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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只听到一片铁马纵横之声。那是祠堂外传来的好一大片马铃声响。
这许铺之畔,即有一条小溪,那声音仿佛溪水化冻,浮冰相激的声响,一声声冷脆,碰得人齿酸。像一排排冰牙上下的敲打;又仿佛整个小集上,所有茅屋檐顶上的冰挂因为日出,成串地跃落,前仆后继,悍然蹈死般的激烈。
冬日被凝冻住的肃杀之气在这早春的日子里,似乎一瞬间即被催生、孵化、萌动了!
所有的人,包括马瑰,身子都不由轻轻地一颤。这世道,怎么说,表面上也算平静了十几年了。很久很久,都未闻金铎,未闻鸣镝,也未再有这样的马铃声响。
当年,山东响马一脉,就是以这样的“响铃”为标识,以鸣镝为号令,跃荡于青州一带。那时真是,王风委蔓草,天下以死亡!他们中的一些人,就是凭着这鸣镝响箭,在那赤地千里中,活了下来,活到今日的。
马瑰衰年耆龄,一听那声响,眼中登时被点燃起两把野火来。
许铺即是当年山东“响马”的退隐之处,想来家家俱藏有兵器。可谁也没想到他们藏下来的居然还有如许多匹健马。那分明还是当年隋末沙场上留下的战马之种,久伏枥下,一朝催醒!
适才,祠堂内恶斗方起之际,谷老人之所以未能按预先计划,代马瑰阻挡卢、郑二人,就是因为预先听到了门外的传警。
他情知岗头卢家的援手只怕到了。
卢家在天下五姓中,一向以矜持著称,他们的卢姓子弟在草野中抛头露面极少,可手下豢养的“振衣堂”外姓子弟,却在大野龙蛇间赫赫有名。
他们既不同于荥阳郑家的郑姓子弟行遍天下,也不同于土门崔家的崔姓子弟仅以“岁寒三剑”立名草莽,而是独创“振衣堂”,树立自己一姓之大野声名。
而“响马”一派,声名衰落已久,可反应之迅捷还是叫卢挺之大吃了一惊。只不过一刻工夫,整个许铺似乎都已准备好了——当年他们都是从战乱中过来的,在四野干戈、警讯频传中养成的敏锐精干竟然还在。
一时之间,只感觉所有马匹似乎就已备好,且同时驰向、聚集于这祠堂之外。只听谷老人在门外叫道:“当家的,岗头卢家据报来的援手不少,另外似乎还有五姓中其他人在。”
“咱们在明,他们在暗,是不是先撤为妙?”他口里说着撤,却闻得祠堂外一片马蹄疾踏,那响声急骤,似乎直要冲门而入。卢、郑二人虽心里不合,但大敌当前,私怨可恕,一惊之下,手下略慢,先求自保。
却听得马瑰大笑一声:“好!”说着,只听得祠堂外一片引弓之声,然后,先后有近百只箭射向祠堂。卢、郑二人被迫得不由不连连封挡。
马瑰冲卢郑二人喝道:“你们且各各留着那角包袱皮儿,等着我来取好了,反正大半已入我手中。”说话之际,他已大笑着向祠堂大门外电射而去。
※※※
李浅墨适才救得了那一众小混混,立时就反身退向柘柘身边。眼见生变,他不欲久留,情急之下,一把就向柘柘手腕上扣了去。可一带之下,居然没有带动。
他方要加力,却感觉柘柘腕息微弱,与常人不同,似是刚刚用力过度,浑身虚脱一般。他一惊之下,扫眼望向柘柘。却见柘柘一言不发,小身子上仰着个大头,正一眼不眨地望着空中那飘荡着的三块包袱皮。
空中的酒雾似乎适才就是为他所催发,那酒雾渐散,可他大大的头顶上,却蒸腾起一片汗气。那汗气如烟似雾,笼罩着他的大头小身子。看他的神色,那分明不只是在看,而是要把什么,刻到自己心里面去。
而他的身影,在那汗气之下,像极了一株顶着难看树冠的小松。丑是丑了点儿,却又稚弱到极点。不知怎么,那细颈、大头、小身子的样子就让李浅墨心里感觉说不出的古怪,仿佛又怜又痛,又不解但忍不住地去怜惜着。可能是为他一个孩子似的专注之色吧……让李浅墨想起自己小时,也曾这么专注地看过什么。
他不忍拂柘柘心意,竟由着他那么瞪大了眼睛向空中看着。
直到马瑰身形疾跃而出,柘柘轻呼一声,张开细嫩的双臂,却猛地向外跟着马瑰一奔。
这一下大是凶险,他全不顾身边形势,依旧抬着头,可笑至极地只顾瞧着马瑰犹未来得及收之入怀的那块旧包袱皮儿。
李浅墨关心之下,身子跟着弹出。他一口气挥袖拂落了好几支射过来的箭羽。那箭势极猛,李浅墨虽将之拔落,心中还是不由赞了声:好射艺!
他张开双臂,一袭百衲披风荡起,不断射进的箭羽被他披风罩着,当者辟易。他展开身形挟护着柘柘,奔出祠堂,只见数十匹战马,扬鬃奋蹄,正在那儿等着。
及见马瑰跃出,谷老人挥了下手,那些战马,带着马上诸人,男女老幼,立时向南疾驰而去。南方即是小溪,溪中冰雪悄融。那数十骑马打起好大一片冰屑水花,瞬息驰入了溪南田畴里。
谷老人在断后。
马瑰一跃出门,就落向谷老人身后。
祠堂内的卢、郑两人早反应过来,这时疾追而出,喝了一声:“哪儿走!”
谷老人的马儿方方起步。这时马瑰猛地在那马上弹了起来,顺手在马身侧革囊里抽出了两支响箭,人翻至空中,两支响箭破空声振,就向卢、郑二人射去。这二箭不依弓力,但在他手劲之下,依旧破空呼啸。
卢、郑二人心头一寒,急忙停步,连接带避,眼看着谷老人跃马南溪,追上许铺中人,连老带小,数十骑马,倏忽远去了。
只见得马瑰重落在那马上,对谷老人笑说:“老了老了、骨头都轻了许多,这马儿带着咱两个老头,居然还能这么轻松松地走。”
“想当年,你我一击之后,纵身回落,有的马儿会生生被我给压趴下的!”
卢挺之与郑朴之的脸色一时相当难看。他们各自稳住身形,盯着对方死死地看着。一会儿,就听到许铺两边的树林里响起了一阵轻微的异动。
然后,只见到李浅墨适才救出来的十几个小青皮一个个连滚带爬地从树林那边被赶回向这边来。
李浅墨略一注目,只有索尖儿不在。然后,就只见街两边树林中各走出十余人来。一看身手,就觉个个矫健。那十几个小青皮被他们驱赶得闷头闷脑,有几个还撞到了一起,不少受了伤,口中“哎哟”声一片。
李浅墨分明觉察那树林里潜伏下来的还有人,不由也暗中惊叹,卢家的“振衣社”来援得还真快!
这些人正是卢家的“振衣之士”。
卢家号称“岗头卢”,这“振衣社”起名的来历就是所谓“振衣千仞冈”了。社中所收,俱系他们远房杂姓子弟。
卢挺之冲他们颔首一笑,转向郑朴之道:“郑兄,刚才多承援手,本属我卢家的东西,兄台代为夺回了一份。现在,寒门的人来了,就不久劳郑兄久为保管了。”说着,他伸出一只手来,笑容略带讥诮地道:“拿出来吧!”
郑朴之身形猛地向后一退,冷哼道:“现在有帮手了?有种你先把那姓马的那份大的追回来再说,跟我逞什么威风!”他一撇嘴:“这东西难不成铁定姓卢?当年你们不也是用卑鄙手段谋夺来的?不是为你卢家无德,保它不住,这东西也不会流失了二三十年。现在怪得了别人?把你那鸟爪子给我好好地收回去!”
卢挺之面色就一变。但想来那物事关系重大,他心中略一盘算,就重整笑容,状似宽厚地道:“也罢,咱们先不说那东西。”他轻轻咳了一声,“我也知道,以郑兄之才,在荥阳郑家一向……有些小小的不适意。小弟也久为郑兄不平。以郑兄之才调,入不能参预机密,出不能带领门下,实在可惜。”
郑朴之一向为此事深撼久矣,虽并信不过卢挺之,但觉得这话还听来顺耳,一时未再反驳,听他说下去:“另外,小弟隐隐闻得,郑兄是见过我家十二妹的?”
郑朴之脸上略红。卢挺之见他略露羞窘,立时胸中顺畅,情知自己已掌握了主动,可面色不露,含笑道:“小弟还隐隐听闻,郑兄之高堂还曾试着托人做伐,代郑兄去寒家说亲?”
郑朴之脸上更是一红,这一红却并非仅为羞涩,实是为当初……母亲知他心意,就托人做媒,可这媒人,以他娘俩在郑家地位,竟找不出个像样的。当时他一怒之下,曾对母亲说:“这亲事不提也罢!”
可母亲……他勉力压抑,心中还是忍不住泛起丝被轻视的怒意……一想起母亲托之做媒的李十三,郑朴之就不由得心中大恨。李十三不过泽底李家的一个管家,可妈妈也只托得上一个管家,那结局自然……
却听卢挺之道:“可惜寒门中几个长辈有时行事是太于拘谨了,如此好事,竟致未谐。小弟一直代为郑兄抱撼。等此次长安事罢,略闲下来,小弟一定力主,拼着这张脸,也要让郑兄与十二妹之事可望如意。”
他即此收口,怕如此儿女情事,讲得太多,让郑朴之反怪自己看轻了他。话锋一转,他又接着道:“其实,我想郑兄在郑门之中,因才遭嫉,着实不值。不如就着十二妹之事,直接搬到我们雪芦庄算了。那时,以兄之才调,入主振衣社,不是更可一展郑兄之怀抱?”
他貌似温厚,循循而诱。可郑朴之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未见喜,反见怒。只听他道:“那你是要我入赘了?”
卢挺之忙笑道:“岂敢岂敢,以郑兄之才,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何须入赘?不过君子择地而居,小兄代寒门略表欢迎之意而已。”郑朴之面色微暖:“还有吗?”
卢挺之微微一笑道:“那时,郑兄也即是我卢某的郎舅之亲了。”说着哈哈一笑,“所以,这块小小包袱皮儿的事,也就是咱兄弟间的细事,到时如何情商均可,郑兄也就不用跟荥阳的长辈们提起了吧?”
只见郑朴之忽仰天一笑——姓卢的用意果然在此。他自幼屡遭挫折的心在那表面的笑声下却更感凄楚:这姓卢的凭什么?不过是欺我在本姓中孤弱而已。可我既姓了这个姓,要争,也争的是我郑门中一日短长!
如今不过时机未到,虎落平阳而已!到得那时,我必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一报当年族人对我看轻之辱!若出了这一族,那这些年的窝囊气怎么算?
他想起那个李十三,那么猥琐的人,还是母亲好容易强求来的媒人、以及他人脸上的冷笑,不由就觉得一阵恶心。他如此想着,不由冷然道:“当时我母亲死求活求,你们都不肯应允十二妹之事。怎么,现在转念头了?还是为了有了汲镂王家招婿的事儿,怕我争夺,才把这十二妹甩了出来作为代替?
“我偏不娶!我要争,也要争得那个王子婳,叫你们看看,你们卢家十二妹不想给我娶,我姓郑的却娶得到个什么样的!这包袱皮儿,你想都别想,我留着它,自己不用,也可以送去当聘礼!”
卢挺之面色就一变。他适才不惜妥协利诱,不过是不想将此事外泄,跟荥阳郑家翻脸。如引得荥阳郑家出面,那“金铢劫”之事,自己平白又多了一个劲敌!他心下略做决断,猛地就一跺脚。有几个振衣剑士就向郑朴之扑了过去。余下的人暗暗合围,把郑朴之和那十几个小青皮,连同李浅墨、柘柘,一齐都围在了圈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