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 章|入绝境秦使腾挪 驰千里约长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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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仪交待过小顺儿,作别过紫云母女、翠儿一家并众仆,大步走到院中,正欲上车,一阵车马喧哗,秦惠王驾到。
惠王携张仪之手直入正堂,支开众人,连内臣也支走,只与张仪对面坐下。
“妹夫,”惠王凝视张仪,语气坚定,“驷哥不是来与你作别的,因为寡人与你不能别,也别不了。你只管去,放心去,大胆去。你前脚走,寡人后脚就到汉中。寡人坐镇汉中,举国备战,只要熊槐胆敢对妹夫不利,寡人就亲率大军,倾秦之力,杀入郢都!”
“谢王兄!”张仪拱手。
“还有,”惠王接道,“寡人已旨令嬴华,在你使楚期间,黑雕台只有一事,就是确保妹夫安全,必要时不惜任何代价!”
“谢王兄!”
“唉,不瞒妹夫,”惠王怅然叹道,“这几日来,寡人寝食难安,反来覆去思虑妹夫使楚这事儿。妹夫说的是,前面两战,楚国输了,楚国疼了,但楚国也醒了。一头被疼醒、要决死的熊是可怕的。秦国不是打不起,是有更大使命,纵有国力,也不能全都拼死在他楚国一家。换言之,他熊槐也拼不起了。拼输了,他身死国灭。拼嬴了,他也必伤痕累累,筋疲力尽,齐国与三晋都在守着呢。你要把这个讲给他听。只要不是白痴,他就能听明白。”
“臣会讲给他的。”
“对了,”惠王指着外面,“你可讲给他熊槐,寡人不只是从汉中出兵,寡人是兵分四路,一路是汉中,十万人。一路是黔东,八万人,一路是江州,八万人,还有一路是於城,十万人。寡人备下三十六万决死之士,若是开战,不会有一个回头的!你可讲给他,寡人不想与他再打下去,但他逼过来,老秦人是不会退缩的!战场是在他楚国,老秦人决死三十六万,他楚人要死的可就不是三十六万了!”
“臣从王命!”
“当然,”惠王缓一口气,“如果他熊槐想通了,想开了,愿意睦邻,寡人也是什么都好谈的!黔中地、商於,甚至整个汉中地,都可以谈!寡人想明白了,冰冻三日,非一日之寒。妹夫所畅想的天下横于一,一统六合,是个百年大业,断非寡人一人之力。”
“我王能有此悟,秦人之幸也!”张仪拱手。
“去吧,”惠王起身,“寡人送你出城!”
张仪走的是商於道。
无论如何,於城是他的地盘,魏章已先走一步,在那儿候他了。
跟从他的是两个大员,一是车卫秦,在楚黑雕的总调度;二是魏冉,由惠王诏命的使楚副使。楚国事务,没有谁比车卫秦更熟悉,经营得更深,包括这几年来一直守在楚地的天香。
论职爵,天香与车卫秦是平衔,都是右更,比左庶长要高出四阶,再往上是少良造,再进一阶就是大良造了。大良造是商君、公孙衍任过的职爵,在张仪出任秦国首任相国之前,秦国朝廷没有比之更高级的实爵。至于商君与张仪尽皆封侯,无非是个虚衔。尤其是张仪的於城君,在商君出事之后,有等于无的,不过是在於城留下个府宅而已。
这天晚上,张仪又住进了这个在名义上属于他的府宅。
前来看他的是大他几岁、头发渐渐花白的魏章,在朝中真正与他站在一起的前魏重臣。
“我的张大人哪,”魏章在厅中来回踱步,语气急切,“在下实在看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使楚呢?难道你没有看透殿下吗?难道你没有看透甘茂与司马错吗?在秦国,谁人不晓得他二人是见风施舵的主儿!想当年,甘茂卖他生父甘龙,司马错卖他恩主商君,相国呀,你想想看,连亲爹、恩主都能出卖的人,这辰光能不看着殿下的眼光行事吗?他三人扭成一股绳儿,即使公子疾、公子华也都瞧出风头来,不趟这池子水,我真不明白,你在那儿逞个啥强呢?让他一步就是了!就在下所知,殿下是个粗人,只喜欢打打杀杀,不喜欢逞舌斗嘴。殿下对你原本没啥,不过是路子不对而已。你知个趣儿,得空到他府上,认他一个威也就是了!”
“唉,”张仪给出长长一叹,“将军是没有看出风头啊!”
“风头?”魏章住步,盯住张仪,“什么风头?”
“想让在下使楚的根本不是殿下,而是大王!”
“啥?”魏章惊呆了。
“你看到没,”张仪接道,“嬴疾使楚回来,楚王给出两个选择,要么归还失地,要么送在下至楚。你不晓得楚王,那人没心,讲出这话是必然的。但大王是个有心人哪!他不想与楚国再打下去,又不想退还所占之地,你讲哪能办呢?只有让在下使楚!”
“这不可能!”魏章叫道,“那天的事,大王是明确的,将殿下——”
“唉,”张仪截住他的话,长叹一声,“如果大王不是这般想的,殿下是不敢提说这事儿的。他虽为殿下,但殿下毕竟只是殿下,大王只要一道诏命,他就什么也不是了。在将军眼里,殿下是个粗人,在仪眼里,恰恰相反,殿下是粗中有细啊。譬如说丹阳之战,回头看来,由头至尾,殿下的安排井然有序,你我及众将士全都让他耍了。复盘那场大战,殿下的战略堪称是天才级的,勇与谋具足,不只是你我未曾料到,对手屈丐更是没有料到,所以才手忙脚乱、兵败身死的。还有司马错与甘茂,也不完全是跟屁虫,是小人,因为他们全都猜透了大王的心。至于嬴疾与嬴华,是人精啊!那日廷议,只有魏兄一人是实在人,是被蒙在鼓里的!”
魏章不再激动了。
魏章渐渐沉静下来,坐在张仪对面。
“不瞒魏兄,”张仪接道,“在下一打韩都回来,紫云公主就求在下再回韩都,说是殿下欲对在下不利。在下初时懵了,继而明白过来,之后是越想越明白啊,这才入宫面君,奏请廷议,请命使楚!”
“紫云她……”魏章顿了下,“张兄是如何由她想明白的?”
“因为透给她音讯的正是大王!”
“啥?”魏章震惊。
“大王透给她,就是想让在下明了所处困境,让在下自己选择。在下还能怎么选呢?筹策谋楚的是在下,舍财与楚商贸乌金与巴盐的是在下,向楚聘亲睦邻的是在下,搅乱楚国朝政的是在下,以商於六百里欺楚的是在下,连横四国困楚的也是在下,这辰光,秦国胜了,四国胜了,楚国被打得趴下了,大王不仅保全住商於旧地,这又新添汉中与黔东,拓地不下千里,堪称是志得意满。不过,难题来了。秦国虽胜,但楚人疯了。与疯人打下去就是同归于尽,大王没有选择,只有议和。可议和又不想舍弃所得利益,怎么办呢?舍弃在下。可这话大王能说白吗?能说出口吗?”张仪怅然叹道,“唉,我的魏兄呀,在下这一劫,逃是逃不脱的!既然逃不脱,在下也只有使楚一条路可走,要么死,要么生!”
“这……这不是卸磨杀……”魏章生生吞下后面的“驴”字。
“魏兄,”张仪盯住他,“在下此行,是死是活,惟听天命。将行之际,在下送给魏兄几句闲言,其一是,魏兄头发白了,已到惜死年纪,若想贻养天年,就该早日寻个退路;其二是,未来是大争灭国之世,运势在秦,是以在下在请命时,就带上魏冉了,这对你讲明因由。你放心,这孩子有楚室血统,是楚王、王叔外甥,楚王是不会与他过不去的。俟他回秦复命,身为副使,当记大功,可在秦廷里谋个席位。他有席位,芈月可重。有芈月在内,魏冉在外,外加芈戎呼应,未来于你魏氏血脉或有意趣!”
“张……兄……”魏章泪水出来,起身,跪地。
张仪没有拦他。
“张兄呀,”魏章泣道,“难道您就没有其他出路了吗?”
“有一条。”
“快讲!”
“在谷中之时,”张仪苦涩一笑,“有次与孙兄谈及绝境脱困的事,孙兄脱口说出,‘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在下求问出处,孙兄说,是其先祖孙武子讲的。真是好句子呀,今朝就应上了。在下这被陷入死地,不定还能应上一个‘然后生’呢。”
魏章站起,拳头握紧:“张兄,在下已得王命,只要相国有所不测,在下就引军打入郢都!”
“呵呵,”张仪嘴角浮出一笑,“这个王命魏兄也信?”
“这……”魏章怔了。
“听听算了。不过,”张仪凝视他,“魏兄若是陈兵于此,张出声势,于在下绝对不是坏事。”
魏章两手捂在脸上。
张仪起身,搬出一坛酒,摆上几案,拿出一套酒具,缓缓斟好:“魏兄,来,喝几盅吧,不定就是永诀呢!”
“我这……”魏章一拳砸在几案上,将已斟好的几个酒盅全部震飞。
张仪一一捡起来,重新斟上,递一盅给魏章,举起手中一盅:“就干喝吧,这才解劲!”
二人饮尽。
“魏兄呀,”张仪再斟,举盅,“来,再一盅!”
二人再尽。
“魏兄呀,”张仪斟酒,笑了,“你我能在这儿喝酒,能在这儿推心置腑,就是有缘人。缘在何处,魏兄是否想过?”
“缘在何处?”魏章不解,接过酒盅,看向张仪。
“缘在你我同是魏人,你我同与秦人不共戴天,你我同享好友苏秦、庞涓,你我同被逼入秦境,你我同为秦室效力,你我同睡过一个女人……”
“唉,”魏章长叹一声,接过酒,“为最后一个,干!”
二人饮尽。
“那女人……”魏章拿过壶,斟好酒,又叹一声,“唉,算了,不讲她了。还说楚国的事吧,张兄,你……”
“有事的不会是楚国了。”张仪截住他的话,拿过盅,顾自饮尽,“在下此去,无论是死是活,两国应该不会于近期开打。”
魏章听出话音,拿酒壶的手僵在空中,盯住他:“何处有事?”
“韩国。”
“啥?”魏章惊骇,“韩国不是——”
“韩王坐拥宜阳,这又抢得宛城,两大铁都皆入其囊。铁为天下紧缺之物,楚失铁都,必回夺,秦人心里也必不爽,是以楚、秦停战,韩必遭殃。唉,这个韩王呀,实在是太贪吃!”
“好一个张兄,”魏章叹服,“你把什么都看清了!”
“看清有什么用?在下还看清了天下大势呢,原本要与苏兄下盘大棋,只可惜这棋还没走完一半,唉……”张仪长叹一声,举盅。
“什么大势?什么大棋?”魏章怔了,盯住张仪。
“好吧,”张仪从他手中接过壶,自己斟上,“既然与魏兄有缘,在下这就端底给你。在山中之时,我们问及天下相安之道,先生断言,相安之道只有二途,一是天下一统,二是诸侯相安。至于二途优劣,先生的倾向是第一途。将出山时,先生交给我二人各一卷《商君书》。在下与苏兄仔细研读商君书,认定一统天下的必然是秦。然而,身为魏人,在下与秦怀有家国大仇,结果是,苏兄选择赴秦,在下选择赴楚。苏兄赴秦是想借助商君之法所形成的势与力,走一统之道。在下赴楚,是要借楚人的势与力,既灭秦复仇,又助楚一统。结果魏兄这也看到了,”苦笑,举盅长饮,“苏兄离秦,弃第一途,走向第二途,在下却被逼离楚,再被逼入秦,走向第一途。真他娘的造化弄人哪!”斟酒。
“敢问张兄,”魏章一脸茫然,“为何你与苏子都认为秦人必定一统?”
“不是讲了吗,因为《商君书》呀。”
“《商君书》怎么了?”
张仪走到一侧,拿出一卷竹简:“就是这册,在下送你了。”怅然一叹,“大王杀商君而不废其法,是深得此书的妙趣呀。”
魏章拿过简册,瞄一眼,置于一侧:“请张兄讲讲这个妙趣。”
“妙趣只有一个,壹民。”张仪看向简册。
“何为壹民?”
“在此多年,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张仪看向户外,“以严酷秦法驱一国之民,男女老少勿论,壹于耕,壹于战,前赴后继,向前杀敌,魏兄啊,你随便想想,何人可敌?何力可敌?”
魏章闭目,良久,睁眼问道:“张兄方才提到与苏子下盘大棋,这棋是否就是合纵连横?”
“唉,”张仪怅然叹道,“在下讲的正是这局棋呀。在下与苏兄达成的共识是,商君之法可使秦人得天下,不可使秦人治天下;未能达成共识的是,苏兄舍弃第一途,天下一统,而选择第二途,诸侯共生,而在下坚守先生的预判,执着于第一途。苏兄所走的诸侯共生之道是六国合纵、制衡强秦,以遏止商君之法,而在下则依据先生所判,改走横棋。”
“从苏子合纵时,在下对苏子的纵棋略知一二,敢问张兄的横棋?”魏章盯住他。
“在下的横棋可以分作两半场,前半场是,借商君之法所形成的大力,以连横之术催枯拉朽,击溃六国,使天下归一。后半场是,在天下归一之后,废除商君之法,使天下归治。”张仪顿住,苦笑,“今日看来,莫说是后面半场,纵使前面这半场,在下怕也没有机会了。”
“苍天哪……”魏章仰脸望天,怆然长哭。
靳尚心里很烦。
令尹之位落于昭睢之后,靳尚并不憋屈,因为他压根儿就没想过攀这高枝。让他憋屈的是屈平的左徒席位。在屈平官徙三闾大夫之后,靳尚盼来盼去,甚至向王叔暗示过几次,但王命诏书始终没有颁布。
但憋屈只是憋屈,并不是烦。
让靳尚心烦的是越来越恶化的秦楚关系。当初绝齐亲秦他最起劲,没想到竟然把路走绝了,连个后悔药也没个吃的。怀王两战两败,这又卧榻两月,再也没有召见过他,必是生他的气了。不但没有召见他,怀王甚至连他最宠爱的南宫郑袖也冷落了。郑袖失宠,就意味着他在宫中失去最后的根基。
夜深了。
靳尚转悠一日,闷闷不乐地回到府里,见客堂里坐着一个大胡子的人。
望到他,大胡子起身迎上。
“你是——”靳尚盯住他,眯起眼睛,以为遇到北方的胡人了。
那人扯掉一把浓胡。
“是……是你……”靳尚惊得身子打个晃。
是车卫秦。
“靳大人,”车卫秦拱手,“在下候您一个时辰了。”
“你……”靳尚心有余悸,“怎么进来的?”
“走进来的呀!”车卫秦重新戴上胡子,“在下是北方胡人,在宋地营商,此来郢都,是与大人谈宗买卖。”
靳尚稳住心神,在主位上坐下,指向客席:“说吧,是何买卖?”
车卫秦在客席坐下,压低声音:“楚王索要的人,这就来了!”
靳尚完全懵了:“大王索要谁了?”
“张大人!”
“哪个张大人?”靳尚仍未转过圈来。
“张仪。”
“啥?”靳尚跳起来,“他……来哪儿了?”
“使楚呀。”车卫秦缓缓说道,“前番公子嬴疾奉王命使郢,睦邻议和,楚王不见,说是一定要张大人来。张大人于是来了。”
“天哪!”靳尚来回踱步,“他……他……他这是……”
“靳大人,”车卫秦语气淡淡的,但充满威力,“我家大王是真心要与你家大王结盟的。秦国不想与楚为敌,可你家大王听信谗言,三番五次出兵伐我,令人费解。楚已连战皆败,难道你家大王还要再打下去吗?”目光逼视过来。
“这这这……”靳尚急了,“不是打与不打的事,是张仪,他怎么能来呀?”
“张大人是应邀而来呀,应的是楚王之邀!”车卫秦缓缓应道。
“天哪!”靳尚回到他的席位,几乎是跌坐下去,两手捂在脸上。
“靳大人,”车卫秦盯住他,字字用力,“在下此来,是将我家大王的原话捎给您。大王说了,张大人是王命使臣,此番使楚,若有丝毫不测,大秦必举倾国之力,向大王讨要公道。”压低声音,“靳大人,您还想一战吗?”
“你对我讲这些没用呀!”靳尚拿袖子抹一把额角的冷汗,压低声音,“我这问你,能否不让张仪来?”
车卫秦摇头。
“一点办法也没有吗?”
车卫秦再次摇头。
“天哪,”靳尚再擦一把汗水,“大王恨死他了,你晓得大王的,恩怨分明。张仪此来,必死!张仪若死,秦人必不肯依,这……”
“所以卫秦才来大人府上,求个完全之策。”
“没有策了!”靳尚摊手。
“要不,大人带在下见见王叔?”
“唉,你呀,”靳尚苦笑,“要杀张仪的人,也包括王叔!不仅是王叔,还有彭君、射皋君、鄂君他们,所有王亲!宛城被占,他们的封地没了,把气全都撒在张仪头上!要杀他的人还有宗亲,宛城、方城是景氏的地盘,屈丐死于丹阳,屈氏与秦又添血仇,昭氏我就不说了!眼下大楚,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除在下之外,没有一人不恨张仪,他……唉!”
“南宫娘娘呢?”车卫秦不死心,“难道她也说不上话了吗?”
“我正在为她堵心呢。”
“怎么了?”
“张仪欺王,两战皆败,大王无处撒气,我与娘娘就成了他的出气处。我就不说了,单是南宫,大王是再也没有去过。娘娘委屈,今朝使人召我入宫,向我诉苦,求我谋个妙方。我这……眼下情势,谋个屁方呀!”
“敢问大人,大王近日宠幸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