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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晨排练时,你的脸色又一次让人担心。”埃福伊太太忧心忡忡地说,“你的咳嗽声音又闷又重,真的令人伤心!”
米克拉斯受不了别人对他的怜悯,却又乐意默默地接受别人为表达同情而给予的施舍,但从不表示感激。他对埃福伊太太怜悯的话充耳不闻。
相反,他想听听维利·柏克的见解。“亨德里克今天晚上一直躲在幕后面的化装室里不出来,是真的吗?”柏克对此不作否定。米克拉斯觉得亨德里克的行为很愚蠢,他为之高兴。“我早就说过,他是个地道的蠢货!”他获胜似的哈哈大笑,“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脑袋安错地方的犹太女人,实在太不值了!”他弓起腰来装着马丁的模样,把埃福伊太太逗得直乐,“这类垃圾东西居然妄想当名角儿!”他嘲笑的对象也许是马丁,也许是亨德里克。按他的判断,他们两个人都属于非德意志的卑鄙无耻的特权集团。他一边用骨瘦如柴的脏手托着他那张苍白的、不怀好意的脸,一边继续说,“马丁,那女人总把沙龙共产主义的词儿挂在嘴边,但每晚照样收入一千马克。他们是一帮强盗!总有一天要收拾他们。到时候亨德里克不得不低头!”
平时,他在餐厅里不敢搬出这类危险的话题,如果克罗格在旁边,更是一字不提。今天他一反常态,大谈特谈。言辞虽激烈,却仅是絮絮耳语。埃福伊太太和克努尔先生点头表示赞许,而柏克只是用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干巴巴地看着。
“这一天总会到来!”米克拉斯低声说,但情绪激动,黑眼圈里的一对明亮的眼睛好像在燃烧。接着一阵可怕的咳嗽声,埃福伊太太轻拍他的肩和背。“声音怎么这么闷,”她担心地说,“好像是从肺的底部咳出来的。”
本来面积就不大的餐厅里,此刻烟雾弥漫。“空气浑浊得真叫人透不过气来,”莫茨抱怨说,“身体再好的人也受不了。我的嗓子,你们瞧,明天又得去看口腔科医生。”
谁也不乐意见她去看医生。拉埃尔·莫伦维茨甚至挖苦说:“哎哟,我们的花腔女高音!”莫茨狠狠瞪了她一眼。莫茨和拉埃尔两人总是较劲,彼得森心中有数。昨天有人发现彼得森又在那个妖艳的拉埃尔的化装室里,当时莫茨难过得哭了。看来莫茨今天不愿意为这个蠢女人而乱了阵脚。也许拉埃尔戴着单片眼镜和把头发梳理得令人发笑还自以为生活在一个朦胧的梦幻世界。莫茨把双手交叉在一起放在胸前,以示心情愉快。“这里真好,是不是啊,汉泽曼大叔?”她高兴地说着,瞟了餐厅主任一眼。餐厅主任因她还有二十七马克的欠账,所以没有理她。当她见到彼得森面前出现牛排和荷包蛋时,火气又立即上升:“几根小香肠就不够吃啦?”眼眶里充满愤怒的泪水。莫茨和彼得森经常发生摩擦,莫茨认为彼得森爱摆阔,总是订很贵的菜,小费也给得太多。
莫茨尖刻地说:“当然,非要牛排和鸡蛋不可啦。”彼得森不平地嘀咕:“一个男子汉总要吃得讲究一点儿嘛!”莫茨突然怒不可遏,用讥讽的语调问拉埃尔,彼得森是否献给她一瓶香槟酒。“特等贵妇香槟!”莫茨恶狠狠地大声说出了那优质香槟酒的牌子,只有像她这样善于交际的人才有机会了解得这么细致。这一下拉埃尔真正感到受了侮辱。她尖声地叫喊:“请您少说为妙!这是开玩笑吗?”单片眼镜从她的脸上掉了下来,那圆圆的脸气得发红,情绪有些失控。
克罗格惊奇地抬起头来朝他们看看,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在讥笑,美男子博内蒂轻轻地敲了敲莫茨的肩膀,同时也敲了敲拉埃尔的肩膀。这两个女人靠得越来越近,摆出了打架的架势。博内蒂说:“小姐们,不要吵架!”他劝阻她俩,嘴角边挂上了更加厌世、失望的皱纹,“吵架无济于事,还是让我们打打牌吧。”
此刻,餐厅里响起了低沉的哭声,声音越来越大。大家转过身去,看见多拉·马丁站在门口,像舞台上女王背后跟着侍从那样,她也被同来的剧团成员簇拥着。
马丁笑容可掬,用其特有的沙哑语调向汉堡艺术剧院全体人员挥手致意。全德国有上千个年轻演员用这种沙哑的嗓音模仿她的说话腔调。
现在她就用这种有名的腔调大声说话,每句话中,都有一两个字的声音拖得特别长:“朋友们,我们被邀请去参加一个十——分——无——聊的宴会,万——分——抱——歉,我们不——得 ——不——走啦!”她仿佛故意恶搞自己的说话腔调,随心所欲地拖长字的音节。可是,大家听后竟感觉那音色非常悦耳,即使像小伙子米克拉斯那样不喜欢马丁的人也是如此。不能否认,她的光临取得了哗众取宠的效果。在她充满智慧的饱满的额头下,那双睁得大大的、天真无邪的、神秘而又深邃的眼睛,吸引并迷住了每个人的心魂。甚至连汉泽曼大叔都傻乎乎地露出如痴似醉的笑脸。过去曾和马丁交过朋友的赫尔茨费尔德夫人,向马丁喊道:“亲爱的马丁,这太遗憾了。你不能到我们这里来坐一会儿吗?”她竟然可以用亲密的称谓来称呼马丁,大家对她不禁肃然起敬。
马丁却微笑着摇摇头。由于她耸着肩膀,所以她的脸几乎埋没在棕色翻毛皮大衣的高领中间。
“太遗憾了!”她温柔亲切地说。她今天没有戴帽子,因而摇晃脑袋时,那蓬松的、稍稍泛红的头发就飘动了几下,“时间已经太晚了。”
突然,有人从马丁的随从们的背后钻了出来,此人就是亨德里克。他身穿那件演出轻喜剧时穿的晚礼服,近看,这服装已经破旧,油渍斑斑。他肩上披一块白丝巾,气喘吁吁,面颊和额头由于着急而泛红。他神经质地哈哈大笑,全身颤动,使旁人惊愕不已。他慌慌张张地俯身吻那女演员的手,动作看上去非常不舒服,但可以看出他表现出来的狂热。
“请您原谅!”他说。令人奇怪的是他那单片眼镜居然牢牢地夹在眼上,而脸一直还俯在她的手上,并且还能一直哈哈大笑。“不好意思!我来得太迟了——您一定会这样想——真是难以相信……”后来他终于挺直身子,捧腹大笑,脸变得越来越红。他说,“今晚对我来讲,简直是一种享受,精彩绝伦,我不把这个感受告诉您,我是不会让您走的。”说到这儿,刚才他笑得前仰后合的狂态突然消失,脸部表情立即变得异常严肃。
现在该轮到马丁了。她笑了起来,脸上散发着诱人的温暖和魅力。“骗——子!”她大声说,还把“骗”字的声调拖得特别长,“您躲起来了,压根儿没有到剧场来过!”她用黄猪皮手套轻轻地打了他一下。“不过这不碍事儿,”她冲他愉快地笑着,“听说您是个天才!”
从马丁嘴里突然听到这种评语,亨德里克受宠若惊,脸色由淡红变成灰白;但是他却用痛楚的声音说:“我?天才?这——是——无——中——生——有——的——谣——言……”连他都学会了马丁的那一套,说话时把每个字的音节拖得长长的。但他在说话的方式上却有自己的独特一套,并非完全照搬马丁。马丁说话时温柔亲切,而亨德里克的语调则装模作样,故作高雅。在排练中,当女演员表演激情戏时,他就送给对方这种笑容:咧嘴露牙,一副俗气相。他自己形容这种笑为“邪恶的笑”(“邪恶,亲爱的,懂吗?邪恶!”在排练时他告诫莫伦维茨和安格莉卡,同时露出牙齿装模作样地做给她们看)。
多拉·马丁也露了露牙。但是当她嘴里“嗯呀,咿呀”,发出装嫩的声音,把脑袋垂在高耸的双肩之间时,她那聪明、忧伤的大眼睛,在仔细思忖亨德里克脸上的表情。“将来您还会有机会显露您的天才!”她轻声地说。即刻,不仅她的目光,而且她整个脸部表情都变得十分严肃。她点了下头,其严肃的表情简直就是对他的威胁。一刻钟前还躲在幕风后面的亨德里克现在敢于正视对方的眼睛了,于是马丁又哈哈大笑,撒娇地说:“我们再不走就要迟了!”她向大伙儿摆摆手,带着随从消失了。
与马丁的邂逅,神奇地使亨德里克一扫颓唐情绪,精神高涨,现在他像过节那样高兴。脸上的怨气顿时消失,显得神采奕奕、优雅非凡。大家不由自主地把目光集中到他的身上,就像刚才注视柏林来的那位名角儿那样。他在向克罗格院长和赫尔茨费尔德夫人打招呼之前,走到维利·柏克身边,“听我说,亲爱的柏克,”吊儿郎当也站在那儿,双手插在裤兜里,双肩下垂,嘴唇上挂着邪恶的微笑,“你借一点儿钱给我吧,至少得七马克,我想吃一顿像样的晚饭。因为我预感汉泽曼大叔今天会要我付现金。”他那宝石般闪亮的眼睛,对坐在柜台后一动不动的汉泽曼投去一瞥不信任的目光。
柏克站起身来。亨德里克的这种要求一方面给了他好大的面子,另一方面又使他非常难堪。他多少感觉有些惊愕,所以他瞪着水汪汪的眼睛,脸涨得通红。当他默不作声慌慌张张地在裤兜里乱掏时,米克拉斯用紧张且恶毒的目光正注视着他的一举一动。
安格莉卡匆匆走了过来,“亨德里克,”她羞怯地说,“假如你需要钱,我可以借给你五十马克,到下月一号还我就好了。”
亨德里克的眼神立即变得冷酷起来,他晃了晃肩膀,轻蔑地说:“小孩子,不要瞎掺和,这是男人之间的事情。柏克愿意借给我钱。”柏克激动地点点头。安格莉卡只好眼泪汪汪地走开了。亨德里克趾高气扬地把柏克给他的银币塞进口袋,也没说声“谢谢”。而此时,米克拉斯、克努尔和埃福伊太太正怒视着他。柏克不知所措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目瞪口呆。安格莉卡则跟在亨德里克身后哭泣。亨德里克大步穿过餐厅,那条白色的丝巾还垂在他的肩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