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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完颜宁将凝光叫到车中一同坐下,一双妙目清光湛湛,笑道:“今日亲眼见了将来的主母,你以为如何?”凝光慌忙站起身,不防一头撞在马车顶上,又急忙弓下身,低头道:“奴婢不敢!”完颜宁拉过她的手,将她按在座上,叹道:“凝光,我私心里为你盘算许多年了,从前让兄长为你改名,就是想帮你挣个侧室的前程。只是如今——这位嫂嫂模样虽温和,却是个极有刚骨的,将来磕绊起来,我看兄长也犟不过她——此事只怕不好办了。”
说话间,宫车已到济国公府门外,完颜宁柔声道:“你身子不适,且在车上歇一会儿,不必随我去了。”凝光慌忙擦去眼中泪水,低道:“我没事。”说着急忙站起搀扶完颜宁下车。
这次纨纨得了讯,早一步迎到堂前,怯生生地唤了一声姐姐,完颜宁挽着她走回小院,温言道:“我合了些返魂香,想着姑父忌日将至,我又不便去郊外拜祭,就想托你代为致奠。”
返魂香又名韩魏公浓梅香,相传为北宋名相韩琦所创,徽宗崇宁二年,黄庭坚与诗僧惠洪同宿潭州碧湘门外,二人在舟中同赏墨梅图时惠洪取一香焚之,其味高洁如梅花清芳,黄庭坚誉其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并追问香名,方知是由韩琦传与苏轼的梅花香方,因韩琦封魏国公,故有此名。而后黄庭坚以浓梅香之名未能彰显梅香幽清,便取苏轼“返魂香入岭头梅”之诗意,将其更名为返魂香。
纨纨神色犹豫地接过香盒,欲言又止,完颜宁询问再三,她才怯怯地问:“宁姐姐,我爹生前喜欢梅花么?”完颜宁颔首道:“是。姑父姑母都喜爱梅香幽远。”纨纨低下头,片刻后方轻声道:“从前爹爹冬日在家时,花房只送水仙山茶作清供,从不送梅花来,我一直以为他不喜欢梅花……”完颜宁叹息不语,只听她又低声道:“现在我明白了,他与母亲之间有许事是旁人不知道的,我……我当日……”她语声渐带呜咽,强忍着哭腔道:“宁姐姐,我不该那样说母亲,她本已伤心极了,我还当众给她难堪……这几年我一直懊悔,若非我骂她害死爹爹,她就不会……”完颜宁搂着她柔声劝道:“你别这样想,姑母从没怪过你,她临去前还叮嘱我多照拂你。至于她和姑父之间,确有许多隐曲,等你大一些我再慢慢告诉你,好不好?”纨纨抽泣着点点头,又小心地试探道:“宁姐姐,你也不信我爹有谋反之意,对么?”完颜宁点头称是,握着纨纨一只小手,沉静地道:“岳武穆死后二十一年才获平反,咱们就一起等,等你父亲沉冤得雪的那一天。”
纨纨听罢,忽然站起来拉她走到内室,关上房门,紧紧攥住完颜宁的手,颤声道:“宁姐姐,我有件东西,藏了四年了,想请你帮我看看。”完颜宁镇定地点了点头,又打开窗户向四周望了望,确认四下无人,方关上窗回身低道:“拿出来吧。”纨纨从妆台下取出一个上锁的木盒,惴惴不安地道:“就是这个。四年前禁军来府里抄捡,我偷跑到爹爹书房里拿了这盒子,藏到小木马下面,万幸没有被禁军发现。”完颜宁心中一突,问:“这里头是什么?”纨纨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盒子上了锁,我没有钥匙,后来禁军撤去了,我也去书房找过,却没有找到钥匙。”完颜宁疑道:“那你为何藏它?是姑父对戴娘子说起过么?”纨纨抓着完颜宁一条手臂,害怕地道:“没有。但我猜这里面有要紧物什,或许与爹爹被杀一事有关。”
完颜宁越听越心惊,一手轻抚着纨纨娇小的背脊,柔声道:“纨纨别怕,慢慢说。”纨纨紧紧偎着她,定了定神,颤声道:“我记得有一年,爹爹南征归来,娘欢欢喜喜地抱着我去迎他,可他脸色很难看,见了我们只勉强笑了一笑就往内院里去了。我娘怕他与母亲起争执,又不敢跟着去,就抱着我在院门外候着,过了好久都没听见声响,也没见他出来。后来天渐渐暗了,我等得不耐烦,娘却很高兴,说:‘咱们回去吧,将军与长主定是和好了!’话还没说完,就看到爹爹面色铁青地走出来,我从没见过他气成这个样子,吓得不敢出声,我娘也怕极了,又不敢问他,也不敢去问母亲。”完颜宁听到此,顿时明白过来,低声道:“我听姑母说过此事,那时……慧淑大长公主薨了,姑父为此很是伤心。”纨纨点头道:“是,后来爹爹也这样说。”
她顿了一顿,又道:“我很担心爹爹,挣开了娘的手去追他,许是我那时候身量太小,他竟没察觉,我就这样一路跟着他跑到书房,看到他把这个盒子狠狠掼到桌案上,哐当一声把我吓得大哭。他听到哭声才缓过气,走到门外把我轻轻抱了起来,拍着摇着哄了我好一会儿。”完颜宁暗忖道:“姨父为我母亲伤心,也为姨母赶他而生气,可他为什么要摔这盒子?莫非里面的东西与我母亲有关?”却听纨纨又道:“我那时候年纪小不懂事,以为这盒子惹怒爹爹,于是过了几天,偷偷溜到他书房里,翻了好半天才找出这盒子,一心想要砸碎了给他出气。我用花盆里的石头砸了几下,又举高了往地上摔,可这盒子甚是坚固,怎么也摔不破,这时候爹爹来了……”她忆及往事,不自觉地蹙起眉,神色甚是委屈害怕:“爹爹向来最疼爱我,重话都舍不得说我一句,可那天他发了好大的火,一把抢过盒子,取了钥匙打开来看,大约是里面的东西没有损坏,他才平静了些,板着脸问我为何要砸这盒子。我抽抽搭搭地解释了半天,他听了也不说话,依旧沉着脸,过了好久才叹了一口气,说:‘纨纨乖,不要怕,刚才是爹爹错怪你了……只是,你以后不要再碰这盒子了,好么?爹爹前几天伤心,是因为你母亲的小妹妹去世了——那也是我的妹妹,与这盒子不相干的。’我见他不再凶了,就胆大起来,追问他这盒子里究竟有什么好玩的宝贝,他又叹了一声,脸上神色很古怪,过了许久才说:‘我一生的祸福,都在这里了。’我自然听不明白这话,爹爹却不再多说,只叫我不可告诉旁人,连娘和母亲也不行。”
完颜宁颔首道:“你听了这话,自然认为里面有性命攸关的物件,所以后来姑父下狱、禁军来抄捡证物时,你怕这东西对姑父不利,就把它藏了起来,对么?”纨纨轻轻点了点头,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与年龄不符的坚定之色,低声道:“我从小敬爱爹爹如同天神一般,他要我保守秘密,我便不会对任何人说起,这些年婶母和福姑姑问起这盒子,我只说是我娘的针线,我不忍再见,所以锁了起来放在妆台下。”完颜宁柔声道:“你告诉我,是想要我帮姑父洗雪冤屈,是么?”纨纨眼中泪光涌动,点头道:“是。宁姐姐,我没有钥匙,也不敢贸然叫人去找开锁匠。”完颜宁沉吟道:“你说得很是,咱们不知里面是什么,不宜惊动旁人。你且把东西收起来,待我回去好好想一想,总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它打开了才好。”
第38章 风蓬孤根(二)乞巧
完颜宁一路盘算,思及从前看过的话本故事中,曾有人用铜丝铁线撬开密锁,转念一想又觉荒谬,自己长居禁宫,纨纨亦生在高门深院,如何能找到这样的奇人异士,纵使得承麟相助也是希望渺茫。于是回宫后,完颜宁寻机问宋珪,内库中可有削金断玉的轻便兵器,意在借此割断锁扣。
宋珪愣了愣,慈爱地笑道:“长主越发进益了,这是要习武了?”完颜宁笑道:“我只想借来一用,用完了仍旧还回去的,劳殿头帮我想想。”宋珪思索片刻,沉吟道:“内库里并没有这样的神兵利器,不过臣从前听人说起过,好像谁家中有一把匕首,号称削铁如泥,只是年月实在太久,臣记不清了。”完颜宁心想,即便知道谁家有,除非至亲至交,其他人也不好贸然开口相借,此事还得另想办法,于是浅笑道:“不妨事,那便罢了,殿头莫叫旁人知道。”宋珪微笑点头,又建议道:“要不臣去问问守恒?他现在常在御前,或许可以帮公主借到宝刀宝剑。”完颜宁眼睑微微一动,沉吟道:“我瞧着潘先生好像有心事,我问过他也不说,不知是遇到了什么疑难,还是别麻烦他了。”宋珪讶然道:“有这等事?近来朝中还有喜事,从前降了蒙古的武仙杀了蒙军河北西路都元帅史天倪,又从真定府归逃到了汴京,陛下很是高兴呢。”完颜宁浅笑道:“是,我也听说了。或许潘先生不是为了差使忧心。”宋珪点头道:“守恒这孩子是极有主意的,人又聪明,纵便有什么难事,他若不说,想必是自己能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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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九月朝中又有喜讯,西夏奉国书称弟,以兄事金,十月,皇帝将合议之事诏告天下,并面谕台谏:“宋人轻犯边界,我以轻骑袭之,冀其惩创通好,以息吾民耳。夏人从来臣属我朝,今称弟以和,我尚不以为辱。果得和好,以安吾民,尚欲用兵乎。卿等宜悉朕意。”并禁止宋金边界上的宿州泗州巡边官兵擅杀偷渡淮河的红袄军。然而宋人并不愿善罢甘休,靖康之耻距今不足百年,正隆、泰和、兴定数度南征更令南宋恨入骨髓,即便朝中再无岳飞辛弃疾那样的雄杰,亦有主战派时时不忘北伐金国。
正大三年五月,宋军突然偷袭寿州,出师告捷后又继续攻打永州,皇帝仍坚持议和,不与宋人交恶。六月,多地暴雨冰雹砸毁城墙房屋,淹损田室,受灾百姓达数万人,皇帝以天象责己,避正殿,减常膳,祈求苍天勿降罪于百姓。皇后徒单氏立刻将中宫分例减半,其余各阁妃嫔唯恐落后,亦纷纷表态裁减月例,折合成银钱一并交于徒单氏,用于各处赈灾。皇帝口谕嘉奖后宫,并以两位太后位尊年迈、兖国长公主功在社稷为由,三处分例不减,而两宫太后与完颜宁早已将积蓄送至户部,意在与天子同祸福共进退。
翠微阁芸窗下,完颜宁默默将香具收了起来,并把从前合制的宣和御制香悉数封存好,交给潘守恒拿去宫外变卖。潘守恒郑重地道:“哪里就到这地步了,长主快收回去,若是赈灾银钱不够,臣也还有些私蓄。”完颜宁浅笑道:“倒不全是为这个。我合这香也不用,白放着浪费了,还不如拿出去换银子。”潘守恒坚持不肯,完颜宁看了他一眼,忽然轻声道:“其实这香是为我父亲合的,他是宣和皇帝之孙。”潘守恒一颤,怔怔地望着完颜宁,眼中似惊似悲、如怨如慕,转瞬又尽数压了下去,垂头恭敬地道:“原来是这样。既如此,长主更要好好留存,已寄哀思。”完颜宁叹道:“先生有所不知,宣和御制香所需沉檀麝三味香料价值昂贵,我从前不懂事,常向尚服局索要,其实孝心哀思自在心中,并不需这样糜费库银,我母亲素有仁心,她若泉下有知,想必也不愿如此。”潘守恒闻言,沉默片刻,双手微颤着接过香盒,低道:“是,臣这就命人带出去。”而后又施了大礼,极为恭敬地道:“臣告退。”
完颜宁沉默地目送他躬身后退,心中模糊的猜测逐渐清晰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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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逢七夕,完颜宁遣流风去济国公府接纨纨入宫,过了一刻,忽闻宫人报皇后至,忙出来迎候凤驾。徒单氏依旧是从前温婉纯贤的模样,挽着完颜宁柔声道:“妹妹怎么把香料都还回去了,陛下说了,用度再紧也不差这几个钱,他怕尚服局再送来你不肯收,所以我自己给你拿来。”完颜宁沉静道:“陛下仁爱,臣感铭五内,只是臣近来颇好书翰,倒不似从前那样爱香,所以才还了回去。”徒单氏似是早料到她会这样说,微笑道:“那就搁着吧,等哪天喜欢了再拿出来。”完颜宁浅笑道:“臣想着,沉麝皆可入药,若交给内廷使用,或许可以济世救人,如此也算是臣积下的功德。”徒单氏语塞,只得答应了,又微笑道:“我去告诉官家,妹妹喜欢翰墨,再送些碑帖来。”完颜宁忙道谢推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