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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刻,她又睁开眼看他,这次被逮了个正着,他笑着轻拍她的背,柔声道:“小宁儿,快睡。”她低低应了一声,柔顺地阖上双目,可过了片刻,又偷偷睁眼看他。
“宁儿!”他如父如兄,语气微责,“为什么还不睡?”她细声细气地赔小心:“我就是想看看你嘛……好啦,这就睡了。”他被她孩子气的模样逗笑了:“我又不俊,有什么好看的?”她顿了一顿,小声地道:“好看,我的良佐最好看……我常在梦里见到你,可是一睁眼,你就不见了,帐子里黑沉沉的,只有我一个人……今天不一样,我睁开眼,你还在我身边……我若睡着了,明天早上醒来的时候,又只有我一个人了……”
完颜彝听得几乎掉泪,搂紧她深吸了一口气,哽声道:“你放心,我不走。方才是我糊涂了,今夜是咱们洞房花烛,哪有做新郎的半夜逃走的道理。你只管安心睡,无论睡到几时,醒来的时候我都在你身边。”她欢喜得翻身坐起:“真的?!”转而又不尽担忧:“还是算了吧,天明后只怕不好脱身了。”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恨不得拿命去疼她,柔声道:“些许禁军困不住我,你放心!”她双蛾轻颦,幽幽的叹息如神殿前的香烟邈邈:“良佐,你又为我多冒了一次险。”他爱怜地低道:“不是的,我犯困,懒得跑动了。咱们睡吧。”她“嗯”了一声,如冻馁的小猫般贴进他怀里,一动也不动,片刻后呼吸变得匀长,小巧的鼻翼微微翕张,似是睡着了。
静默中,帐外忽然噼叭两声轻响,烛光陡然亮了一跳,完颜彝心道:“灯花爆,喜事到,可惜宁儿睡着了,不然定会高兴的。”一念未息,火光又忽然暗下许多,完颜彝搴帷一看,登时心中一沉。
只见案上那对龙凤花烛烧了一半,烛台上红蜡盈盈滴垂,如女子流不尽的胭脂泪,一支蜡烛仍在燃烧,另一支却刚熄灭,一缕青烟萦绕烛芯,转眼便散尽了。
宋金时民间旧俗,洞房夜要燃一对花烛到天明,取夫妇和暖兴旺、相伴终老之意;若花烛折断或熄灭,则是夫妻不能偕老的凶兆。完颜彝忖道:“这大约是我要战死沙场的意思?幸亏她睡着了,若被她瞧见,不知要伤心成什么样子。”想了一想,小心翼翼地从她颈下缓缓抽出手臂,蹑手蹑脚走到案前,拿起那冷烛凑到另一支花烛跃动的灯焰上,谁知还未点燃,另一支花烛的火焰竟无端端地萎了下去,无声地熄灭了,房中登时陷入一片黑暗。
完颜彝本不信这些吉凶之说,但洞房中一对花烛相继熄灭,实在太过凄异不祥,饶是他胆勇过人,仍不免起了一身寒栗,心道:“这又是为什么?莫非是我死了,宁儿来殉我?不,我决不能让她轻生……”
他僵立片刻,晃亮火折重新点燃一对残烛,蹑手蹑脚走回床边,轻轻撩开罗帐,见完颜宁仍静静地阖着眼,连睡着的姿势都未有变化,这才轻吁出一口气,复躺下与她相拥而眠。
第66章 千山寒暑(十)桃源
河斜月落,帐上隐隐透出一点青光,完颜彝极警醒,立时睁开眼,搴开帐帘看到一对花烛已燃尽,心下始觉稍定,却也了无睡意,侧首凝视怀中爱妻恬静的睡容。
似是感觉到他的目光,完颜宁也缓缓睁开眼,清澈目光有些迷离,带着含混的睡意,近乎呓语般呢喃道:“嗯,良佐……”他爱怜地搂紧她:“我在。还早呢,你再睡会儿。”她笑着闭上眼,用小脸隔着衣衫轻蹭他胸前硬实的肌肉,揉在他怀里尽情撒娇,一时又顽皮地翻身趴在他胸口,好奇地研究他颌上一夜新生的胡茬。他被燎得四处起火,也恶作剧似地用下巴上的胡须根扎她的柔嫩的脸颊,二人笑闹着滚向床榻里侧。完颜彝僵了一下,箍住她不让再动弹,哑声笑道:“小调皮,我认输啦,不玩了。”凝视着她如朝露清妍的小脸,身上直发热,不禁低声感慨:“宁儿,你真美!”她促狭地笑,伏在他肩上呵气如兰:“不生得好看些,怎能嫁与这世上最好的男儿呢?”
完颜彝赧然微笑,神色却黯了下去,摇头道:“我没有你说得那么好。”完颜宁渐敛玩笑之色,支起身拥衾而坐,温柔地凝视他双目,低道:“为什么?”
完颜彝也坐起来,低声道:“譬如这次,蒙古人在陕西大肆屠戮,我却缩在阌乡……宁儿,你不恨我无能怯战么?”她轻拢住丈夫握紧的拳头,柔声道:“避战不出是参政定的,与你何干?再说忠孝军只有一千人,纵然韩信复生也是独木难支大厦倾,怎能怪你呢?”完颜彝触痛心事,苦笑道:“我现在常想,自己是不是做错了?我若能圆融些,得到更高的官职,掌管更多的兵马,那就可以有一番作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颜宁爱怜地缓缓轻抚他臂上紧绷的筋肉,目光恳切:“你没有错。‘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人臣官职再高莫过于诸葛武侯,连他都不能逆势而为,何况于你?”完颜彝愈发难过,皱眉道:“那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山河破碎么?”
完颜宁眼珠一转,忽然用锦被捂着脸咯咯笑个不停,完颜彝讶然:“宁儿,你笑什么?”“我笑蒙古大汗呀,”她眨眨眼,“他要是听说那个在大昌原、旧卫州、倒回谷三次打得蒙军满地找牙的忠孝军总领,愁眉苦脸地说自己无所作为,会不会气得肺叶子都炸了?”她说到三次大胜时眉飞色舞,表演愁眉苦脸时极尽夸张,逗得完颜彝绷不住笑了出来。她亦微笑,又柔声道:“家国兴亡自有时,譬如当年海陵王南征,虞允文在采石矶大破金军,后来世宗皇帝趁机发动兵变,南征之事就此作罢,可如果金人上下一心死追穷寇,虞相公还能力挽狂澜么?你几次打败蒙军后,若蒙古君臣也猜忌内讧自相残杀,那你自然也成了中兴栋梁,可蒙古人是否兵变,岂是你可以左右的?所以张于湖才说‘殆天数,非人力’,国家运数非一人之力可定,连官家都感慨自己生不逢时,你又何必如此自责?”完颜彝听罢神色渐霁,轻轻点了点头。
完颜宁察言辨色,知丈夫因积屈愤,一时沉郁自薄,现下虽想明了道理,但面对国家败落之象,终究落落寡欢,该想个由头转移话题才是,便佯怒道:“对了,李冲呢?我要去揍他一顿!”完颜彝大吃一惊,奇道:“为什么?”完颜宁道:“这人说会帮我照顾你,谁知你心事这么重,他却一句都不劝,只顾自己逍遥,你说气不气人?对了,我去烧了他的信!”完颜彝哭笑不得,手忙脚乱地按住她,反过来再三告诫务必将书信带给纨纨,完颜宁假作勉强答应,忽而又笑道:“这人好奇怪,为什么不托你带来?给纨纨的书信,自然是经手的人越少越好。”完颜彝被她一说也想起心中疑惑,便将昨日李冲与达及保的情景大致说了,完颜宁眨眨眼,嘻嘻笑道:“原来如此!”
完颜彝讶然道:“怎么?”完颜宁笑得弯下了腰:“你一会儿翻墙,一会儿跳窗,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完颜彝怔了怔,恍然大悟:“啊!你是说达及保……这……那,那流风姑娘可愿意?”完颜宁笑道:“若不愿意,你待如何?”完颜彝正色道:“情爱岂能勉强,自然是劝他另择佳人了。”完颜宁轻轻一笑,偎进他怀中,柔声道:“流风从小和我一起长大,我心里待她和纨纨是一样的,她若愿意,我来想办法,既要让他们俩得偿所愿,也不能让官家怀疑你我。”完颜彝点头笑道:“辛苦长主了。”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长主!”完颜宁忙跳下床整衣拢鬓,掩唇悄笑道:“说曹操,曹操到!”完颜彝神色窘赧,走到镜前正了正发髻,还未及回身收拾榻上衾褥,已见妻子打开了门,流风走进来瞪大了眼睛惊道:“将军还没走?!”视线又落到凌乱的衾被上,脸上登时呈现出了然之色。完颜彝涨红了脸,又不好分辩,只得低头道:“这就走了!”流风忙道:“都尉小心些,还是从来路回去吧。”完颜彝听她改了称呼,越发窘得手足无措,匆匆与妻子道别而去。
完颜宁目送他夺路而逃,抿嘴笑着坐到妆台前,捧起丈夫新赠的铜镜自照花容,心中偷笑道:“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可惜今天来不及了。”流风也跟过来,用一把小角梳轻轻梳理她瀑布般柔亮的长发,犹犹豫豫、小心翼翼地道:“长主,我去煮碗药吧。”完颜宁一愣:“什么药?”流风红了脸,尴尬地道:“那个……是从前仆散将军特地请太医为大长公主配的方子……温补调养,不损身体……”见她困惑地蹙起秀眉,只得把心一横:“长主,咱们来之前福姑姑嘱咐我,万一……天明后务必看着您喝了……”
完颜宁极力思索,终于醒悟过来,羞得连腮带耳一片通红,顿足道:“我……没有!”流风将信将疑,哆哆嗦嗦:“长主,您可得想清楚……”完颜宁脸红得快要滴出血来:“想什么呀……没有!”流风这才信了八/九分,看她这副娇羞神态一如当年帐中偷看“今宵好向郎边去”的小女孩,大着胆子悄声笑道:“那您又挑灯夜读,和都尉看了一夜的兵书?”完颜宁又气又羞地横她一眼,忽然计上心头,煞有介事地笑道:“非也,他昨夜给我讲了个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