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 章|辞郢都陈轸访友 征北胡苏秦 (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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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遥扑嗵一声跪下,号啕大哭。
“怎么了?”屈平急了,猛地想到与秦之战,打个寒噤,“出何事了?”
“我在丹阳战败,阿大他……”屈遥悲泣。
“我晓得的,我晓得的,我早晓得的……”屈平带着哭腔,不住地呢喃。
“是的,”屈遥哽咽,“大王他……他不听阿哥……”
“战死多少?”
“丹阳战场逾六万,其他战场约二万,合起来约八万。”
“秦人呢?”
“差不多六万。”
“他们……是怎么战死的?”
屈遥遂将他所了解到的战场情势一一讲给屈平,末了说道:“大王后悔了,后悔未听阿哥之言,使我赶来召请阿哥回郢!”从衣襟内掏出谕旨,呈给屈平。
屈平展开,是怀王亲笔书写,旨曰:“屈平,寡人悔不当初,天天念你。寡人向你认错,向祭司认错,向八万将士认错。回来吧,屈平,寡人离不开你。芈槐。”
屈平手捧谕旨,泪水出来。
屈平看向白云的棺椁。
良久,屈平掀开棺盖,将白云抱出来。
白云的身体依旧是软的,没有一丝儿异味。
屈平将她拥在怀里,将脸贴在她的脸上。
良久,屈平拿出谕旨,放在白云脸上:“云,你看,大王来谕旨了,大王他……认错了!”如孩子般哭起来,“大王他……这个错实在太大了,云,八万将士的生命啊,云,大王他……为什么就不肯听呢?呜呜呜呜……他为什么就不肯听呢?”轻轻拍她,“云,你还记得阿叔吗?就是那晚来劝阿哥的那个阿叔,遥弟的阿大,听遥弟讲,他……他是战死的……在战死之前,他没有离开他的将塔,他没有后退一步啊,云!还有六万将士,他们……他们全都战死在沙场,而不是死在逃跑的路上……他们面对强敌,没有后退一步,他们杀死秦兵六万……云,阿哥为他们骄傲,阿哥这为他们吟诗一首,就叫《国殇》吧。云,我把《国殇》吟给你听,你要记住,你要记住每一个字,云,你要一字不落地将这首诗吟给他们听……”
伴随着轻拍白云的节拍声,屈平眼前一幕幕地浮出丹、淅河谷的惨烈战场,金戈撞击,战鼓雷鸣,血肉搏杀,车马驰聘……
屈平情不自禁,轻声吟咏:
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旌蔽日兮敌若云,矢交坠兮士争先。
凌余阵兮躐余行,左骖殪兮右刃伤。
霾两轮兮絷四马,援玉枹兮击鸣鼓。
天时怼兮威灵怒,严杀尽兮弃原野。
出不入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远。
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
屈平吟完一遍又一遍,听得屈遥泪水满面。
翌日清晨,屈平将白云放回棺中,盖好棺盖,将囡囡留给鹖冠子,辞别他们,与屈遥下山,乘舟顺流而下,回返郢都。
“屈子……”听闻屈平回来,怀王跌跌撞撞地迎出殿门,一把攫住屈平的手,万千话语,凝作二字。
“王上……”屈平也以二字回应。
怀王凝视屈平,良久,不无慨叹:“你瘦了,你瘦多了!”
“是的,王上,您也瘦了!”
“是寡人害的你呀,还有祭司,寡人……对不起她……”怀王捉住屈平的手,将他拽回殿里,按坐在席位上。
“王上,是楚国该有此难!”
“唉,”怀王长叹一声,“你不要宽慰寡人了。是寡人太相信张仪那厮,方才酿下此祸,悔不当初啊!这些日来,寡人思来想去,你是对的。你这回来了,寡人就该往你身上搁担子了。令尹这个重量,昭睢挑不起来。当初用他,是你在病中。”
“敢问王上,”屈平盯住怀王,“还要造宪改制吗?”
“唉,屈平呀,”怀王再叹一声,“寡人是想造宪改制,可前面的事你都看到了。此番伐秦,无论是王亲还是宗亲,都是尽力了,哪一家都死了人。他们的血这还没干,寡人若是再行改制,就不近情理。所以,寡人在想,眼下秦人事大,改制事小。我八万将士,血不能白流。”声音激昂,“寡人意决,未来三年,竭大楚之力,与秦决战。不夺回商於,不诛杀张仪,寡人死不冥目!”
“王上,”屈平凝视怀王,“您方才说,臣是对的。臣既然是对的,王上为何不听呢?”
“那是过去,寡人让张仪迷惑了!”
“迷惑王上的不是张仪,是王上自己。是王上忘了初衷,是王上急于求成,是王上想不战而得商於,是王上偏信偏听,是王上不该决断时决断太快,而该决断时却犹豫后退……”历经这场生死大劫之后,屈平把一切全都看淡了,在怀王面前再无矜持,肆意说出。
怀王面色紫涨,呼吸急促,良久,强作一笑:“屈子,昨天的事情,就不要提了,关键是今天与明天。寡人身边离不开你,从今往后,无论别人怎么说,寡人都不听了,只听你的。当务之急是这令尹之位,你不能推了。我问纪陵君,他也是这意思。你若没有其他想法,寡人这就召昭睢,与他商议此事,重新任命他。”
“王上若肯听臣,臣还是那个初衷,造宪改制,活血生肌。”屈平语气决绝,“大王若决此策,臣愿为令尹,殊死改制,为大王先驱。否则,臣……”断住话头。
怀王长吸一气,双手捂在脸上,来回搓揉。
不知过有多久,怀王松开手,看向屈平,缓慢而有力:“屈子,造宪改制的事,可以行,但不为急务。寡人意决,当务之急是与秦决战!寡人算过细账,丹阳之战,我虽殉国八万,但秦人也死六万。大楚有民两千万,他秦国才多少?加上巴蜀,不过五百万。我四倍于他。再说,我有荆紫关,已得漫川关,商城近在咫尺。若得商城,武关就是囊中之物……”
“王上——”屈平不想听下去,打断怀王。
“这样吧,”怀王略顿,盯住屈平,“这个令尹,你暂时不做也好。一是你大病初愈,需要休养,二是大敌当前,寡人顾不上安内。待寡人击败秦人,收复商於,那时再用你屈子造宪改制,如何?”
“臣……”屈平说不下去了。
“屈平,”怀王凝视屈平,“在我大楚,王亲、宗亲,错综复杂,难以言尽。无论如何,百多年来,但凡大事临头,真正安邦定国者,无外乎屈、景、昭三氏。三氏兴,大楚兴;三氏衰,大楚衰。然而,今朝看来,大楚三氏已后继乏人矣,寡人甚忧。如何提振三氏精神,锤炼三氏后辈英才,事关大楚的今天与未来。这是大务,更是要务,寡人交给你了。不仅是三氏,还有王子、王亲等内务政事,寡人全都交给你。”转向宫尹,“拟旨,诏命屈平为三闾大夫,治屈、景、昭三氏并王室、宗亲一应事务,钦此。”
“臣领旨!”宫尹记下。
“谢王上厚爱!”见怀王已经不可逆转,屈平长叹一声,叩首,谢恩,“臣请告退!”
在江水之北、东海之滨有一大片低洼的湿地。这儿地广人稀,水泽交荡,广袤达数百里,四周略高,中间稍低,在苍鹰的眼里,形如一只硕大的浅碟。滔滔淮水在碟的北侧擦碟而过,直入大海。碟子四周生出无数条水道,沟通起大泽与江海。平素尚好,遇到灾年,洪水爆发,碟中大水排泄不及,就会汪洋一片,碟中百姓是以不敢居在碟中,多在大碟周边设村立寨。洪水来时,他们就乘筏行舟,穿梭其中,捞鱼摸虾。洪水过后,他们就种麻植桑,劳作生计。
此地原本属于东夷,之后被吴人攻取,再后成为越人的治域,楚得越后,又成为楚地。郢都楚人通常将淮水上、中游的广袤土地称为东国,淮水下游的这一大块新得越地,则被他们统称为下东国。征服这些越地时,昭阳是主将,功劳最大,楚威王论功行赏,将这块形如大碟、方圆逾二百来里的水乡泽国打总儿赐予他了。那辰光昭阳心思甚大,自然没把这块土地夹在眼里,受封之后没来看过一次。不想时运转过来,怀王一张诏书,竟使这儿成为他的葬骨之所了。
相中此地并将这儿建设成梦中家园的是昭家的得力家宰邢才。
许是预感到什么,邢才竭尽心力地经营此地。经由风水方士多次勘察,邢才最终选定碟盘西南角的一片洪水淹不到的高地作为昭阳的治邑。这块高地背依一座高约百丈的土山,俯瞰一片可一眼望到对岸的水泽,风景绝佳。更妙的是,那水泽有水道贯通西边大泽,那大泽向南可贯通江水,行大舟大船,向北可通淮水,沿淮水东下,可至大海,沿淮水北上,可达泗上诸国,沿淮水西溯,可抵楚地东国任一区域,活脱脱一个水道枢纽。
高地上原本有个村子,住有百来户越人,不事稼穑,世居土屋,以渔猎为生。邢才使懂风水的方士选好宅地,从郢都及周遭招募一大批能工巧匠,用大船运来各地的木石建材,参照郢都昭府盖起一座全新府宅;接后,他又盖起几排民居,将原村民安置进来,拆掉他们的旧房,将整个村子重新规划;继而他又按照新的规划,建造起街道、码头、集镇、工坊、民舍、客栈等一应建筑,对外四处张贴告示,凡有一技之长者皆可来此邑无偿领受住宅或商铺,只要住满二十年,就可永世享有。风声传出,远近数百里内有才气、无家舍的大量人才被吸引过来。俟昭阳被贬之后破浪而来时,他的治邑已成为拥有数千人居住、商贸四方、风景秀美的边塞大邑。
在这个不算太高的土山顶上,林木丛郁,许多树木已经数百年,粗得几个人都抱不住。林木丛中,立着一个新建的两层楼阁。坐在阁中,向东北可俯瞰大泽,向西南可远眺更大、更远的水泽,那是通往江水、通往郢都的。
昭阳喜欢坐在楼上的阁中,凭栏远眺。
“昭兄,”陈轸指着远方的大泽之水,“听说此泽原叫洪泽,是您改作梦泽的?”
“是的。”昭阳应道。
“若此,”陈轸指着近处的泽水,“此泽该当叫作云泽了?”
“真叫老弟猜中了。”昭阳笑了,收回目光,看向他。
陈轸是两天前赶到的,乘坐一个大舟,装了他的所有细软家当。与他一家同行的还有林东一家。林东与桃红成婚了,是在陈轸离开魏国之后成的婚,已育有一子三女四个孩子。这些年来的风风雨雨让二人看明白了情势,塌下心来将余生献给陈轸。两口子皆是人精,精通各类赌艺,玩转列国赌场,在许多方面远比戚光灵光。他们缺少的是势,因为赌博是玩命的活,无势难行一步。他们到魏国,仗的是陈轸的势。陈轸走后,安邑没落,他们不敢再赌,又舍不得元亨楼,就将那楼开作客栈,洗手归正,直到陈轸召他们至郢都。陈轸再走,他们无处可投,就扔下元吉楼从陈轸走了。有二人车前舟后精心照管,陈轸自也乐享其成,将林东用作家宰,林东也乐意这个角色。桃红与伊娜更是交作闺蜜,形影不离了。
“啧啧啧,”陈轸吧咂几声,“看来昭兄是念念不忘那个郢都啊!”
昭阳看向郢都方向,泪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