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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蘅道:“你现在要走,这笔钱就真拿不回来了。”
刘凤褚哼道:“我还指望拿回来?仗是越打越要钱的,再要缺钱,你说朝廷先要从哪里搜刮。这钱真是拿去打北边蛮子倒也罢了,中间一层一层的油水扒下来,最后都不知道是肥了谁的口袋。这些把戏我自己就玩了多少年,我能不知道?真打起仗来,怕是那些人立刻就望风而散了。要我看,你们也别再这里盘踞了,宣州这地方离京都不远,波及起来不是好玩的。”
赵蘅如何想不到这些,只是她也有实际的无奈。“你是一只独行船,走得当然方便。可对我们来说,傅家祖业根基都在宣州,要走可不是挪个窝这么简单。”
刘凤褚点点头:“这倒也是。反正我是已经仁至义尽了。”他站起身,“日后你若到了南边,也可以来投靠我。别人我不说,但对你,我是什么时候都愿意收留的。”临走不忘占个便宜。
赵蘅牵牵嘴角,说声多谢。
刘凤褚走得潇洒,赵蘅坐在原处,却不得不思忖起他们的后路。今年朝廷的赋税确实是加了一层又一层,这倒也罢了,知州几次找过傅玉行,意思就是他作为药商之首,应该要鼓动其他药商“广输资财于朝廷,以助军需,共襄国事”。而众药商又都希望傅行首能够替他们向朝廷求情,保住自家利益,以安众心。两边周旋,日子也并不好过。
现在只希望这场战事能够尽早结束。
小厮进来说又有人求见,赵蘅收起账本,说今天不再见客了。小厮道:“可是大夫人,那个人是——”
他看向赵蘅的眼神有种特殊的为难。赵蘅问,是谁?
在那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出现在她眼前之前,赵蘅只敢有一个隐约的猜想。
赵蘅印象里,她娘亲是那种天长地久也不会老的人,永远是嘬尖的嘴、瘦而挑的肩膀、随时准备立起来迎战的姿态。可现在那张嘴瘪下去了,肩膀比从前含起来了,走路的姿态变得更加瑟缩小心。最重要的是,原本根根紧扎的黑头发变得蓬乱而灰白。看到赵蘅第一眼,她拱着手笑着问了一句:“姑娘好啊。”
赵蘅脸上没有表情,不是冰冷的,而是凝滞的,不知道怎么回应她的恭敬。
上一次见面,是她在走投无路之际去向唯一的亲人求助,然后被赶出家门。她母亲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没有钱。”她对她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求你们。”然后就果真再也没有见过一面。
赵蘅最终请她先坐下。“我爹没有来么?”过了这么多年,仍旧是她来冲锋陷阵。
赵母说起她爹就恨得流眼泪:“这个老乌龟,死狗扶不上墙,就是个来讨债的吊死鬼!”骂了好一阵,赵蘅才听明白,原来他们乡下的房子和地都让官兵以征税为名义抢走了,她父亲根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后来官府又来征丁,父亲更是吓得直接昏死过去,是被他娘藏在红薯窖里躲着,才没被抓走,可至今也战战兢兢再不敢出来。“我们是钱也没了,粮食也没了,可总也要吃要穿的,我没办法,才来投靠姑娘你了。看在我生养你一场的份上,好歹让我们把这个冬天挨过去。”
见赵蘅半天没有说话,她娘亲也是伶俐人,从诉苦的语气转为愧疚的语气,“我也知道,姑娘一直以来心里含着怨呢,如今我有了报应,姑娘心里自然痛快。可姑娘也该体谅我一点,从前日子有多难过你不是不知道,实在是穷怕了。其实天下哪有不心疼女儿的父母,但凡我能有一点办法,也不至于那样委屈你。”
这些话若放在从前听到,赵蘅不知会有多受宠若惊。可如今的她听了,却只想问:“娘,你这些话到底是真心觉得对我不起,还是为了从我手上拿钱而说的漂亮话?你今天上门,到底是隔了这么多年关心我过得怎么样,还是因为自己活不下去了,才想到还有我这么一个女儿?”
她母亲脸色渐渐难看起来,直到这一刻,赵蘅才在她脸上发现了熟悉的过去的影子:面对她的感情索取,显出的被生计所迫的不耐烦,甚至是一点轻微的厌恶。
她忽然笑了。她母亲睁着双眼睛望着她,永远也无法理解这个笑的含义。赵蘅只是又一次被提醒,无论她期盼了多少年,从幼时到少年再到青年,那个她期待中温情的母亲永远不会向她走来。她用一种释怀的语气,忽然和她说起了当年,“我从前一直希望有人爱我,过去我希望那个人是你,可你不爱我。你恨我。”
她母亲麻木的眼神随着她轻轻落下的这个“恨”字终于有了一丝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