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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巫人并不下跪,在惠王前面直直站定,拱手,朗声:“北冥萨满见过大秦之王!”

“嬴驷见过杀蛮!”惠王拱手,指向公子华旁边的客席。

“非杀蛮,是萨满,Sa-man。”巫人纠正,席坐。

“萨-满?”惠王眯起眼睛,“是你名字?”

“非也,”那萨满应道,“我们没有名字,都叫萨满。”

“何意?”

“萨(sa)为通达,满(man)为人,萨满就是通达天地的人,大王可以叫我知者。”

“失敬,失敬!”惠王拱手,“请问知者,您由北冥之滨来到我邦,可有教寡人之处?”

“天降大灾,贵邦行将洪水漫灌,山塌地陷,民不聊生,生灵涂炭。”那萨满道。

“洪水何来?”

“再过一十四日,上天之神将驱南、北二冥之云至荆、秦之野,巴山、蜀山、终南山、陇山,连绵暴风骤雨,暴风之大,骤雨之强,实乃百年难遇,其中巴山、蜀山将连降一十四日,终南山二十四日,陇山一十六日,秦、楚之民——”巫人顿住话头。

惠王震惊,看向公子华。

“请问知者,”公子华拱手,“可有消灾之方?”

“我既登宝殿,自有消灾之方!”

“快讲!”惠王急不可待。

“我可行法施术,使南海之云不过太白之顶,疾风骤雨不落终南之阴,至于陇山云雨,无不流入江水,增楚人之祸,于秦人无涉。”

“好!”惠王忽地站起,在厅中来回踱几圈,复又坐下,看向巫人,“咦,南海之云不过太白顶,哪儿去了?”

“尽返楚地。”

“这……”惠王闭目,良久,拱手,“上仙建下此功,要寡人作何回报?”

“天运流转,秦地将兴,上天示我前来贵邦,一为助王成就大业,二为扬我萨满之教。是以我等不求回报,只有一请,乞请大秦之王将终南山太白绝顶赐予我教,为我教在太白山地立庙设坛,准许我教收留信众,传扬法术!”那萨满开出条件。

惠王闭目,良久,睁眼:“兹事体大,望上仙稍候几日,容寡人斟酌一二,如何?”

“萨满恭候!”萨满起身,告退。

惠王送出殿门,回来又想一时,转对公子华:“华弟,相国还在寒泉养伤吗?”

“正是。”公子华笑了,“看那样子,伤还不轻呢。”

“你在咸阳,守着那个萨满。”惠王转对内臣,“明晨起驾,终南山寒泉!”

山外酷署,山中却是清凉。

寒泉子专门为香女辟出一个院子,让她照料前来养“伤”的大秦相国张仪。张开地已经懂事了,也继承来他老爹的伶牙俐齿,一天到晚追在张仪的屁股后面,满山坡乱转,没有什么是他不要问的。

这日傍黑,张仪带着儿子从后山的小路上悠哉悠悠地正往回赶,迎头遇到香女。

“娘亲,你看!”望到娘亲,张开地飞奔下来,手中扬起一个花环。

“是给娘的吗?”香女蹲下来,抱住他,看向花环。

“是的,娘亲!”张开地不无兴奋地将花环戴在香女头上,嗅了嗅,“真香!”

“是你编的?”香女抱起儿子,在他脸上亲一口。

“是那个人!”张开地指向跟过来的张仪,附她耳边,悄声,“花是我采的!”

香女给张仪个笑。

张仪看向戴着花环的香女,眼前不由浮出鬼谷里他送花环给师姐玉蝉儿的场景。

张仪的眼窝湿了。

“夫君?”香女怔了,盯住他。

“真美!”张仪回过神,夸道。

“你就会哄我!”香女嗔她一眼,拉起开地的手,声音说给张仪,“快到先生那儿,你的主人来了。”

“秦王?几时到的?”

“到有小半个时辰了。”香女笑道,“还带着妃子呢。”

“妃子?”张仪怔了,“哪个妃子?”

“你保媒的那个!”

“呵呵呵。”张仪笑了,快步走向山谷里的草舍。

寒泉客堂只坐二人,惠王于客位,寒泉子于主位。寒泉子二目闭合,进入冥思。惠王盯住他,神色忧急。

良久,寒泉子眼睛睁开,看向惠王。

“先生?”惠王倾身,声音极低。

“唉!”寒泉子给出一声长叹。

“先生,这灾……”惠王急不可待了。

“此为庚子之灾。”寒泉子缓缓说道,“天干地支,六十年一个轮回,是谓六十甲子。运至庚子,适逢土、木、火三星连珠,外加金、水往来扰动,上天五气并发,致使太阳、太阴之大气紊乱,阴阳失衡。是以自古迄今,只要是庚子年,天下就不祥和。”

“还有那颗孛星?”

“是的,”寒泉子接道,“近几日来,晨昏之时,老朽登山观之,详审此星,甚觉不安。此星非寻常孛星,其形其迹,皆通天地大气。听先师所述,此星或七十年一见,或八十年一见,但凡其出,天地大气受扰,必起灾殃,轻则兵革战乱,重则旱涝殃民。”

“也就是说,此星祸及天下,不单单指向秦国?”

“是的,就今年来说,前番燕乱,当是此星前兆。”寒泉子应道,“庚子本为灾年,遇到此星,堪称是千年难遇,当是灾上加灾,大王不可等闲视之。”

“千年一遇?”惠王吸入一口长气,喃声重复。

寒泉子没再出声。

“那个萨满呢?”惠王此行的真正目的是这个。

“回禀君上,”寒泉子微微闭目,“此人当属于巫、觋,所行之术,亦可称作巫、觋之术。君上可知巫、觋之术?”睁眼,看向他。

巫、觋之术为常识,行此术者,女为巫,男为觋。寒泉子此问,当是另有所指了。

“请前辈赐教!”惠王略略一想,拱手。

“巫、觋之术,由道而生。道生阴阳,阳者生,阴者杀;阳者白,阴者黑;是以主生者为白巫觋之术,主杀者为黑巫觋之术。行白巫觋之术者为白巫觋,通常衣白;行黑巫觋之术者为黑巫觋,通常衣黑……”

“这么说来,此人所行的是黑觋之术了?”

“是的。”寒泉子讲道,“由君上所言,老朽可知此觋所行之术为黑术,阴术,主杀。主杀不吉,以邻为壑,更是不吉,望君上三思而行之。”

“晚辈晓得了。”惠王略略一顿,“白巫觋之术呢?前辈可熟悉有行此术的巫人?”

“白巫觋之术源起于巫咸大神,从巫咸者有大巫十二。就老朽所知,终南山中也有此巫,但习白巫觋之术者,通常是各司其命,听天所由。庚子之年,既为天杀,就当听天由命。是以老朽劝王早作筹备,移低洼之民于高坡之上,设帐立营,使民无风雨之苦,开仓赈灾,使民无饥谨之忧。”寒泉子略顿,双手拱起,“诚能如此,天佑我王!”

“谢前辈赐教!”

话音落处,外面脚步声急,舍人与张仪的声音传过来。

“你们君臣议事吧,老朽告退!”寒泉子起身,朝惠王拱个手,大步出去。

惠王送至门口,刚好迎到张仪。

“王兄,”张仪心情甚好,拱手笑道,“晓得你热腻歪了,这是来山里乘凉了呢。”

“唉,”惠王长叹一声,“要是有妹夫这般闲心,驷哥就……”摇头,自回客堂,坐于寒泉子方才坐过的主位,指向客位。

“咦?”张仪没坐,绕他转一圈,“你不为避署,却带一个小嫂子,是为哪般?”

“听说我要进山寻你,她闹着要来,说要看看你的那个香夫人!”

“这辰光不香了。”张仪做个鬼脸。

“为何不香了?”惠王奇道。

“让我那个臭小子折腾没了。”张仪笑了下,在客位坐下,“说正事儿,观王兄气色不佳,有何大事儿?”

“五件大事。”

“哎哟,”张仪夸张地叫出一声,“是哪五件?”

“其一是,楚使昭睢天天嚷着要进宫觐见,向寡人讨要商於六百里!”惠王摇头,苦笑,“你呀,把事儿招来了,却躲这儿闹清静。”

“嘻嘻,”张仪涎起脸,“这事儿你就甭管。其二呢?”

“燕国。”惠王接道,“子之弑燕王,逼走子职,立燕王哙,这又使哙让位于他,太子姬平起兵反叛,子之杀姬平,处死燕王哙的所有公子,篡燕南面,惹恼齐王,使匡章为将,燕人不战,开门迎接齐人,子之死。”

“好事呀!”张仪一拍大腿,“其三?”

“子职在赵,差一点儿死于子之的杀手。”

“现在如何?”

“被赵王接进宫里了。”

“嗯,”张仪竖起拇指,“赵雍在下一盘大棋。不过,真正的棋手当是苏秦。对了,燕、齐闹出这么大的事情,苏秦呢?想必他忙坏了吧?”

“这是第四件事,”惠王苦笑,“苏秦在生病……”

“生病?”张仪的心吊起来,“什么病?”

“说是伤寒,要命的那种。若不是鬼谷先生使人相救,这辰光怕就……”惠王顿住。

张仪两手握脸,良久,抬头,眼圈红红的,盯住惠王:“最后一个?”

“天现凶象,孛星冲日,适逢庚子,将有天灾降于秦楚之野。驷哥正是为此而来。”

“是何天灾?”

“水。”

张仪闭目,良久,抬头:“先生怎么说?”显然晓得他已就此请教过寒泉子了。

“先生说,既为天灾,就当顺其自然,让驷顺天应人,做好预防即可。”

“先生说的是。”张仪连连点头,“不过,祸兮,福之所依。就地势而言,若成水灾,楚祸更甚。看来是天要亡楚了。”

“你真的这么想?”惠王盯住他。

“王兄难道不这么想吗?”张仪反问。

“哈哈哈哈!”惠王爆出一声长笑,起身,“走,看看我的小外甥去!”

二人来到香女的小院,见小草舍里已挤满人了,有香女母子、林仙姑、芈月及侍奉她的几个宫女。在这山野里,女人轧成堆,就没人把惠王当个王了,尤其是香女与林仙姑,欠身尽个礼,顾自与芈月说话,将这两个大男人冷在一边,连个席次也没人让。

张仪吐个舌头,扯惠王在一边站了。

芈月抱着香女的儿子张开地不肯撒手,那孩子也是乖巧,任由她捏这揉那,惊惊乍乍的。

“香嫂子,不对,该是香妹子,不对不对,我该叫你香姐才是!”芈月看向香女,连改三个称呼,众人皆笑起来。

“香姐,你得传个宝经,究底是哪能生出这般漂亮的帅小子呢?”芈月盯住香女,“让人眼热哩!”

香女笑过,指向林仙姑:“这个你得问她。”

“哎哟喂,我的大仙姑姑呀,”芈月转过身,站起来,放手开地,连作几揖,“您老大恩大德,不可偏心哟,见面就是缘,您老送她一个,就也得送我一个!”

“已经送你了。”

“啥?”芈月惊愕,四顾,“他在哪儿?”

“在那儿!”林仙姑指向她的下腹,笑了。

“咦?”芈月不无惊愕地摸向肚皮,“这不可能!半月前我还来过那个什么的,听宫医说,是没有种上!之后,”剜一眼惠王,“那个人就让一群狐狸精迷住眼了,根本不近我身,是昨晚听说他要来这山里,今早我拦住他的王辇,缠牢他,方才……”

“我已看见他了,是个贵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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