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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宋遗被烹的次日,秦国黑雕已将楚齐绝交的快讯递至秦宫。张仪被秦王紧急召回,入咸阳时已过黄昏,被宫车直接载往秦宫。

惠王备好宴席,召来乐坊,歌舞侍候。

轻歌曼舞中,二人酒至半酣,惠王传旨摆棋。

一副棋具被宫人抬来,摆在二人中间。

“寡人执白如何?”惠王拿起一枚白子,笑看张仪。

张仪笑笑,摸过黑子棋盒。

惠王在棋盘上连布三子,看向张仪。

张仪看向三子,眯起眼睛:“我王这是——”

“这第一枚,是雨神!”惠王指着三枚白子,“这第二枚,是瘟神;这第三枚,是将军魏章,其麾下二十万锐卒已于近日陆续赶赴商於谷地。下面的局,该当仪弟出手了!”

“若是此说,”张仪笑了,“是该到臣了!”拿起黑子,却不落下。

“怎么不落子呢?”

“臣在守个喜信儿!”

“是不是这个?”秦王掏出黑雕的密函,递给张仪。

张仪看完,震惊。

“唉,”秦王长叹一声,“这个楚王倒是别致,竟然想出这个妙招,实出寡人意外呀。”

“非楚王之意。”

“哦?”

“臣晓得宋遗。此人原在昭阳门下,后转投靳尚,由他出使,当是靳尚之功。”

“呵呵呵,”秦王笑了,“靳尚是个人物,待寡人攻克郢都,该当赏他一块地儿才是。”

“是我王会用人!”张仪竖起拇指。

“这个宋遗也是决绝。完成使命就成,大可不必受烹嘛。不过,田辟疆这一烹,算是把楚人的后路彻底烹断了。如果不出所料,与我结盟的齐国使臣这辰光当在道中了!”

“臣这就落子!”张仪提出一枚黑子,啪地落下。

张仪在秦王宫中一直守到翌日后晌,方才出城,改乘一辆有篷的辎车,悠哉游哉地驰进咸阳南城门,直入相府。

在相府的门外下车时,张仪还刻意拄起拐杖,一跛一跛地走进府门。

回到府中,张仪还没歇过气来,门人报说楚使到访。

张仪请入。

“相国大人,您终于回来了!”昭睢一脸委屈,声音急切。

“唉,”张仪不无夸张地长叹一声,“人哪,该倒霉时喝口凉水都塞牙缝。”伸出依旧打着绷带的右脚,“昭兄弟请看,就是这只脚,他娘的那天也是闹鬼,本想登个高,望个远,不想却踩在一块松掉的石头上,那石头一滚,我这脚底一滑,人就整个滚下去了,滚得我是眼冒金星啊。其他还好,只这脚踝撞在一块硬石上,但听咔嚓一声,我就疼死过去了。”

这个故事昭睢早已听过,但这辰光不得不一脸同情地再听一遍。

“嘿,”张仪越说越来劲,“他娘的撞到石头上还不算倒霉,真正倒霉的是遇到庸医。庸医真叫个害人哪,他说我的骨头断了,要对骨,我就让他对,嘿,他一连对了四五次,疼得我是又死几次呀。可对来对去,他一直对不准,没过几天,这脚踝就肿成一个大圆球了。我赶他滚蛋,听闻终南山里有个老医师专治骨伤,就让人抬进山里,那老医师一摸,说是你来太晚了,一伤到就该来的。我说,要紧不。他说,你的踝骨不是折了,是碎了,得重新拼合起来,箍牢,让他慢慢长。我说,那就快箍呀,他说,你得忍住疼。我说没事儿,你来吧。他让我连喝几碗老酒,然后把我绑起来,嘴里塞块布,拿只利刃,朝我那肿脚踝上嚓嚓嚓嚓,我是看不得呀,只有那疼是钻心的,我却动不得,叫不出,想死的心都有哇。之后我就死了,啥也不晓得了。待我醒来,已经躺在榻上,整条腿让他绑成一块长板板了……”

张仪讲得眉飞色舞,昭睢的目光却渐渐落在他的伤脚上。他听过的所有故事版本皆是左腿,而这辰光,张仪裹的竟是右脚!

“相国大人,”昭睢指着他的右脚,“不是伤在左脚上吗?”

“左脚?”张仪的眼珠子连眨几眨,眯起来,盯住他,“你何以晓得是左脚呢?”

“大人受伤辰光,人们无不是这么传说的,我专门问过为您裹伤的那医师,他也说伤的是左脚。”昭睢较真了。

“哎哟哟,”张仪一拍脑袋,“瞧这错的!这些人全都该杀!”伸出左脚,“你看看,我这左脚好端端的,是不?”朝地上连顿几下,“这像是受伤的样子吗?唉,”连连摇头,“这拨蠢货,伤整不好,忙帮不上,竟然连个左右也辨不清了,气杀我矣!”

“相国大人,”昭睢紧忙转换话题,“无论如何,您能回来就好,真正急死人呢。”

“咦,兄弟,何事急切?”张仪盯住他。

“是那盟约的事呀!”昭睢急了。

“盟约何在?”

“我带着呢!”昭睢打开一个随身携带的小箱,取出盟约,“这不,全在这儿!”

“是哩,”张仪点头,“我正是挂着这事才不顾伤疼回来了呢。”

“谢相国记挂!”

“这样吧,”张仪瞄那箱子一眼,“昭睢兄弟,你把这箱子留在这儿,我今朝先歇一宵,明日就入宫觐见秦王,让他签字划押,再加个玺印,这事儿就成了!”

“好咧!”昭睢不无爽气地将盟约装回箱子里,提到张仪跟前,小心放下,拱手,“昭睢恭候佳音!”

翌日,昭睢早早来到相国府,从上午候至下午,天近傍黑时,总算候到张仪。

张仪没穿官服,只穿一身内衣,头上无冠,头发是凌乱的,气色也不太好。

张仪是在小顺儿的搀扶下走进客堂的。

昭睢迎出去,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直到张仪在主席位坐定,方才于客席坐下。

张仪木呆呆地盯住昭睢。

“相国大人?”昭睢轻问。

“唉!”张仪长叹一声。

“出什么事了?”昭睢再问。

“唉,还不是兄弟你的事?”张仪复叹一声,看向小顺儿,“愣这儿干啥?到车上,将那只箱子拿来,还给昭大人!”

小顺儿出去,不一时,拿回昭睢留下来的箱子,放在昭睢跟前,快步出去。

昭睢打开箱子,里面是空的。

“相国,盟约呢?”昭睢震惊。

“让大王一把火烧了!”

“啥?”昭睢惊得从席位上弹起来。

“唉,”张仪再叹一声,“不只是那盟约,”指指自己,“你瞧瞧我,一身官服入宫,出来就是这副模样了。大王看了那盟约,一时上火,烧了盟约不说,喝令侍卫将在下的这身官服官冕全都剥了。还有那颗金印,大王要我这就还给他呢。”

“这这这……”昭睢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叫我如何回朝复命?”

“昭兄弟呀,”张仪两手一摊,“你复命事小,我这儿的事可就闹大了。我呀,我这是山中妖精照镜子,里里外外皆不是人哪!”

“这……”昭睢在厅中转圈,跺脚,“秦王他……不是讲好了吗,为何这般?”

“是呀,”张仪气恼,“在下也是这般问他,结果呢,我刚刚问出口,就又被他臭骂一顿。”

“秦王怎么骂?”昭睢急问。

“骂我吃里扒外呀,怎么能把大秦国的土地拱手让人呢。秦王说,商於六百里来之不易,商地十五邑是楚王赠送的,於地十五邑,是秦国数万甲士拿性命换来的,骂我哪来的胆子竟然把这六百里拱手就送给楚人了!”

“大人,”昭睢急辩,“你在楚国不是这般讲的,你说,秦王他是同意的,是秦王使你使楚睦邻的。”

“是呀,秦王是要睦邻,可他没说要送商於谷地六百里呀!”

“可您答应了的!”

“是呀,”张仪苦笑,“我是答应了的,所以我里外不是人哪!我说,我已经答应楚王了,也已经与楚王签下盟约了,楚王已经加玺签押了,秦王说,你答应的事,你拿地还去。我……昭兄弟呀,我哪儿有地呀!我只有这於城六里,”猛地一拍大腿,“兄弟,豁出去了,我就把这六里归还楚王,如何?”

“这……”昭睢回他个苦笑,“如何能成?”

“能成,能成!”张仪连拍胸脯,“这是秦王封给我个人的,他封给我,就是我的地,我有地契,有诏命,该有的证据我全不缺,我想给谁就给谁,想他秦王奈何不得!”

“这这这,不是这样的!”昭睢的脑子这辰光开始转过来了,“是这盟约,秦王怎么能撕毁盟约呢?”

“唉,”张仪摇头,“说起这盟约来,也怪在下考虑不周。那盟约其实并非盟约,因为秦王尚未签字划押。既然不是盟约,就是一张废契,秦王烧的不过是张废契而已。再说,如今已经烧了,你我手中除了这个空箱子,什么也没有了,我们又能怎么办呢?”

“天哪,烧了!一把火烧了,我……哪能个回朝复命啊!”

“兄弟呀,”张仪接上话头,“在下是眼睁睁地看着宫人将它烧成灰烬的呀。不瞒兄弟,在秦王跟前,我大讲与楚结盟的好处,可谓是据理以争呀,没想到秦王几句话就把我堵死了。我说,楚王答应与齐绝交,只与秦国结盟,秦王说,楚王与齐王绝交,寡人怎就不晓得呢?寡人在齐地还有不少朋友呢,听那些朋友说,楚王的特使陈轸这辰光就在临淄,可他从未提过绝交的事。我说,按照盟约,是约盟双方同时履约,在我们与楚国交割商於之时,楚国才与齐人断交,秦王听了一番大笑,说是拿来我看。我递上盟约,秦王看毕,上面真还就是这般写的,于是震怒了,骂我说这是什么狗屁盟约呀,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两下相隔数千里远,怎么同时交割?如此盟约,留下来就是笑柄!我一时语塞,正在寻辞儿应对,秦王于盛怒之下,就使人点火烧了。”起身,显然是忘记了跛脚的事,走到昭睢跟前,拍拍他的肩膀,“兄弟呀,回朝复你的命去吧,就说张仪我愿将於城六里,也就是属于我的那块封地,献给楚王,不加任何条件,算作我考虑不周的报应!”转对外面,“顺儿,送客!”

小顺儿闻声走进,提起那只空箱,盯住昭睢。

看着张仪走过来时腿脚麻利的轻巧劲儿,昭睢恍然明白过来,一股怒气冲上头顶,想要发作却又忍下,鼻孔里恨恨地“哼”出一声,大踏步走出相府。

自大雨开始,屈平、白云每天都要站在大殿的高处,俯视城外的两条水流,眼睁睁地看着它们变得黄浊、凶猛。

大殿漏雨了。雨水穿过那日被雷公击穿的屋顶及被大树的枝干扫掉的屋角灌进殿中,将殿中的泥塑淋得面容模糊。其中直接被屋顶漏水浇到的是始祖高阳帝,于第三日就塌倒了。

高阳帝塌倒时,屈平与军尉就站在旁边看着。那是整个大殿里最大的一尊泥像,在如山中小瀑布一般的雨水浇注下,搬没法搬,移没法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淋塌。高阳帝在塌倒时,站在他左侧的始祖祝融也被大雨淋透了,面部模糊,右边半边脸几乎没了,右半个身子出现裂缝,只有两只眼睛依然在射火,但这火显然被水汽蒙住了。

在雨水间隙,邓盾引领众兵士冒险攀上屋顶,将屋角的漏洞堵住,但屋顶被炸雷击穿的那一处,实在是堵不住。他们所能做的,就是拿出各种雨具,将塌倒的那尊泥塑旁侧的几尊全部罩起,再将满殿的雨水导流到殿外。

大雨下至第七天,水流看不到了,只有泛着黄光的一片。

河堤外面依稀可辨的村落于一夜之间看不到了。

他们晓得,河水一定是在夜间冲上堤岸的,低洼处的百姓也应该是在夜间失去家园的。

屈平眼眶湿了,紧紧握住白云的手。

茫茫四野,没有风,没有雷,惟有大雨倾盆。

“阿妹,”屈平看向白云,“你再求求巫咸大神,能否少下一点点儿。这般下去,楚人真就毁了!”

“是上天降灾,不是巫咸大神的事,你让我怎么求呀?”白云一脸无奈。

“可这……”屈平看向仍旧向下砸的雨珠儿,“雨也太大了点儿!”

“不大能成灾吗?”白云剜他一眼,“我告诉你了,这次是超大的灾。”

“记得你说过,灾情共是一十四天,天哪,还有七日,这……”

“是祸躲不过。再熬七日吧,熬过或就好了。”

“不知我的奏报大王看到没?大王筹备了没?各尹司……”屈平顿住,似乎不敢再说下去。

之后的每一日,于屈平都如一年。

如是熬过六日,到第七日上,也就是开始落雨的第十四日,屈平一大早就赶到露台上,仰望天空,仍旧是乌云密布,未曾见出一丝儿缝隙。雨水仍在噼噼啪啪地砸向庙殿前面的祭坛,在坛四周聚出一汪汪的水洼,打着漩儿涌向时不时就被军尉掏出淤塞物的排水沟。

屈平急了,返回他们所住的耳房去寻白云,却见众巫女无不赤裸躯体跪在地面上,排作一个奇怪的图案,显然是在施法。

白云跪在正中,额头现出汗珠。

屈平退出,掩上房门,走进大殿,跪在列祖列宗的泥塑前面,闭目祈求。

除掉那个塌掉的与旁边两个半塌掉的,几乎所有泥塑都被罩上一层护套。

过有一个时辰,屈平觉出身后有人,晓得是白云,就站在他的身后。

“巫咸大神可有谕示?”屈平身体未动,声音出来。

“嗯。”白云语气沉重。

屈平心头一紧:“怎么说?”

“淫雨还要再下十日。”

“啥?”屈平几乎是弹起来,转过身子,盯住白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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