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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吗?”武王身子直起。

“臣言尽矣。”

武王轻拍几下手掌,语气揶揄:“相国之策果然是长!”扫视众人,“今朝议至此处,诸卿可以走了。”指向公子华、公子疾、司马错、甘茂,“诸卿留步!”

诸臣面面相觑。

毋须告退的自然还有任鄙与乌获。

在场诸卿中,真正要告退的只有他一人,张仪。

张仪缓缓起身,拱手:“臣告退!”

俟张仪趋步退出殿门,脚步沉重地走下门前台阶,武王环视诸臣,声音洪亮:“方才相国所言,诸卿意下如何?”

见是这般情势,谁也不再应声了。

“甘茂,你说!”武王直接点名。

“臣以为,”甘茂迟疑一下,拱手,“燕王与我王为血亲甥舅,与燕结好是当务之急!”

“可以定下。”武王看向内臣,“传旨子稷,入质于燕,结盟交好!”

子稷即芈月所生的公子稷,这辰光远未成人。武王几乎未加思考就让子稷质押于燕,显然是早就蓄谋的。芈月为楚女,芈月嫁给先王是张仪保媒,武王厌烦张仪,自也是看他母子不爽了。

见内臣领过旨,武王转向众臣:“燕国之事已了,再就是韩国之事,诸位议议。”看向嬴疾,“疾叔,您说。”

“臣赞成相国,”嬴疾不假思索,拱手挺张仪,“天下大国七,苏秦合五,我王不可弃韩。”

武王脸色一沉,别到一边,略顿,看向公子华:“华叔,你说。”

“臣听我王!”公子华已经看明态度了,拱手。

“韩有宜阳,这又得到南阳,天下铁都,韩王独占其二,是不是占得太多了?”武王冷不丁冒出此句。

众臣无不怔了。

南阳虽为韩人所占,但这辰光已在张仪调节下归还楚人了,武王当是晓得的。

“甘茂,你说!”武王转向甘茂。

“臣听我王!”甘茂亦拱手。

“寡人这问诸位,”武王看向众人,目光威严,“猛兽捕猎,若遇牛群,如何择食?”

众人皆吸一口冷气。

“就寡人所知,是择落单的那头。”

昔日孟津纵六,今朝苏秦再度合五,落单的那一头自然是韩国了。

“这……”司马错吧咂几下嘴皮子,又合上了,看向嬴疾。

“甘茂,”武王斜去司马错一眼,转向甘茂,“听说多年前,先王命你征伐宜阳,未能成就,可有此事?”

“有之。”甘茂应道,“臣为此命备战一年多,不想先王改伐巴蜀了!”

“哈哈哈哈,”武王长笑一声,“诸卿可以走了。甘茂留步!”

众卿走后,武王在前,引领甘茂出偏门,走向殿外一处小花园,踏上位于花园中心的一个土丘。

丘顶有个凉亭。甘茂抬头望去,见凉亭上有个匾额,赫然写着二字,“息壤”,看字迹,是先惠王的亲笔。

武王喜欢独来独往,待旨内臣识趣,就候在亭的台阶下面守值。

亭内有两片席子,武王坐定,指向对面席位。

甘茂拱手谢过,正襟坐下。

“甘茂呀,”武王盯住他,“此地没有外人了,寡人有个心愿,你可想听?”

“臣不胜荣幸!”甘茂拱手。

“先祖孝公变法强国,力战强魏,收复河西,取於地一十五邑;先父惠王守法拓能,力敌六国纵军,东取函谷,南得巴、蜀,三胜大楚,拓地逾两千里;这到寡人了,总不能一事无成吧。寡人的心愿是,在有生之年,车通三川,问鼎周室,达成先祖未就之旷世伟业。若此,寡人死可瞑目矣!”武王言真意切,态度诚敬。

三川即洛川、伊川与汝川,是环绕洛阳的南部屏障。秦欲东出,绕不开的是周室洛阳。出函谷以达洛阳,可有两途,一是出函谷后,入崤塞,经由渑池直达洛阳,俗称函谷道,二是出函谷后经由硖石关,过硖石道南达洛水,沿洛水下行,经由宜阳入洛阳。

于武王来说,函谷已经在手,只差一步就可兵临洛阳,问鼎周室。

洛阳为大周王室所在地,迄今仍为天下中心。只要控扼洛阳,就能控扼周室,不仅可以号令天下,且可完全打通东出门户。而要抵达洛阳,秦人只有两途可走,一是与魏人战,打通崤塞,经由渑池、新安邑,直达周室;二是与韩人战,过硖石关,拿下宜阳,控扼三川,由洛水直达周室。第一途于武王是不可选的,因为秦人必须首先与魏人开战,而苏秦刚刚合纵五国,且纵亲司就设在魏都大梁。再说,即使秦人打通崤塞,控扼洛阳,若要东出,仍需要与韩开战,向东再打通虎牢关。对于武王来说,与魏战,等于同时与五国开战,而眼下韩国落单,伐之代价最小。

伐韩首在宜阳。秦人若得宜阳,不仅得到乌金,且可实控洛川,兵临伊川与汝川,由汝水东下,更可直取中原腹地。

武王的心愿,不是宜阳,而是车通三川,问鼎周室。

三川之地,全在韩室之手。武王说出此话,意思是再明确不过的:与韩开战,攻伐宜阳!

甘茂强力压住内中的冲动。

攻打宜阳正是甘茂夙愿,一则他接替的是前太傅嬴虔所司的军需职守,多年来深为乌金所苦,二则他的心中梦想从来不是辎重粮草,而是驰聘疆场,建立不世之功,重振甘门之威。然而,由于先父甘龙是逆臣,也由于他告密先父,使先父横遭极刑,由此落下不孝之名,他在秦国官场始终抬不起头来,先惠王虽然用他,却又总是防他一手。无论他如何努力,如何表现,除前番让他虚张声势攻打过宜阳之外,先王极少让他主将一方。

“甘茂?”见甘茂没有反应,武王提高声音。

“回禀我王,”甘茂镇静下来,平气应道,“只要拿下宜阳,我王之愿不难得偿!”

“拿下宜阳,你可有把握?”

“臣有把握,只是——”甘茂欲言又止。

“只是什么?”

“臣有二忧,不得不说。”

“请说。”

“一忧是张相国。”甘茂苦笑一声,“我王若伐宜阳,就是与韩室开战,而相国为连横韩王,已经付出不少心血,臣是以——”

“哼,寡人要的正是这个!”武王冷笑一声,“什么连横制纵?你给寡人数数,这些年来他都连的什么横?制的什么纵?他连横燕国,将我阿姐嫁过去,结果如何?燕国让齐国灭了,我的阿姐并外甥差点儿命丧战乱。他连横魏国,出任魏相多年,结果如何?我助魏伐赵,输了。我助魏伐韩,又输了,到头来魏国非但未能横成,倒是他本人灰溜溜地夹尾巴逃回来了。之后呢?是伐齐!他怂恿先父王使司马错伐齐,却又捆住司马错的手脚,不让司马错真打,结果如何?司马将军兵败桑丘,将我老秦人的颜面丢尽于天下!再后呢?是伐楚!他处心积虑,坑蒙拐骗,无所不用其极,先父王为他的蠢行赌上全部家当,与楚三战,结果又如何?我将士拿二十万鲜血与生命打下来的汉中、黔中二地,非但归还楚人一半,这又连於城十五邑也搭进去了!这辰光,他又开始说横燕、横韩了!燕国不说,单说这韩国,我将士赔上性命屁也没有得到,他在韩人跟前倒是做起好人来,使韩王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方城、宛城,天下铁都有五,韩人独占其二,而我死国将士不下二十万,得到什么了?拿我挡家护院的於城一十五邑,换回黔中、汉中各半片不毛之地!”拳头震在几案上,“就寡人所知,自古迄今,国土都是打出来的,不是靠谁的舌头绕出来的!”

武王以雷霆之势,将憋在心头的所有不快悉数吐出,甘茂听毕,吁出一口长气,接道:“我王既有此说,臣放心矣。”

“说吧,你的第二忧?”

“臣的第二忧,”甘茂凝视武王,拱个手,“是我王陛下!”

“咦?”武王盯住他,声音提高。

“回禀我王,”甘茂应道,“宜阳是韩国大县,北连上党、南阳之地,东扼三川,堪称韩国西部重地,名为县,实则为大郡。我三军东出函谷,南越崤山,越千里而攻伐之,难矣哉。”

“这个寡人晓得,”武王应道,“是寡人要征宜阳,你怎能反忧寡人呢?”

“就臣所知,”甘茂接道,“张相国西并巴、蜀之地,北取西河之外,南取黔中、汉中,功莫大焉,但天下人并未过多地赞美张仪,赞美的是先王。昔年魏文侯令乐羊将三军远攻中山国,苦战三年,伐灭中山,乐羊凯旋得志,自诩其功,文侯出示整整一箧密奏,皆是毁谤他的。乐羊此时方知真章,再拜,稽首,涕泣,说伐灭中山‘非臣之功,乃主君之力也’。臣乃罪臣之后,蒙先王厚恩,恕臣之罪,使臣效力于秦以将功折罪。我王想必晓得,朝中诸臣中,不屑与臣交往者不乏其人。臣若伐韩,必将久战。久战,战的必是钱粮,是人力,亦必将惹人诽议。若是众臣挟此诽议,我王或听之!”

“寡人知矣!”武王大手一挥,“甘卿宽心,无论何人,但凡毁谤甘卿者,寡人皆不信之!”

“臣谢我王!”甘茂再次拱手,“昔日曾子居住于费地,有与曾子同名、同族者当街杀人,有人奔至曾子家,对其母说,‘曾参杀人’。曾母正在机上织帛,坦然应道,‘吾子不会杀人。’织机自若。有顷,又有人至,对其母说,‘曾参杀人’,曾母依旧织机自若。又有顷,第三人再至,对她说,‘曾参杀人’,曾母惊惧,投杼逾墙而走。曾参为大贤,曾母亦深信其子之贤,然面,当三人皆言其子杀人之时,虽为慈母,亦难守其信矣。今臣之贤远不及曾子,我王对臣之信远不如曾母,疑臣之人又远不止三人,臣实虑我王为臣投杼而走啊。”

“寡人知矣。”武王以手指天,“寡人这与甘卿盟誓如何?”

“臣谢我王!”甘茂拱手谢过,与武王指天盟誓于息壤之亭。

“甘卿,”誓毕,武王盯住甘茂,“寡人意决,先出三军六万,攻伐宜阳,马踏三川,甘茂,你可愿请命,成此奇功?”

甘茂跪下,叩首:“臣请命!”

看着看着,棋局走死了。

得知武王征伐宜阳已成定局,张仪将自己关进书房,闷坐整整一日,方才召来小顺儿。

“顺儿,这咸阳你住够没?”张仪问道。

“主公,您想做啥?”小顺儿呵呵笑几下,应道。

“就这几天,你筹备一下,带上你的翠儿,东出函谷。几个娃子,能带的你就带上,不能带的暂留下来。”

“成。”小顺儿压低声音,“是不是赶往韩地侍奉香主母?”

“嘿,你小子倒是灵哩!”

“好咧!”小顺儿打出个响指,“自顺儿送走香主母,翠儿就盼着这一天呢!”皱眉,“她实在不想住在这府里!”

“我晓得。你要悄悄行事,出函谷时,就说翠儿老家有事儿……张伯的家不是在关外的石邑吗?”

“主公放心,顺儿能有一百个事由!”小顺儿嘻嘻一笑,盯住张仪,“主公何时过去?”

“再过一时吧。”

“好咧,顺儿、翠儿守着主母,在韩地候您!”

“对了,还有一桩事儿!”

“顺儿听着呢。”

“禀报冷大人,就说秦王已命甘茂为将,起兵六万征伐宜阳!”

小顺儿吸一口冷气,压低声音:“主公,这……身为秦人,能讲吗?”

张仪横他一眼:“离开秦地,你还是秦人吗?”

“好咧!”小顺儿大步出去。

天色傍黑,魏冉、芈戎结伴来了。他们晓得新王与张仪不睦,为避嫌,就选在晚上,在天色将黑不黑之时赶到,且没有乘车,是从偏门进府的。

二人到访,是受芈月的托。先王暴崩,芈月本就忐忑,武王这又突然诏命公子稷入质于燕,让她真正急了。

“于公子稷,这或是最好的出路!”张仪淡淡一笑。

“好在何处?”芈戎急问。

“王室公子可分两类,一类是声色犬马,无所事事,另一类是历危涉险,胸怀大志。你二人希望稷公子成为一个声色犬马、无所事事之徒吗?”张仪盯住二人。

二人摇头。

“燕太后是先王长女,秦王阿姐,与稷公子为同父姐弟,而方今燕王为稷公子外甥,稷公子为质于燕,必受礼遇,不会吃大苦。此其一也。燕地偏远,没人肯去,稷公子这去了,在秦室诸公子中,最是劳苦功高。万一朝中出现变局——”张仪顿住话头。

二人皆吸一口长气。

“相国是说,朝中会有变局?”魏冉压低声音。

“呵呵呵呵,”张仪轻笑数声,“你不是熟读《易》吗?何谓易?”

魏冉再吸一口长气。

“对了,”张仪看向芈戎,“可让你阿姐恳请秦王,由你护送稷公子赴燕。”看向魏冉,“你现在爵至何级?”

“左庶长。”

“很高阶了。”张仪闭目有顷,“你要设法卫戍京都咸阳,守护你的阿姐。咸阳卫戍归车卫国管,你可恳请车卫秦,让他通融,我不便说话。”

“明白。”

“魏章将军还在咸阳吗?”

魏冉点头。

“忙什么呢?”

“喝酒。”

“要想喝酒,就解甲归田,寻他个偏静处,心平气和地喝。”

“冉代家父谢张叔指点!”魏冉拱手。

当冷向将突发危情禀报韩襄王时,韩王惊骇了,一口正在咽下的风干鹿肉的碎末呛进嗓眼子里,憋得满脸涨红,剧烈咳嗽。内臣紧赶几步,在襄王的背上连声敲捶。随着一通接一通的剧烈咳嗽声与捶背声,不少肉沫总算是从他的鼻孔里喷射出来。

襄王捂住胸部,美美地大喘几口,盯住冷向:“张仪呢?他怎么说?”

“唉,”冷向轻叹一声,向空祈祷,“愿上苍保佑他安然无事!”

“你是说,秦王会杀他?”襄王急问。

“当年商君的事,我王想必是晓得的。”

“快,有请公叔!”襄王急旨内臣。

不一会儿,公仲侈来了。

于韩国而言,宜阳是万不可失的,不仅仅是因为乌金。韩地被河水分为南北两片,河水之北是上党区,是韩国的发祥之地,河水之南坐拥三川,怀抱洛阳,这才是当下真正意义上的韩国。宜阳为韩国的最西屏障,宜阳若失,韩国最为富庶的三川之地,尤其是位于洛川(洛水河谷)的铁都宜阳与位于汝川的坊都阳翟,就直接暴露于秦人的铁蹄面前,再无遮挡了。

然而,面对虎狼之秦,如何阻挡?

关键是,一如秦武王所断,在五国纵亲之外的韩国,成了一头落单的牛!

君臣三人愁眉不展地谋议了足足两个时辰,未能议出个所以然来。

“兵来将挡!”公仲侈怒了,“眼下别无良策,只能拼了!”

“怎么拼?”襄王看向他。

“无论如何,宜阳不能失!”公仲侈接道,“宜阳现有守卒三万,外加关防兵卒两万,合兵五万。臣之意,我王可从上党调军三万,再由郑城调军三万,加上宜阳守卒,合兵十一万,可与秦人一搏!再说,毕竟我为主,得地利!宜阳城中,有人口不下二十万,苍头、丁壮不下五万,秦人要想一口吞下,没那么容易!”

“公叔,”襄王看向他,“御秦之事,一切由您统筹!”转对冷向,“除用兵之外,冷卿可有良策?”

“臣请使魏!”冷向拱手。

“使魏?”襄王看向他。

“王上,”冷向接道,“您在咸阳待过,是晓得秦人的。秦王嗜武,一旦开启战端,是要打到底的,单凭韩国一己之力,抗不住秦人。为今之计,我王必须求请援兵!”

“可魏王他……”

“臣请使魏,不是求请魏王,而是求请另外一人!”

“可是犀首?”公仲侈急问。

冷向摇头。

“何人?”襄王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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