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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阿曼涅克对新任教区长的能力和判断力评价很高,以至于当他因故不能到法院时,便委托格兰第替他全权处理自己的事务。这位本堂神父向圣马尔特做自我介绍时,自诩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他熟知经典,因此能欣赏这位老绅士的杰作——《护理儿童艺术三论》的真正价值。这部杰作颇具维吉尔风格,是一首关于如何养育和照料婴儿的说理诗,当时非常流行,在作者生年至少有十个版本问世。全诗典雅无邪,以至于龙萨这样评论道:“我将此诗的作者推荐给当世所有的诗人,并保证这位作者将带给诗人们极其巨大的快乐,诸如本博<a id="ch44-back" href="#ch44"><sup>(44)</sup></a>、纳瓦杰罗<a id="ch45-back" href="#ch45"><sup>(45)</sup></a>以及神圣的拉卡斯托罗<a id="ch46-back" href="#ch46"><sup>(46)</sup></a>。”

唉!名誉何其短暂,人对虚荣浮华却又何其固执!

对我们来说,本博主教和纳瓦杰罗绝不仅仅只是一个名字;而神圣的拉卡斯托罗本来是享有不朽盛名的,那完全是因他以无瑕的拉丁文给梅毒起了一个高雅的绰号。在一首关于疾病的田园诗中,他描述了“斐乐斯王子”在历经了种种痛苦之后,通过痛饮愈疮木熬制的药液,终于摆脱了高卢病之苦。<a id="ch47-back" href="#ch47"><sup>(47)</sup></a>可惜,僵化的语言只会越来越湮灭,而相比较拉卡斯托罗的“梅毒三论”,《护理儿童艺术三论》讨论起生殖周期来,用的语言实在淡定僵化多了;于是,一旦他的著作为人人所喜爱,一旦他的为人被认为比过去的伟人还要神圣,那么,塞弗勒·德·圣马尔特也很快就要被人遗忘了。不过,当格兰第初次拜访老先生时,他可仍然是“一片夕阳红”呢,实在是前辈中的佼佼者,活生生的国家纪念碑一般。能与之亲近,就好比与巴黎圣母院同桌进餐,或是拜访喀德水道与其闲聊<a id="ch48-back" href="#ch48"><sup>(48)</sup></a>。在这位元老人物和人文学巨擘华丽的退休居所中,格兰第与元老本人以及其同样出色的儿孙们亲密交谈。同时来访的还有其他名人,如威尔斯王子,纯属微服拜访;还有泰奥弗拉斯托·雷诺德<a id="ch49-back" href="#ch49"><sup>(49)</sup></a>,他是非正统的医生、慈善家和法国新闻之父;还有伊斯梅尔·布利奥<a id="ch50-back" href="#ch50"><sup>(50)</sup></a>,他在未来将写作不朽巨作《天文学》,并成为第一个观察并明确变星<a id="ch51-back" href="#ch51"><sup>(51)</sup></a>周期的人。一同加入进来的还有本地名流,如纪尧姆·德·塞里赛,这位“巴日”<a id="ch52-back" href="#ch52"><sup>(52)</sup></a>是卢丹市的首席行政长官;还有路易斯·特兰坎,公诉人,虔诚而博学,是亚伯·德·圣马尔特<a id="ch53-back" href="#ch53"><sup>(53)</sup></a>的同窗好友,在文学与文物研究上与此家族有相同的趣味。

不过,尽管这些精英人物的友谊令格兰第愉悦,但圈子之外的人们表现出的敌意却总是不那么令人愉快。因其聪明,格兰第不为愚蠢者信任;因其做事机灵,就被笨手笨脚的人嫉妒;因其才智,便遭到平庸之辈的厌恶;因其有教养,粗野之辈恨他;因其得到妇人们的欢心,无魅力之人痛心疾首。

看看吧,正因为卓尔不群,他竟受到这么多的“致敬”!当然这种恨意也是相互的,格兰第同样憎恶那些憎恶他的人。

“诅咒使人振奋,祝福使人懈怠”,<a id="ch54-back" href="#ch54"><sup>(54)</sup></a>世上有许多人,相比爱情,他们从仇恨与愤怒中能得到更多、更直接的快感。由于天性好斗,一旦受到他人攻击,他们便能陷入最丑陋的激情之中。这种激情,源于精神上受刺激之后的分泌物,可以说他们的肾上腺素马上就像上瘾一样被激发出来。当意识到自己的固执己见永远以激发起另一个人充满敌意的固执己见收场,他们倒是想努力克制自己的好斗性,但很明显,他们很快便会陷于激烈的争斗,因为他们享受这种争斗,只有当争斗的时候,他们的血液才会发生相应的化学作用,使他们热切地感受到自己的本性。“感觉棒极了。”他们自然而然地认定自己处于很好的状态。于是,这种肾上腺素的上瘾状态被美化为“义愤填膺”。最终,像先知约拿<a id="ch55-back" href="#ch55"><sup>(55)</sup></a>一样,他们坚定不移地确信,生气是正大光明的事。

几乎从一开始抵达卢丹,格兰第就陷于一些不太得体的争吵中,但这些争吵却令他自己极其愉悦。甚至,曾经有一位绅士真的与之拔剑对峙。他还与一位“刑事中尉”——本地警察的头头——发生纠纷,由当众互相谩骂迅速发展为肢体冲突。因为寡不敌众,教区长与他的党羽们只得设置路障,躲在城堡的小礼拜堂里不出来。次日,格兰第向教会法庭申诉。于是,这位“刑事中尉”便因此丑闻事件受到了相应的惩戒。本堂神父将这视为自己的胜利,可他也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此后,这位权势人物就对格兰第充满了难以言说的憎恶,成为了与之不共戴天的死敌。他密切关注格兰第,只待良机,便要报仇雪恨。

正如基督的教训,审慎是对人基本的要求,教区长本应极力避免围绕着自己的种种敌意。可是,尽管多年来格兰第与耶稣会朝夕相处,他却仍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基督徒;而且,尽管德·阿曼涅克以及别的朋友对他多有忠告,可是一旦陷入激情之中,他还是无法审慎地处理事情。长期的宗教熏陶并没有根除他的自恋心理,甚至连减轻一点都没有,相反,倒是为他的自恋披上了一层神学的雄辩。无知识的自恋者要求的原本仅仅是他想要的,可倘若给予他宗教的外衣,那么很明显,现在他所要求的便是上帝所要求的,他可以随意将自己的事情认定为崇尚真理的教会的事情,认为任何妥协从形而上学上来讲都是一种绥靖政策,是对“根本恶”<a id="ch56-back" href="#ch56"><sup>(56)</sup></a>的姑息。耶稣基督说:“你同告你的对头还在路上,就赶紧与他和息。”<a id="ch57-back" href="#ch57"><sup>(57)</sup></a>但对于格兰第这样的人,基督的告诫听起来倒像是渎神的邀约,仿佛要与别西卜<a id="ch58-back" href="#ch58"><sup>(58)</sup></a>签订契约一般。格兰第是不会与他的对手们媾和的,相反,教区长尽其所能地加剧着敌人们对他的仇恨。在这方面,他的能力几乎媲美一个天才。

《好心的仙女》<a id="ch59-back" href="#ch59"><sup>(59)</sup></a>中,拜访那些幼年权贵们的经常是披着闪亮外衣的坏仙女;她满载礼物而来,不过这些慷慨的赠品常常也是致命的。比如,对于尔班·格兰第来说,仙女既赠予他丰厚的天赋,也赠予他所有礼物中最炫目也最危险的一个——雄辩术。出色的演员——每一位伟大的神父、每一名成功的律师和政客,首先必定是一个完美的演员——演讲起来,其语言对听者来说几乎具有一种魔力,这种魔力是非理性的,因此,即使善良之人的演讲效果也可能弊大于利。

一个雄辩家仅靠魔力般的语言和一副金嗓子就能说服听众,使听众失去分辨是非黑白的能力,这是非常令人震惊的。无论何时,即便为了说服听众相信那些良好事物的正确性而运用这种雄辩术,我们也应该同样感到失望。信仰本身是正确的,但是激发这信仰的理由在本质上是站不住脚的,而运用雄辩术灌输给听众的哪怕是正确的信仰,也罪无可恕,因为这种手段迎合了人天性中最不可信的那部分。雄辩家们施展其灾难性的口才,不过是促使人们进入更深的催眠状态——绝大多数人其实本就生活于这种状态中,而通过这种状态,所有真正的哲学和精神信仰得以传播其理念,从而达成其宗旨与目标。此外,如果不用“极简法”,演说也产生不了效果,但是在简化思想的过程中,事物一定会被歪曲,因此,即使最成功的演说家,当他竭尽全力讲述真理时,事实上他也是一个大骗子,更别提绝大多数成功的演说家从来都无意讲述真理了。他们只是在努力鼓动听众同情朋友,号召听众憎恨敌人。可惜,格兰第就是这大多数演说家中的一员。

一个礼拜日复一个礼拜日,在圣彼得教堂的讲道台上,他模仿着耶利米、以西结<a id="ch60-back" href="#ch60"><sup>(60)</sup></a>、德摩斯梯尼<a id="ch61-back" href="#ch61"><sup>(61)</sup></a>、萨沃纳罗拉<a id="ch62-back" href="#ch62"><sup>(62)</sup></a>,甚至拉伯雷,因为他既擅长于嘲弄与讽刺,也擅长于发泄俗世义愤、鼓吹末日雷霆之怒。自然界厌恶真空,人的思想也一样厌恶空虚。今天,无聊寂寞之苦可以通过电影、广播、电视、漫画等方式排遣,但或许古人比我们幸运,或许没有我们幸运(谁知道呢?),他们想要从无聊中获取心灵的平静,只能享受教区神父每周的表演,或时不时地通过来访的方济会<a id="ch63-back" href="#ch63"><sup>(63)</sup></a>托钵僧、游方的耶稣会修士的演讲来做补充。布道是一门艺术,在这门艺术中,就像在其他所有艺术中一样,糟糕的艺术表演者远远多于出色的艺术家。位于自由市场中间的圣彼得教堂的教民们或者要为此感到庆贺,因为他们这位令人尊敬的格兰第神父实在是一位艺术大师。他既能随时就最高深的基督教神秘教义做即兴阐释,妙趣无穷;也能就最感人、最细致、最猥亵的教区琐事随时畅所欲言。当他抨击起暴行来,何等坦率;当他谴责起高层人物,又何其无畏!长期以来都觉得生活无聊的底层民众这下可被逗乐了,他们鼓掌喝彩,而掌声又加剧了教区长雄辩之下那些牺牲品们的怒火。

这些牺牲品中,有各等级的僧侣,自从与胡格诺派停止公开的敌对行为以来,天主教会的僧侣们就在这座曾经的新教城市中定居下来。格兰第不喜欢这些人,主要因为他是一个世俗神父,一心忠于他所在的阶级,就像士兵忠于团部,大学生忠于学校,纳粹分子忠于希特勒。忠于A组织,就常常对B组织、C组织、D组织以及其他所有组织都产生一定程度的怀疑、蔑视或刻骨的嫌恶。在一个超级庞大的组织内部,不同部门之间也是如此。教会的历史已经为我们呈现出这种仇恨的等级制,依仇恨程度递减如下:排名第一的是教会官方的、世界范围内的对异教徒、无神论者的仇恨。然后依次是教团与教团之间、教派与教派之间、各省教区之间以及神学家个人之间的仇恨。

圣方济各·沙雷氏<a id="ch64-back" href="#ch64"><sup>(64)</sup></a>在1612年写道:“如果由虔诚与谨慎的高级教士们出面调停,能在巴黎大学神学院和耶稣会神父们之间取得联合与共识,岂不最好?假如在法国的主教、巴黎大学神学院和骑士团完全联合起来,那么十年之内,异教徒将被全部清除。(《选集》第十五卷,188页)”异教徒们之所以会全部灭亡,正如这位圣徒在另一篇文章里所写的:“以全部的爱布道的人,必全力攻击异教徒,虽然他说出来的话可能没有一个脏字。(《选集》第六卷,309页)”

任何一个教会,如因内部的仇恨导致分裂,自然就无法系统地践行爱的教义,也必然会虚伪地传播爱的教义,但是联合从未出现过,相反,倒是相互的倾轧持续不断;爱也没有得到践行,流行的反倒是神学家之间相互的憎恨和不同阶级、教派、教团中颇富攻击性的小团体之爱。耶稣会与巴黎大学神学院的争斗尚未歇止,又很快与慈幼会联合起来跟杨森主义教派<a id="ch65-back" href="#ch65"><sup>(65)</sup></a>过不去了,此后便是“清静主义”<a id="ch66-back" href="#ch66"><sup>(66)</sup></a>与“无差等爱主义”之间的拉锯战。至于“教宗权制限主义派”<a id="ch67-back" href="#ch67"><sup>(67)</sup></a>的内外纷争,最后可不是靠着爱或说服,而是由独裁者的敕令来解决的。而异教徒则受到武力的迫害,直到南特敕令<a id="ch68-back" href="#ch68"><sup>(68)</sup></a>之后,他们才最终得到解脱。对那些争吵不休的神职人员,就由教宗诏书来予以管束,或者由教廷发出“破门”的威胁——即将之逐出教会。秩序或许得到了恢复,但手段却最不光彩、最粗鄙,毫无宗教精神,也不讲人道主义。

忠诚于教派对这个社会来说是灾难性的,但是对于个人来说,它却能给予丰厚的回报。在许多方面,这种回报甚至比满足性欲、贪得财物要来得更丰厚。嫖客和守财奴很难从自己的行为中获得自豪感,但忠诚于教派却是一种复杂的激情,它使沉溺其中的信徒们觉得两全其美,因为他们做起事来是为了一个宗教团体(这个团体的善意和神圣性是不证自明的),他们便可自我赞美,同时厌弃他们的邻居;他们也可光明正大地谋求权力与财富,享受攻击和折磨敌人的快感,其间不仅没有一丝罪恶感,甚至还自觉荣耀伟大!对小团体效忠,竟能使种种快意的邪恶,一变成为英雄主义的慷慨!要知道,游击队的人可不会自认为是罪人和犯法者,而是自认为利他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如果附带一些条件的话,这种结论实际上也能成立);唯一的问题是,如果换一个角度,他们的利他主义只不过是自私自利,而所谓的理想——很多情况下他们愿意为之奉献生命——不是别的,只是将小团体利益与党派激情予以合理化后的产物。

我们可以认定,格兰第批评卢丹的僧侣时是义愤填膺的,他自以为在执行上帝的任务。不言而喻,格兰第心中的上帝是站在世俗教士和格兰第的朋友们——耶稣会——一边的。加尔默罗修会<a id="ch69-back" href="#ch69"><sup>(69)</sup></a>、方济会托钵僧们在他们自己的修道院或者偏僻的村庄里执行其传教的使命,也便足矣;城市里布尔乔亚们的事情,他们可千万别横插一竿子。上帝训示,世俗教士,当指引富人和贵人,或者可以寻求一点来自“耶稣连队”的好神父们的帮助。于是,新教区长最早的一次行动便是在讲道坛上宣布,忠实的教民只能向本教区的神父告解,不得向外来神父告解。绝大多数告解者都是妇人,她们立刻遵从这一命令,毕竟,新来的教区神父可是一个清爽帅气的年轻学者,举止颇为绅士;而普通的方济会修士或加尔默罗修会修士可没这等魅力。几乎是一夜之间,僧侣们就失去了他们那些漂亮的忏悔者,他们绝大部分的影响力也随之在城中消失。这一击成功之后,格兰第又对加尔默罗修会的主要财源——勒库夫朗斯<a id="ch70-back" href="#ch70"><sup>(70)</sup></a>圣母院能创造奇迹的圣母像——大肆贬抑。曾经有一段时期,城中四分之一的地区遍布着小旅馆和寄宿公寓,以服务于那些前来求告圣母像的朝圣者。据说,此像能治病,能助人钓得金龟婿,能助人生育继承人,还能助人转运。但是如今,勒库夫朗斯圣母院多了一个可怕的对手——阿黛勒<a id="ch71-back" href="#ch71"><sup>(71)</sup></a>的圣母院,此教堂位于索米尔<a id="ch72-back" href="#ch72"><sup>(72)</sup></a>,离卢丹仅有几里格的距离。圣人也是轮流时兴,就像治疗方法,也像妇人们帽子的款式。

每个伟大的教堂,都曾有过圣像或者圣迹,流行一时,取代了旧圣物。风水轮流转,之后它们难免被公众新的趣味所抛弃,于是又有更新、更具吸引力的圣物取而代之。

为什么阿黛勒的圣母院几乎立刻之间就远胜勒库夫朗斯圣母院了呢?其中最明显的原因是阿黛勒的圣母院掌管着奥拉托利会,正如格兰第第一部传记的作者奥班所言:“全世界都认为奥拉托利会的神父们能力出众,他们比加尔默罗修会的神父们聪明多了。”我们可别忘了,奥拉托利会的神父们都是世俗教士。或许这可以解释格兰第对勒库夫朗斯圣母院的冷漠与怀疑。出于对自己所在宗教团体的忠诚,格兰第自觉地服务于世俗教士的利益与荣耀,同时也致力于怀疑和攻击那些出家僧侣。其实,即使格兰第不曾来到卢丹,勒库夫朗斯圣母院也必将渐渐不为人知,但加尔默罗修会可不会这么看。他们很难综合多方面的因素来实事求是地调查事情的具体原因,而且没有这么做的动力;可如果将事情的具体原因归结于单个因素,或者归结于某个人,那就变得非常容易并使人兴奋了。除了这种错误的方式外,还有另外的心理因素,即对于加尔默罗修会的修士们来说,如果能与格兰第一派的人争斗并最终获胜,他们就能感受到英雄式的快感;如果在这场争斗中败下阵来,他们就会将自己的衰落全部怪罪于格兰第,从而从失败中产生更大的快感。

除这些乌合之众般的敌人外,格兰第很快又增加了一个新敌人,此人有能力对格兰第造成难以估量的巨大伤害。1618年,在与邻区高级僧侣们共同参加的一次宗教大会上,格兰第行为过分,冒犯了库赛<a id="ch73-back" href="#ch73"><sup>(73)</sup></a>的修道院院长。当时,在穿越卢丹市街道的庄严行进仪式上,格兰第粗鲁地要求占据修道院院长前面的位置。单从职位上来讲,教区长提这个要求是无可厚非的,毕竟这次仪式是在格兰第本人的教区进行,同时作为圣克鲁瓦教堂的教士,他有权行走在库赛的修道院院长前面——即使修道院院长同时是一名主教,格兰第的这个权利也是照样适用。但世间不还有“礼貌”一词吗?而且还有一种叫做“谨慎”的品德。库赛的修道院院长是吕松市<a id="ch74-back" href="#ch74"><sup>(74)</sup></a>的主教,而这位吕松市主教的名字可是黎塞留啊!

当时,黎塞留刚刚失宠,这本应是格兰第展现气量与礼貌优雅的一次机会。1617年,黎塞留的保护人,那位名叫孔奇尼<a id="ch75-back" href="#ch75"><sup>(75)</sup></a>的意大利恶棍被人暗杀了。这次“政变”,由吕伊内<a id="ch76-back" href="#ch76"><sup>(76)</sup></a>策划,得到了年轻国王的认可。于是,黎塞留被排除在政权之外,随随便便就被赶出了王宫。但是,有什么理由可以认定黎塞留此次被流放将是永久性的呢?完全没有理由。实际上,在短暂流放阿维尼翁<a id="ch77-back" href="#ch77"><sup>(77)</sup></a>一年后,政府又将这位不可或缺的吕松市主教召回了巴黎,到了1622年,他不单成为了国王的首相,还成为了红衣主教。

Cardinal Richelieu红衣主教黎塞留

无缘无故,仅仅只为了凸显自己的身份,格兰第便冒犯了这位很快将成为整个法兰西绝对掌权者的人。以后,这位教区长将为他的不礼貌感到后悔;可当时,一想到自己的“功绩”,格兰第就充满了儿童般的欢喜。他不过是一介平民,一位卑微的教区神父,却让王后的宠臣、一位主教、一位贵族当众受辱。他就像小男孩一样兴高采烈,以为公然无视教师的存在后还能不受惩罚地脱身而去。

至于黎塞留本人,未来在侮辱皇族子弟时也同样感到兴高采烈,正如格兰第曾经对他所做的一样。黎塞留的老娘舅看到这位红衣主教淡然自若地将萨伏伊公爵<a id="ch78-back" href="#ch78"><sup>(78)</sup></a>甩在身后时,不免说道:“想想看,我居然看见拉波特律师<a id="ch79-back" href="#ch79"><sup>(79)</sup></a>的外孙,居然比查理五世<a id="ch80-back" href="#ch80"><sup>(80)</sup></a>的孙子更早一步走进了房间!”黎塞留不过是另一个小男孩,做了坏事,最后成功地脱身了。

格兰第在卢丹的生活方式就此定型。他履行神父的职责;而一得空闲,又小心谨慎地(虽然很频繁)拜访那些漂亮的寡妇;到了夜晚,便与他那些智识界的朋友们把酒言欢;同时,又不忘与自己日渐庞大的敌对阵营争吵。这种生活方式让他感到快活:既活动了头脑,也愉悦了心灵;既让肉体得到享受,也让肾上腺素始终处于分泌状态;既巩固了他的社会地位,也让他认为找到了自我。

直至此时,他还未遭遇过任何明显的挫败,满以为自己的逍遥日子可以尽享终身,不仅所有欲望都不会遭受惩罚,而且痛击起敌人来也无后顾之忧。其实,命运已然开始索取他的欠账,只不过在表面上显得风平浪静罢了。他并没感到任何痛苦,但他不朽的灵魂之窗已经渐渐关上了,内心之光逐步黯淡下去,心肠也变得冷酷——虽然这些他都感觉不到。对于像格兰第这样有着乐观且易怒性情的人,按照当时的体质医学的说法,其生活方式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要是果真如此的话,上帝就会常驻天国,没必要拯救世人了。教区长是快乐的,或者更准确地说,在他情绪的交替变化之中,一直支配他的其实是躁狂症。

1623年的春天,高龄的塞弗勒·德·圣马尔特在荣耀中去世了。他被安葬在马尔什省圣皮埃尔教区的教堂,葬礼盛况空前。六个月之后的一次追悼会上,卢丹、桑特尼罗<a id="ch81-back" href="#ch81"><sup>(81)</sup></a>、吉洛恩<a id="ch82-back" href="#ch82"><sup>(82)</sup></a>、普瓦捷等地的要人悉数参加,格兰第发表了悼词。悼词很长,言辞华丽,是典型的“虔诚的人文主义者”的语言风格,这种风格在当时还不能说已经过时,因为直到来年,巴尔扎克那改变当世文风的书信集第一版才问世。在精心结构的语句里,格兰第引经据典,花哨、冗繁的学识盈溢在每一个句子的起承转合之中,好比人造的雷声在语词中隆隆作响——那时代的文章大抵如此。对喜欢这风格的人来说(话说回来,在1623年,又有谁不喜欢呢?),这篇悼词毫无疑问地备受推崇,于是乎格兰第那激昂的演说获得了一致的掌声。亚伯·德·圣马尔特大受感动,为此执笔写下了一首拉丁文的短诗,公之于众。特兰坎先生的赞词可没有那么炫目,他是用本地语言写的:

并非无缘无故吾辈选择此角色成为祷告者何况此伟人年高德劭

千真万确啊他言辞寥寥却胜过雄辩万千且向这高尚之士环绕致意吧又有谁在另一个世界没有自己的一角?

——他对缪斯女神情有独钟,可惜是单相思;虽然写不好诗,但他至少可以发表意见,于是自1623年,这位公诉人的客厅便成为了卢丹智识界的中心。可惜,从圣马尔特过世之后,卢丹本地智识界的生活就变得所剩无几了。特兰坎本人倒是勤于阅读,可他绝大多数的亲朋好友都没有阅读的习惯,因此,除了奥特·圣马尔特之外,这些人不幸只是因为收到公诉人的邀请定时来探望罢了,他们一进门,博学与机智的对话就从窗户溜走了,否则还能有什么结果?毕竟,那些妇人们只知道咯咯地高声谈笑;那些律师们除了地位和法律之外一无所知;而那些乡绅们唯一的兴趣就是打猎。幸亏还有两个人“撑着场面”,一位是药剂师亚当先生,一位是外科医生曼诺利先生,前者鼻子甚长,后者则面如满月腹如圆盆。

作为巴黎大学医学院的毕业生,他们气派庄严,能就锑元素和放血的好处、灌肠时肥皂的妙用、治疗枪伤时烧灼法的优点等话题侃侃而谈;有时,他们降低声调,以“严守秘密”的语气谈论侯爵夫人的水痘、国王顾问妻子的第二次流产和当地长官妹妹小女儿的“绿色贫血”病<a id="ch83-back" href="#ch83"><sup>(83)</sup></a>。荒谬的同时却自命不凡,庄严的同时却言语怪异。如此一来,药剂师与外科医生不可避免地成为了笑柄,讽刺与嘲弄都是他们自找的。格兰第是个聪明人,而聪明人为了找笑料可以残忍到不择手段,于是,他将讽刺与嘲弄赠与了这两位医生。很快,格兰第也就收获了两位新的敌人。

与此同时,格兰第的另一个敌人也将现身。

公诉人是一个中年鳏夫,有两个女儿待字闺中。小女儿叫菲丽璞,魅力不凡,以至于在1623年的整个冬天里,教区长的目光愈加频繁地望向她所在的方向。他看着她在父亲的宾客中穿梭,忍不住将她与活泼的年轻寡妇妮侬做比较,这位寡妇是他当时每周二下午要去拜访安慰的——她那做酿酒买卖的可怜丈夫过早去世了。妮侬是个文盲,没有文化,而在那令人伤心的黑色丧服之下,她饱满的肉体也要开始失去紧致了。菲丽璞呢?她好比一块瑰宝,温暖、白皙。她身体中蕴藏着无限的性感,一时狂野,一时安静。她既是猛烈的,却也是温顺的,还受过良好的家教。另外,感谢上帝,她一点儿都不假正经,不需要他费尽心机去破解她的心思;她也没有柏拉图式的爱情观或彼特拉克<a id="ch84-back" href="#ch84"><sup>(84)</sup></a>式的求爱观,不需要他精疲力竭地经历一番追求的前戏。于是,在他们第三次会面时,他就大胆地引用了他最喜爱的诗歌中的开篇几行:

我经常撒谎,以为感觉到那欢愉之时在黑夜,你枕于我的臂弯啊,你轻佻的裸体!但这样的极乐,哎!于我尚是未知。

菲丽璞并未抗议,反报以爽朗的笑声,还留下风情的一瞥,虽然只在一瞬间,但含义显而易见。当他第五次拜访快要离开时,他又有机会再一次引用塔乌洛的诗:

再见,我的小情人再见,你那薄纱与乳房再见,你那曼妙的双手因此,也就再见了,你的雪花膏般的小奶头再见,你那轻佻的大腿再见,你那双眸与心胸再见,我钟情的温柔!毕竟我将离开离你无比遥远且让我再一次品尝你那腰肢你那圆润的身体大理石一样白皙

是啊,会再见的,不过是在吟诗那日的后天。当她来到圣彼得教堂进行每周一次的告解——对此她是严苛地自我要求的——和忏悔时,他们再次会面了。在当日和下一个周二之间为圣母马利亚行洁净礼的宴会上,他当即发表了一篇布道,在德·圣马尔特先生所献的悼词之后,这是他最出色的一次演说。何等的雄辩啊!何等的选词炼句啊!何等的渊博啊!何等微妙却又清晰的论理啊!鼓掌啊!祝贺啊!“刑事中尉”愤怒了,修道士们的脸因嫉妒而发绿。“神父先生,你又一次超越了自己。你实在是盖世无双的大师。”于是,他将在一片光明之中迎接另一个任命,而她也以环绕他的双臂为他加冕,并将她的热吻和爱抚作为对他的奖励,而他在她的拥抱中羽化成神。他们的狂喜、相互间“神圣”的抚摸、非凡的优雅,还有他们心灵的婚礼,将令世人艳羡。加尔默罗修会的修士们,就尽情地嚼你们的舌头吧!

不过,他也曾拥有过妮侬,而妮侬不过尔尔。于是,在望着菲丽璞时,他又怀疑起来,会不会到头来菲丽璞也是平庸之辈?对他来说,妮侬虽是个寡妇,却到底也算是一个巨大的慰藉,他没有理由要放弃每周二的幽会啊。但是,寡妇可是熟门熟路了,而且正在渐渐发福,到底比不上处女。相比较而言,菲丽璞仍然拥有着苗条如小女孩一般的臂膀、圆苹果一般的胸脯,以及青春逼人、修长光滑的脖颈。青春的光彩与羞涩加在一起是何等的令人陶醉!看到少女从只会笨拙地,甚至有些蛮干地卖弄风情,到突然间体验处女的恐慌,这转变的刹那又何其动人、刺激、令人兴奋!她就像表演克娄巴特拉<a id="ch85-back" href="#ch85"><sup>(85)</sup></a>有点过头了,勾引到每个男人,都能使他们暗暗以为自己就是安东尼<a id="ch86-back" href="#ch86"><sup>(86)</sup></a>;可是,哪个男人要是显出上钩了的意思,这位埃及的女王就玩起了失踪,她又化为了那个受惊的孩子,请求成人的饶恕;但是,一得到宽恕,她转眼就变成了塞壬女妖,念着诱惑人的咒语,厚颜无耻地(只有最堕落却最天真的人才有这样的无耻)炫耀着她的禁果。

清白、纯洁——在洁净礼上,他就圣母马利亚这最伟大的主题做了何等光荣灿烂的结论啊!当他在教堂的讲道台上宣讲他的话语时,一会儿声如洪钟,一会儿又柔如细雨,妇人们还不哭泣?甚至男人们都会动容。这纯洁就像百合花被露水沐浴,这清白就像羔羊与幼儿般无瑕。是的,修道士们的脸又将因嫉妒而发绿。但是,除了在布道词中,或者在天堂里,百合花或早或迟都将腐烂成泥;而母羊羔也注定被好色的公羊不停追逐,直至被屠夫宰割;在地狱里,罪人们行走于用活人做砖的道路上,中间镶嵌着那未受浸礼的婴儿们微小的肉体。实际上,自人类被逐出伊甸园以来,完全的清白已经与彻底的堕落混合为一了。每个年轻的处女,潜意识里与最淫荡的寡妇们懂得一样多。

感谢原罪,即使在最天真的人身上也能显现出隐藏着的不纯洁的因子。促使它们彻底显现,同时看着那处女的花蕾开放为繁茂、蓬乱的花朵,这不仅仅是感官的快乐,也是智识和意志的快乐。这种色情变成了道德,甚至还是形而上学的呢!

菲丽璞不止是年轻的处女,她出身优越,家教严谨,多才多艺:貌美如画,教义问答书也烂熟于心;弹得一手琉特琴,也按时到教堂;穿戴入时,却也热爱阅读,还懂点拉丁文。若能将她捕获,可满足任何“猎人”的自尊心,并将被知情者夸为“功业彪炳”。多年以后,在贵族圈子里流行着布西-拉鲁延<a id="ch87-back" href="#ch87"><sup>(87)</sup></a>的说法:“获得妇人芳心,将为男人赢得荣耀,好比披挂上阵的勇士。”征服一位名媛,几乎等同于征服一个省。那在女人闺房中大获全胜的男人,如马尔西亚克、内穆尔、骑士葛拉蒙,他们的声名与古斯塔夫·阿道夫<a id="ch88-back" href="#ch88"><sup>(88)</sup></a>、华伦斯坦<a id="ch89-back" href="#ch89"><sup>(89)</sup></a>不分伯仲。当时的流行俚语这么说道:谁摊上一场风流艳史,都是出于自觉自愿,那是人们想要将自己的形象更加显明地刻画在人世间。性既能满足自我肯定的需要,也能满足自我超越的需要。一方面,性强化了自我肯定,通过英勇的情爱征服来巩固人们的社会身份;另一方面,在隐秘的情爱的狂喜中、浪漫激情的爆发中和完美婚姻的互相包容中,性能泯灭身份并超越自我。

格兰第与农家女和中产阶级的寡妇们(她们甚少顾虑,却欲望充沛)勾勾搭搭,便能达到这种“自我超越”。

而现在,菲丽璞给了他一个机会,能使他得到那种最令人受用也最时髦的“自我肯定”。当成功地征服之后,他还能获得期盼中的那份非常古怪却也倍觉珍贵的肉欲满足,同样达到“自我超越”的目的。

妙极了的春梦!但是却有一个极大的阻碍使这春梦不能实现。

菲丽璞的父亲路易斯·特兰坎,是教区长最好的朋友和最坚定的同盟,是帮助教区长对付那些修道士、“刑事中尉”以及其他敌人的伙伴。路易斯·特兰坎如此信任格兰第,以至于要求自己的女儿们抛弃原来的告解神父,唯独向格兰第忏悔。这位本堂神父是否会不辞辛苦地训诫她们遵守孝道与妇道呢?纪尧姆·罗吉耶配不上菲丽璞,可是,他倒是与弗朗索瓦般配,本堂神父难道不同意?菲丽璞当然需要继续学习拉丁文,本堂神父能否拨冗调教她一下?特兰坎的这份信任若被辜负,实在是教区长极大的罪恶,然而正是这犯罪的激情吸引了格兰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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