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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场春雪降落成都,蜀汉建兴四年(公元226年)到来了,那一年朝堂上发生了几件或大或小的事,有人记得,大多数人都遗忘了,和浩瀚复杂的百年战乱史相比,那一年的历史黯淡如明耀的烛火投下的灯影。后世的人们在阅读史书时往往轻忽地翻过去,一行两行语焉不详的模糊字眼散落在历史窄小的狭缝里,在千年的时间里泛着寂寞的幽光。
长水校尉廖立因谤讪朝政,废立为民,流徙汶山郡。他临走时,丞相诸葛亮托人带给他一封信,没人知道信里说什么,有人说是规劝良言,有人说是透露不为人知的内幕,还有人以为其实就是一封寒暄旧情的寻常书信,猜测很多,却没一个准信儿。只是闻说廖立阅毕信后痛哭了一场,原本想上书朝廷继续申辩诉冤也放弃了。在一个春寒料峭的日子,廖立举家徙往汶山,他直到离开成都的前一刻,也没有一句怨言,这让等着看好戏的朝官们大惑不解。
与廖立争执的李严在建兴四年的年头离开了边镇永安,调赴巴郡治所江州,将军陈到接任了他的永安督职务,麾下的白毦军随他一同上任。李严收拾行装往江州赴任时,暗地里告诉心腹:“这是诸葛亮釜底抽薪。”
另一件大事是惠陵竣工了,搁置三年的昭烈皇帝灵柩终于得以安寝地下,太史令卜得葬日,诸公署准备丧葬礼秩,庞大的送丧队伍由皇帝亲自领衔,从蜀宫出发,浩浩荡荡开拔成都南郊。
成都远近的百姓都赶来送昭烈皇帝,一千名虎贲队侍卫将惠陵周遭围起来,寻常人不能轻易靠近,只能远远地看着四十名东园武士抬着巨大的棺椁缓缓地进入墓道。棺上刚勾的漆画簇新闪光,却似垂落深谷的流水,没入了永恒的黑暗中。
当墓门轰然合拢,所有人都有种怅然若失的伤感,当昭烈皇帝的梓宫还停在蜀宫的密制停灵屋里时,仿佛那个雄阔伟岸的皇帝还在人世间存在。他只是睡了太长的时间,或许什么时候,他便会醒过来,像条跃出瀑流的鱼,畅快淋漓,生机勃勃,满脸绽笑地招呼老臣们与他彻夜畅饮,倾诉衷肠。可自这一刻开始,人们才不得不承认,昭烈皇帝是真的不在了。
他从此将长眠在惠陵的幽深墓道中,“先帝”是他的代号,人们其实已这么称呼了他三年多,只是每当把这个称呼念出来,总让人止不住地悲伤。
先帝梓宫下葬后,皇帝率百官在墓前的寝庙祭奠先帝。皇帝亲自向神主进醴献,供神主的后壁上垂挂的昭烈皇帝画像由丞相诸葛亮所绘,人们都说画得极像,人物形貌栩栩如生,眸中灵气鲜活,像是一面镜子,照见了昭烈皇帝生前的模样。
那天,诸葛亮的话很少,他跪在百官之首,恭谨地跪拜行礼,只有皇帝看见有两行闪光的水痕流过诸葛亮清癯的面庞,可皇帝很恍惚,他以为那是寝庙里始终燃烧的烛光映上去的影子。
祭奠礼仪结束后,皇帝对他说:“相父辛苦了,自南征回来,也不曾好生休整,如今先帝寝宫告成,大事已了,相父该好好休息,为社稷保重身体。”他说这话时很真诚,脸上有孩童似的纯净。
诸葛亮犹豫了一下:“陛下,臣或许在一二年间即会远行。”
“相父要去哪里?”皇帝惊愕。
“兴兵北伐。”诸葛亮沉着地说。
皇帝无言以对,他从诸葛亮的眼睛里看到了让他感到陌生的坚韧,那坚韧,他曾经在昭烈皇帝的眼睛里、曾在许多许多老臣的眼睛里发现过,那是令他惶惑的悲壮信念。
诸葛亮,许多许多老臣,以及他的父亲,属于一个铁血悲歌的时代,他们在悲情的乱世中陶铸出耿耿不屈的理想,他们匍匐在残酷死亡的肉身上,用牺牲和忍耐建立一个天下升平的理想国。
可,那理想不属于他,那个时代也与他暌违,雄丽的江山是英雄们心中永恒的期颐,不是平凡人的幸福渴慕。
皇帝没有追问诸葛亮,诸葛亮也不再说话了,他只是默默地仰起脸,目光恰恰越过惠陵的穹顶,望向很远很深的北方世界。
那里,关塞莽然,烟尘纵横,那里会完结他和属于他的时代的理想,也可能会铸就永不能弥补的憾痛,可他没有退路,从来就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