”、“哈”地敷衍着。谁知海老太太意犹未尽,又冲着胡爷爷自豪地说:“智珠在我们院最仁义了,别看是个名角儿,一点儿也不拿大摆架子叫“拿大”,“不拿大”就是没架子……你以后想看智珠的什么戏,甭客气,给我递个话,我去找智珠,她一准儿不驳我的面子,准有你的票!……”说到这儿又转过头来向澹台智珠说:“智珠,是不是呀?”
澹台智珠便对胡爷爷说:“您别客气,您想看就让海奶奶带话儿……您看了多给提意见!”
胡爷爷感激几至于涕零:“哟,那可——让我怎么说好呢?算我福气,遇上好人了呗!”
海老太太还要叨唠什么,澹台智珠忙对他们说:“我得赶着办点事儿去,改日再聊吧!您二位歇着,歇着!”
两位老人频频向她哈腰点头:“你忙吧,忙吧!慢走,慢走!”
澹台智珠便横穿过马路,朝前走去。她估计那二位老人一定还望着她的背影,便加快了脚步。
这场遭遇,冲淡了澹台智珠原来的烦恼。她边走边想:自己有一天,不也会老的吗?你看海老太太如今一张脸就像核桃壳儿,瘪着个嘴说话,实在难看,可是她也一定有过二八青春,也想必有过引以自豪的年月……但今天这一切都成为了过去,她只能倚仗着回忆,倚仗着从我澹台智珠身上“借光”,才能使自己和别人确定她的价值……人生都有个从盛到衰的过程,谁能永远处在峰尖上?自己已经年过40,还能蹦几天?何必把眼前的事情看得那么了不起?……她又想:人老了,退出竞争了,倒也是件好事。那胡爷爷,不就是经常在胡同里翻垃圾桶、捡废纸的那个老头吗?他捡了好多年了,听说他就靠卖那捡来的废纸为生——对了,听同院詹丽颖说过,他有儿子,但儿子儿媳妇对他都不好,让他一个人住在一间只有4平方米大的小屋里。儿子屋里有电视,却不欢迎他去看,嫌他身上有味儿,只给了他一个早该淘汰的小半导体收音机,电池还得他自己掏钱买,怪不得他只听过我的唱,而没从电视上看见过我的演出呢……詹丽颖这人真活跃,其实她搬到这儿比我还晚几年,怎么就知道胡同里那么多的事儿!……不过,胡爷爷一到那鼓楼根下,到了老人堆中,看来也就同别的老人平起平坐。对了,刚才一瞥之中,不是看到吴局长了吗?他正跟人杀象棋呢。吴局长现在不是局长了,他离休了,就住在隔壁院里。他还当着区商业局局长时,不还来找过我,请我到他们局的先进工作者发奖会上清唱吗?后来我把整个剧组都带去了,给他们演了出《柜中缘》,那时候他主持大会,好神气啊!可现在他也加入了这个“老头会”,跟卖过菜的、蹬过三轮的、糊过顶棚的……乃至于还捡着烂纸的胡爷爷一起晒太阳、聊天、下棋!人生也真有意思,没长大的时候,大家都差不多,一块儿玩,一块儿闹;越往大长,差别就越显,人跟人就竞争上了;可到老了的时候,瞧,就又能差不多了,又一块儿玩,一块儿聊……
澹台智珠这么胡思乱想着,走过了“*餐厅”,走过了烟袋斜街街口,走过了百货商场,一直走到义溜胡同边上了,才猛地清醒过来——啊,我是来找公用电话的啊,怎么竟把自己火烧眉毛的事情撂一边去了!
义溜胡同旁边,是地安门邮局的报纸杂志门市部,也兼卖供应集邮爱好者的成套邮票。澹台智珠发现自己陷在了一群青少年居多的“邮迷”中。她早听说这二年兴起了“集邮热”,几乎每发行一套新票,人们都要抢购一通。老实人天不亮就到邮票发售处排长队,刁钻鬼想出许多种办法“捷足先登”,竟有一买就买几十元上百元的,据说有的十几岁的中学生,也一买就至少是一个“大全张”,跟邮局里的营业员熟识时,买零票能得着“边票”(带印张边缘部分的邮票),“边票”当中又有什么“色谱边票”、“署名边票”、“编号边票”……也不知道都图的是什么。难道真是为了欣赏吗?为了艺术吗?看来不少人是把邮票当成了“不会贬值的信用券”、“利息最高的储蓄单”,有的人简直就是为了倒买倒卖,从中渔利。一张刚从门里面买下的新票,一出门就能八分的卖一毛五,一毛的卖三毛——因为外面总有懒得排队而获票心切的“邮迷”。真不像话!听詹丽颖说,同院那位不常回家的慕大夫,也是个“邮迷”呢,难道她也会拿着个集邮本儿,站到这种人群当中,从事“现场交易”吗?想来不至于吧?她那么一个文文静静的女同志,搞医务的,怎么也迷上了邮票呢?世界上的事情,就总这么新鲜!……
一个把头发烫得全是波浪的小伙子,凑到澹台智珠面前,眯着眼问:“您有‘猴票’吗?出不出?……”
澹台智珠慌忙躲开了:“我可不集邮,我是过路的!”
她想:真讨厌!想办件事就这么难——总有人打岔!她本能地横穿过马路,来到大街东面,啊,邮局!正好——她推门走了进去。太好了!玻璃隔音间里的公用电话正好闲着,总算是吉人自有天相!
走进隔音间,她从衣兜里掏出小小的通讯录,立即查到了她们团长家里的电话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