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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境平阳一条街巷上,郡守孙宾大步走在中间,平阳郡的司徒、司空等人左右陪伴,后面跟着一群热切等待分配家产的烈士遗属。每到一户,司徒就将房契交给身边的某个遗属。拿到契约的遗属们无不欢天喜地,跪地叩谢天恩。

一行人走至巷子尽头最后一座院落,跟在身后的只有石碾村的老石匠一家了。

司徒打开竹简,抬头审查门楣上的批号:“呵呵呵,没错,就是这处院子!”转对石匠一家,扎好架势,拖长声音,表情肃然:“平阳郡石邑石碾村子民陂氏一家听旨!”

老石匠招呼家人跪下。

“君上口谕,前番魏寇入侵,石碾村子民陂二槐遵从君旨守护平阳,以身殉国,寡人特赐此宅,彰其忠勇!”念完诏,司徒放松表情,转对老者,“呵呵呵,陂老丈,这处宅院,连同里面的所有财物,从今日起就是你们一家人的了。这是你们的房契,领旨谢恩吧。”说着递上房契。

老石匠接过房契,叩首道:“谢君上恩赐!”转对孙宾、司徒叩首,“谢郡守大人、司徒大人行赏!”

孙宾躬身还礼,面带微笑,和蔼地回道:“不必客气,这是你们应该得的!你们还有一井田地,正由司徒府丈量,待田契做好,报呈大司徒府审核后,宾另择吉日发放!”

老石匠再叩:“谢君上隆恩,谢郡守大人操心!”

一家人跟着叩首。

孙宾上前,一一将他们扶起,揖别。

分给陂氏一家的宅院,原先是户殷实人家,共有三进院落,夯墙瓦顶,画栋雕梁。

天降豪宅,老石匠一家无不欢欣,长子大槐带着两个女人四处察看,大大小小四五个孩子在几进院子里嘻哈叫闹着窜来跳去,唯有老石匠一动不动地站在院中,悲喜交集,望着大宅子垂泪。

大槐他们巡看一圈,见一切皆好,遂领二槐女人和她的一对龙凤胎孩子走过来,见老石匠仍在伤感,晓得他的心思:“阿大,您又在想二槐了吧?”

经他这么一说,老石匠登时落泪。二槐女人小声悲哭,两个孩子紧紧扯住她的衣襟。

“阿大,”大槐看向老石匠,“我想定了,这房子和财物是二槐拿命换来的,理当是弟妹和两个小侄的。待把这儿安顿好,我就带几个娃子仍回村里,有门手艺饿不着。”

二槐女人急了,转对老石匠道:“阿大,哥咋能走哩?哥要是走了,这么大个院子,还有一井地,让我们娘仨咋办哩?”

大槐转对二槐女人,安慰道:“没事的,有阿大陪着你们!”

老石匠沉默少顷,对大槐道:“大槐,你领娃子们后院转转!”

“好哩!”大槐引着孩子们走了。

院中只剩公、媳二人了,老石匠望向二槐媳妇,小声问道:“二槐家的,阿大想讨你个心底话。”

二槐媳妇应道:“阿大,您说。”

“你哥这人咋样?”

“好哩!”

“二槐家的,”老石匠轻叹一声,“二槐没了,你还年轻。阿大在想,要是你不嫌弃你哥,就守着你哥过吧。你嫂子是个明白人,想必不会说啥。”

二槐媳妇满面羞红,头低了下去。

“二槐家的,”老石匠猜到她这是默认了,仍旧不动声色,“这事儿不急,你先想上几天,等想好了,再告诉阿大。”

“阿大,”二槐媳妇头没抬,声音却出来了,“我不再想了,就听阿大的。”

“好呀!”老石匠呵呵乐了,“待这房子整好,阿大给你们办个宴席,请亲朋好友热闹热闹,至于你嫂子那儿,自有阿大解释!”

“好哩。”二槐媳妇突然抬头,鼻子吸几下,“阿大,我闻到有股怪味。”

老石匠只顾高兴和伤感,没有在意到这个味道,这听二槐家的一说,一下子就嗅出来了,抬腿走向主屋。

“阿大,”二槐媳妇叫住他道,“几个屋子我都查过了,没有什么,味道也不浓,倒是在这前院里,味道重哩!”

老石匠遂在前院里转一圈,见到处干干净净,没见异样,便抬腿走出院门。

二槐媳妇也跟过来。

二人走至院墙东侧一块空地上,看到有个石碾。石碾是这个街区的人所共用的,但显然久没使用了。

一阵微风从西边吹过来,怪味突然淡了些。

一看到这个石碾,老石匠喜从中来,抚摸碾盘感慨道:“真正巧哩,这个碾盘还是阿大年轻辰光锻出来的呢!”

“真是太巧了,”二槐媳妇也是欢喜,“阿大,您咋晓得是您锻的?”

“呵呵呵,”老石匠笑道,“凡是咱家锻过的碾盘,阿大都会在碾盘底下刻出一行字,平阳石碾村陂氏,你若不信,趴在碾盘下面就能看到了。”

“咋能不信阿大哩。”二槐媳妇笑了笑,四处嗅嗅,“好像没啥味了,我到西边看看。”说着拐向院子西侧。

望着儿媳走远,老石匠满意地笑了。

老石匠显然也想佐证一下是否真的是自己刻的,遂弯下身子,趴在地上,欲钻进碾盘底下察看。

人还没有钻进去,老石匠便惊呆了。

赫然在目的,竟是两具腐尸。

显然,他们是躲在碾下而被魏卒乱枪捅死的。许是隔得时日太久加之天气炎热,腐尸已成两具骷髅,恶臭气味正是从这儿散发出来的。

老石匠退出来,喘几口气,走到一侧干呕几下,回到院里。

二槐媳妇也从西院回来,对老石匠说道:“阿大,我没看见什么。”

“嗯,是没有什么,想是远处的??”老石匠冲院里叫道,“大槐!”

大槐闻声跑来。

老石匠看着他道:“宅子这算看过了,你这就带上媳妇、娃子们先回老家收拾行李,我们寻个吉日搬过来。”

“阿大,”大槐急道,“您不回了?”

“咋能不回哩?”老石匠给他个笑,“我有个朋友,听说他的孩子在司徒府里当差,我想托他问问咱家的那井田,要是还没落定,就求他为咱选块好地段儿,最好是离城近点儿。”

“行!”

与小辈们告别后,老石匠走到平阳郊野,挖下一个大土坑。待到夜深人静,老石匠挑着两只麻袋走来,将之扔进坑里,推土掩埋。

埋毕,老石匠在旁边跪下,祷告道:“二位难兄难弟,你们死在老陂氏碾下,又让老陂氏收尸,也算是个缘了。常言道,缘有聚有散,人入土为安。我们的缘分至此尽了,你俩入土虽说迟些,却也算是得个安了。”

一阵冷风吹来,老石匠许是穿得少了,打个冷战,紧忙裹紧衣服,叩首:“二位兄弟,夜已深了,老陂氏还要赶路,就不陪二位了。待再过几日,老陂氏搬进新居,就为你们带些供来,请二位慢慢享用!”

老石匠起身,没走几步,又打一个冷战,抬脚再走,脚下却被什么绊住了,由不得打了个趔趄。老石匠忽然起了惊惧之心,爬起来撒腿飞跑。

天色昏黑,没有月光。

老石匠跌跌撞撞,越跑越急,不知跑了多久,仍旧望不到村子在哪儿。待星光隐去,曙光出现,老石匠不无惊惧地发现,他一直是在荒野里兜圈子,且一直未能离开他刚刚埋起来的那个土堆。

老石匠两腿发软,面孔扭曲,额头汗出。

石碾子村,翌日凌晨,大槐早早起来,打开房门,走到墙角里拿起扫帚,在院落里四下打扫。扫到柴房门口时,大槐听到里面有些响动,吃一惊,推开柴门,赫然见到缩在柴堆里簌簌发抖的老石匠。

大槐扑进去,跪地呼叫:“阿大!”

老石匠脸色铁青,目现青光,已经说不出话了,只用颤动的手指着门外,似在催促他快快离开。

大槐不由分说,将他拦腰抱起,快步走向家里。

大槐将老石匠放到炕上,盖上被子。

大槐刚出房门,二槐媳妇就从她家院子里走过来。

大槐急道:“弟妹,快,熬碗姜汤,阿大病了!”

“啊?”二槐媳妇大惊,“阿大啥辰光回来的?”

大槐苦笑一下:“天晓得哩,我见他时,他在柴房里躺着,全身乌青,不会说话了。你先烧碗姜汤,我去寻个医来!”

二槐媳妇跑进老石匠房里,伸手试探鼻息,已气绝了。二槐媳妇拿被子将他蒙上脸,跪地号哭。

好端端的老人一夜暴毙,老石匠一家悲伤欲绝,哭得死去活来,邻居及亲属全被惊动了,无不赶来奔丧。因见老石匠全身铁青,众人皆不知他得的是何怪病,有人说是叫厉鬼抓了,有人说是叫恶魔缠了,里里外外没有一个好说辞。家人也觉得他死相难看,弄来寿衣匆匆给他穿了。刚巧邻居一个老丈有副现成的桐棺,家人出钱买过来,当日将他入殓。

按照习俗,平民死后,入殓三日方葬。村人留他连过两夜,于第三日向晚时分,一路上敲敲打打,将他抬往村南的祖坟上安葬。

送葬途中,一长溜人披麻戴孝,号哭声声,其中四人抬着黑漆棺材走在中间。

前面就是坟地了。

抬在棺木前面的二人,一个约四十多,另一个是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年轻人小声对中年人说:“六叔,前日入殓时,我看到里面这人,”朝棺材努下嘴,“就是老陂叔,脸色乌青,吓死我了!”

六叔额头虚汗直出,明显是在勉力支撑。他瞪他一眼:“别再胡说,小心被他听见,收了你的魂!”说完打个趔趄,但又挺住了。

年轻人冲他做个鬼脸,突然呆了,盯住他:“六叔,你??咋的了?”

六叔又是一个趔趄。

“六叔,你脸上咋??咋也发青哩?”

六叔再也支撑不住,两腿一软,歪倒在地,棺木也因此失去一角支撑,滑到地上。

年轻人放下抬杠,大声恸哭:“六叔,六叔—”

众人闻声齐围过来。

年轻侄儿抱住六叔,走到路边。

六叔脸色越来越青,一手紧抵喉咙,一手指着棺材,费尽力气,说道:“是??是??他??”

侄儿陡然意识到什么,两眼发直,惨声惊叫:“鬼呀,鬼呀,鬼抓人喽!”说完疯了般撒丫子就逃。

众人正在惊惧时,披麻戴孝的人群中又有一人脸色乌青,歪倒于地。

众人一看,竟是大槐,一下子全部傻了。

恰在此时,不知是谁又发出一声喊,大家全都慌神了,四散逃去。

此后几日,附近村里死者频频,路上,田边,处处可见全身青紫的尸体。活人都学乖了,各自躲在家中,没人去埋死者。村头一棵大树下面,几个被鬼抓的佝偻在那儿等死,另有一人跪于地上,似在向上天祈祷。

平阳城中,人群惊慌,刚刚来到这座城市尚未安顿下来的人们又都拖家带口地逃出城门。

田野里,年轻男女纷纷逃离疫区,人影晃动。

接二连三的死亡信息迅速传到平阳郡守府,孙宾坐不住了,当即召集府中官吏谋议,谁也不晓得是怎么回事。

孙宾急了,请到一位年长疾医,急切问道:“请问先生,百姓连续死亡,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唉,”疾医长叹一声,“如果老朽没有猜错的话,当是瘟病!”

“瘟病?”孙宾惊愕。

疾医不无痛苦地点头。

孙宾吸口长气,转问军尉:“死了多少了?”

“回禀郡守,”军尉拱手道,“石碾村不下二十人,具体难以计数,听说是厉鬼抓人,人们一见死人就逃。”

“城内可有人得病?”

军尉略作迟疑:“已经死了一个了!”

孙宾倒吸一口气,转对疾医:“先生,这病??可有救治?”

“唉,”疾医重重摇头,略顿,“它长着腿呀,它长着嘴呀,它不分青红皂白,是见谁就追,见谁就咬呀,一旦让它咬上??你跑得越快,它也??”顿住。

孙宾长吸一口气,转对军尉:“关闭城门,张贴告示,安抚百姓,各个路口设置关卡,任何人不得乱跑,尤其是罹病的人。”转对御史:“快,急报帝丘!”

信使抵达帝丘时,已是次日凌晨。

这日无朝。孙机几天前吃坏肚子,连拉几日痢疾,身体乏力,正躺在榻上养精蓄神,急报来了。

孙机匆匆阅过,顾不得病体,跌跌撞撞地走向书橱,在书架上翻找良久,一无所得,就又搬来梯子,爬到书架高处,终于在一个角落摸到一卷尘封已久的竹简。

孙机取下来,拍掉尘灰,急不可耐地翻阅一阵,将竹简“啪”地扔到案上,轻叹一声,朝外叫道:“来人!”

老家宰闻声走进。

“平阳出瘟情了,”孙机吩咐道,“速将帝丘的疾医全部请来,我这就进宫禀报君上。”

老家宰疾步走去。

与此同时,瘟情也传到了太师府。

是太庙令禀报的。

老太师倒吸一口气,良久,似是不信任地盯住他:“是吗?”

太庙令点头,声音极轻:“是的,说是死人盈野!”

老太师的眼睛缓缓闭上。

“臣见过大巫祝了,大巫祝说,是天杀!”

“天杀?”老太师猛地睁眼,似是不解。

“前些日,君上不顾上天示警,强动刀兵于平阳,上天震怒,方使瘟神降罚!”

老太师吸口长气,两手捂在脸上,上下左右揉搓,边搓边将长气缓缓呼出。

“太师,”太庙令凑上前,“瘟神不比战神,它??不怒则已,一旦生怒,就是生灵涂炭,不分贵贱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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