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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让她带来什么样的演员?”施密茨说,“要是带着像样的配角来,她一个晚上还能赚到一千马克吗?”
“不过,她本人倒是越演越出色了,”机灵的赫尔茨费尔德夫人说,“她什么角色都能胜任。她甚至演过神经错乱的孩子,而且演出效果很棒,令人心悦诚服。”
“演‘神经错乱的孩子’倒不错。”克罗格笑了,“楼下的戏看来演完了。”他补充了一句,同时往外张望。
观众正走出剧场,沿着一条小道往上走,经过餐厅外面,穿过大门便到了街上。餐厅渐渐挤满了人。演员们彬彬有礼地来到这边的桌子旁,向院长点头致意,同餐厅主任开一两句玩笑。餐厅主任是个壮实的老头儿,留一把白色的山羊胡子,长着一个蓝红色的酒糟鼻子。在演员眼里,餐厅主任汉泽曼大叔同施密茨有同等重要的地位。遇到施密茨心情好时,演员可以请他预支工资,到了每月下旬,钱花得青黄不接时或尚未提前领到工资时他们就可以到汉泽曼那里去赊账。所以大家都欠他钱,据说连亨德里克也欠了他一百多马克,所以汉泽曼对欠钱客人的玩笑话真的不必去搭理。他板着脸,眉头紧锁,为演员们端来白兰地、啤酒和冷盘肉,但却看不到有人付钱。
大伙儿都在议论多拉·马丁。对她的演技,各抒己见,而一致的看法是她的钱赚得实在太多了。
莫茨表情严肃地说:“倡导明星制会使德国戏剧界走向衰亡。”她的男朋友彼得森立即气愤地点头表示支持。彼得森是个老演员,特别渴望扮演英雄角色,例如历史剧中国王或威武的老将军,可惜,扮演这类角色时他又显得太矮、太胖了点儿。他总想以挺直的腰板和威武的姿势来掩盖自己的先天不足。彼得森往往装出老实人的表情,这时下巴上如能配上一副船夫的胡子倒挺合适,但可惜缺少这点胡子,结果刮得干干净净的下颚、宽宽的上嘴唇以及那双不大的散发着灵气的蓝眼睛,还是使这张面孔显得聪明过头。众所周知,莫茨爱他胜过他爱自己。
由于彼得森刚才点了点头,所以现在莫茨径直地走向他,亲昵而意味深长地说:“彼得森,我们不是经常议论这种错误的管理方式吗?”
彼得森坚定地表达了他的态度:“的确是这样,女士!”于是他又眯起眼睛向拉埃尔·莫伦维茨瞄去。莫伦维茨是个妖艳的女郎,乌黑的刘海长发一直垂到修过的眉毛和黑边大眼镜上。她有一张圆胖的、幼稚的、尚未成熟定型的娃娃脸。
“马丁那套滑稽般的表演技艺,在柏林也许吃得开。”莫茨尖刻地说,“可是,在咱们中间,谁也不会买她的账。咱们毕竟都是久经沙场的演戏老手啊!”
她环顾四周以期博得众人的掌声。莫茨擅长扮演滑稽可笑的老太婆,偶然也有机会扮演上年纪的贵妇这类角色。她总大声笑,而且一笑起来就没完,久而久之嘴角的皱纹就明显了。她笑的时候嘴里露出的金牙也闪闪发亮。但是,眼下她表情严肃,近乎恼怒。
莫伦维茨高傲地一边玩着她那长长的烟斗,一边说:“最后谁也不能否认,从某种意义上讲,马丁总还是个有高超技艺的人。无论她饰演什么角色,总是那么出神入化。你们知道我说这些话的意思吗?”
大家都懂得她的意思,而莫茨却摇了摇头表示不能赞同。这时娇小的安格莉卡却用清脆、腼腆的嗓音,轻声地说:“我钦佩马丁。我感受到了她的超然魅力,这点最能打动我。”安格莉卡敢于开诚布公地说出这么长的话来,她的脸色顿时变得红红的。大家都注视着她,被她的诚实所感动。娇小的安格莉卡妩媚动人,金色的短发使她看上去更像个十二三岁的男孩,纯洁明亮的眼睛并未因近视而失去魅力。有人甚至认为,安格莉卡眯着眼看人时尤其楚楚动人。
“我们的小公主又陶醉了。”美男子罗尔夫·博内蒂笑着打趣,不过他的笑声未免太大了一点儿。在演员中,他是收到粉丝来信最多的一个,因此脸上总流露出高傲,但这也掩饰不住他疲惫的神色。在安格莉卡看来,罗尔夫一直在向她求爱。很久以来,他一直在追求安格莉卡。在舞台上,他扮演的角色经常使他有机会把安格莉卡搂在怀里,然而安格莉卡却对他很冷淡。令人吃惊的是,她偏偏把自己的温情留给了那些不会回报甚至排斥自己的人。她美丽动人,落落大方,似乎只为人们的宠爱和娇惯来到世间。她内心隐藏着一种古怪的执拗。这使她一方面在罗尔夫疯狂的追求面前能以冷静和嘲讽相待;另一方面会因亨德里克冰冷的藐视而不由得痛哭流涕。
罗尔夫故意地说:“无论如何,作为女演员,马丁不是一个真正的成功者。她是一个古怪的阴阳人,她的血管里流着冷血。”
“我觉得她很美,”安格莉卡温柔但坚定地说,“我认为她是我见到过的最妩媚的女人。”说这话时,她的双眼已充满了泪水。安格莉卡往往无缘无故地掉泪。她心不在焉地说,“真奇怪,我感到多拉·马丁和亨德里克有一种神秘的共同点。”这种言论立刻引起了在座各位的惊讶。
“马丁是个犹太人。”年轻的汉斯·米克拉斯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他这样做是为了让大家开心,但大家感到意外的同时,还向他投出了厌恶的目光。
“米克拉斯太过分了。”莫茨见状,便用一句话打破了大家目瞪口呆的样子,还勉强地笑了笑。
克罗格立刻皱起眉头,以示震惊和讨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脸色一下子白了。令人压抑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米克拉斯脸色苍白,但神态倔强地将身体靠在餐厅的柜台边。克罗格终于声色俱厉地责问他:“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一直在同汉泽曼窃窃私语的另一个年轻演员站出来当和事佬,用坚定而又安抚的口吻说:“喔唷,事情已经过去,不要再计较了。下不为例,米克拉斯,这类事情总会发生在我们身边的。平时你还是个挺听话的孩子嘛!”他拍了拍肇事者的肩膀,开心地笑了起来。大家觉得此番话挺有道理,一个个都跟着笑了起来。甚至连院长克罗格也笑了,不过他的笑略显勉强。
但是,米克拉斯严肃如故,把那张板着的、苍白的脸转向一边,不屑一顾地将嘴唇紧紧地闭着。“她就是犹太人!”他又一次低声说了句,低到几乎没人听见。只有奥托·乌尔里希斯听见了,刚才他落落大方地为他打了个圆场,现在则严厉地瞪了米克拉斯一眼,以示斥责。
院长克罗格向那位和事佬乌尔里希斯招招手说:“嘿,乌尔里希斯,请您过来一下!”乌尔里希斯走到院长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的桌旁坐下。
“我不愿意打探您的私事,真的不愿意。”克罗格的语气中表达了自己的为难心情,毕竟他要涉及的内容确实很棘手,“但现在您参加共产党集会的次数越来越多,昨天您又到什么地方去开会了。乌尔里希斯,这对您和我们都不利呀。”克罗格语重心长地放低声音说,“乌尔里希斯,您是知道的,资产阶级报纸会做什么,人家已经开始怀疑我们了。只要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在政治舞台上抛头露面,乌尔里希斯,这会给我们带来不幸。”克罗格急急忙忙地一口喝完他的白兰地,脸色有点儿发红了。
乌尔里希斯镇定地回答:“院长先生,您对我讲这些,我由衷感谢。当然,我自己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院长先生,也许我们分手会更好一些。请您相信,我提出这个建议,心里也觉得不好受。但是,我不能放弃我的政治活动。我觉得现在只得放弃你们给我的这个工作机会。当然,这真的是一种牺牲,因为您知道我是多么愿意留在这里继续我的事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