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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兰第已经故去,但伊扎兹还在,“不洁之煤”还在,西布伦也在人群中行进。对于许多人来说,这一切似乎难以解释。但这并不奇怪,当原因并未消失,则结果将永远跟进。是米尼翁教士和驱魔人最早将修女们的歇斯底里定义为魔鬼附身,也是他们保证了附魔事件的延续:除了礼拜天,附魔者们每天两次配合驱魔人完成他们的驱魔把戏。正如可以预见的,他们现在的驱魔表现与死去的巫师活着时相比,水平不仅没有更好,甚至有所下降。
快到九月底时,劳巴特蒙向红衣主教汇报称,他已经请求耶稣会来帮忙。耶稣会以其知识和能力而著名,由这些各种科学上的大师来解释一切,那么公众必将“不会有多少反驳就能接受此次附魔事件真实性的相关证据”。
许多耶稣会士——包括了该会的会长维塔莱斯奇,都很礼貌地拒绝了请求,因为他们不想与这次附魔事件有任何关系。但要提出反对意见已经太迟了,因为跟着劳巴特蒙的邀请信之后迅速而来的,乃是一封皇室命令。根据红衣主教的说法,这是国王本人的要求。
1634年12月15日,四名耶稣会神父进入卢丹市。其中就有让·约瑟夫·绪兰。阿基坦省<a id="ch1-back" href="#ch1"><sup>(1)</sup></a>的管区长博依热神父挑选他负责驱魔一事,后来又因接受了管区耶稣会委员会的建议,试图撤回这个任命。但是太迟了,绪兰已经离开了马雷内<a id="ch2-back" href="#ch2"><sup>(2)</sup></a>,原有的任命只好继续被视为有效。
绪兰此时34岁,在这趟旅途之中<a id="ch3-back" href="#ch3"><sup>(3)</sup></a>,他的性格已经定型,他的思维模式也已固定。耶稣会的同行们对他的能力评价甚高,认可他的热情,钦佩他朴素的生活态度和追求成为完美基督徒的努力。但是,有一些顾虑却使这种仰慕打了折扣。绪兰神父完全像一个富有英雄主义的人,但是却有一些问题引得他那些更为谨慎的同行和上级们大摇其头。在他身上,他们发现他的言行有一些过度。他总喜欢说“对上帝之事想法不是太多之人,将永不能靠近上帝”。这当然是正确的,但前提是这些丰富的想法必须没有错误。一些年轻神父有丰富的想法,虽然很传统,但似乎偏离了谨慎的大道。比如,绪兰坚持认为,我们要随时准备为那些与我们在一起生活的人去死,“但同时却要远离他们,似乎他们是我们的敌人”——这一论述几乎不会有利于提升耶稣会住地或耶稣会学院里公共生活的水平。他既有些反社会的意见,同时过于丰富的思想也使他在判断言行正义与否上吹毛求疵,有些顾虑过度。他曾说,“我们应该为自己亵渎神灵的虚荣心而哀叹,我们应该最严厉地惩处我们的无知和粗心。”在这一基于完美主义的非人的严苛态度之外,他对“非凡圣恩”还有一种兴趣,这种兴趣在他的那些前辈和同代人看来是轻率的,甚至是危险的(因它有时会赐予圣人,但是对灵魂得救和净化却并非是必要的)。安吉诺神父是他的朋友,在多年之后曾如此写道,“从幼年开始,他(绪兰)就被圣恩这类事情强烈地吸引,对这类事情的评价非常高。有必要以这类事情迁就他,且要允许他走上一条大道,虽然这条大道与众不同。”
在鲁昂的“第二个见习期”结束之后的四年里,绪兰绝大部分时间都在马雷内的渔港度过,在那里,他成为两位非凡妇人的导师,其中一位是德·维尔热太太——一位虔诚富商的妻子;另一位是玛德琳·布瓦内——一位新教徒补锅匠的女儿,但她却改宗了。两位妇人都热衷于冥想,也都(尤其是德·维尔热太太)曾受到过“非凡圣恩”。绪兰对她们的幻觉和狂喜的兴趣如此之大,以至于他从德·维尔热太太的日记中进行摘录,并将两人承受圣恩的详细情况以手稿的形式在朋友间传布。当然,这些都没问题,但是,对一个本质上模棱两可,而且充满陷阱和危险的主题给予如此之多的关注,有什么理由吗?能将一个灵魂引入天国的是普通的恩赐,那么又何必纠缠于非凡的圣恩呢?所谓的非凡圣恩是否源于上帝,还是源于想象、刻意的欺骗,甚至是恶魔,还不是很确定;考虑到这一点,那么绪兰的这种热情,就更值得怀疑了。如果绪兰想要成为完美的基督徒,就让他走上坦途,这条坦途对社会上的老百姓都是足够方便的,那就是:服从、热心做事、开声祷告、理性冥想。
从他的批评者的角度而言,使情况更糟的是绪兰身体不好,患有神经衰弱症-当时称之为“忧郁症”。在前往卢丹之前至少有两年时光,他遭受心理——生理失调之苦,不能做事。最轻微的体力劳动都能造成他肌肉的剧痛。当他要阅读时,很快就产生剧烈的头痛,只得放弃。他的精神一片黑暗,乱成一团,因他生活于“极大的困恼和压力中间,以至于他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成为什么人”。有没有可能他这种行为上、教学上的奇异性,是源自不健康的身体上的一种病态精神的产物?
绪兰记录道,他的许多耶稣会同行抵死不相信修女们真的附魔了。甚至在前往卢丹之前,他本人也为自己何以会毫不怀疑而感到苦恼。其实,他深信这个世界永远都在被超自然的力量所渗透,认为这是很明显也很神奇的事实。正因坚信于此,反过来便造成了他完全的轻信。一旦有人说起自己曾与圣徒、天使或魔鬼打过交道,绪兰就会立刻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们。很明显,他的确是缺乏“精神洞察力”,甚至缺乏判断力和朴素的常识。绪兰是那种兼具巨大才华和一点愚蠢的矛盾体,这种人倒是并不少见。他从来不能像泰斯特先生<a id="ch4-back" href="#ch4"><sup>(4)</sup></a>的开场白那样说出如此的话来:“愚蠢不是我的特长。”因为除了才智与圣洁,愚蠢也是他的强项。
绪兰第一次见到附魔者是在一次公开的驱魔仪式上,当时的主持者是特朗基耶、米尼翁和几名加尔默罗修会修士。当他前往卢丹时,心中是相信附魔事件的;而当他第一次见到驱魔仪式的盛大场面,就更加确信附魔事件必定为真。现在他认为魔鬼绝对真实存在,“而上帝赐予他极大的怜悯心,要他慈悲地看待那些附魔者,以至于他都不能控制自己的眼泪。”其实,他是在浪费这种怜悯,或者至少将这怜悯用错了地方。让娜修女写道,“魔鬼常常以某种快乐诱惑我,而我激动地接受这种快乐,它加在我身上的其他非凡之事,我也欣然接受。我怀着极大的快乐倾听人家谈论这些事情,并且为自己表现出比他人受到魔鬼更深的折磨而欣慰”。乐极生悲,一当驱魔人们行为过甚,修女们就再也不能享受附魔的乐趣了。如果公开的驱魔仪式较为温和,那么修女们内心里还是很愿意的。同样,如果一个惯于自省的人在道德自律上过分严苛,那么他几乎一定会发现自己的苦闷。
虽然在魔鬼附身的发作中灵魂表现出的所有丑恶的举止被认为是无罪的,但让娜修女却长期受到良心的折磨。“这一点并不奇怪,因为我清楚地知道,在绝大多数情况下,是我自己造成了自己的混乱,而魔鬼得以妄为的线索也是我亲自给它们的。”她知道,当她表现得狂怒,并不是因为她的愤怒出于自己自由的意志,然而,“令我极感困惑的是,我确信地感觉到,是我让魔鬼能这么做,假如不是我和它联合,那么它是不能这么做的。……当我激烈地反抗时,所有这些狂怒便突然消失了,就像它们突然来到一样。但是,哎,这种狂怒来得太过频繁,我并没有尽力去抵抗它们”。知道她们获罪不是因丧失理智时所做的事,而是因歇斯底里发作前她们没有做的事,修女们感到一种极其痛苦的罪恶感。因深信自己罪孽难逃,于是,附魔和驱魔仪式上种种放荡之举,成就了她们快乐的时光。在做这些疯狂举止和下流勾当时,她们不会流泪;泪水在那疯狂的间歇,当她们清醒的时候,才会暗暗流下来。
离到卢丹路还很远,绪兰就已被授予了为女院长驱魔的荣耀。当劳巴特蒙对她说,他叫来了几名耶稣会修士,而来自阿基坦省一位最有才华、最为圣洁的神父将做她的导师,让娜修女极感恐惧。耶稣会修士与那些头脑迟钝的方济会、加尔默罗修会的人不一样,后者太容易蒙骗了。耶稣会修士都很聪明,受过教育;再者,这位绪兰神父是圣洁的,是一个经常祷告的人,一个伟大的冥想者。一旦他见到她,他就会看穿她,知道她何时是真的被魔鬼附身,何时不过是在演戏——或至少是在与魔鬼们合作。她向劳巴特蒙请求,把原有的驱魔人留下,即可敬的米尼翁教士、善良的特朗基耶神父和杰出的加尔默罗修会会士。
但是劳巴特蒙和他的主子主意已定。对于卢丹附魔案,他们需要可以为世人接受的证据,而只有耶稣会修士能找到这样的证据。让娜修女只得勉强同意了,但在绪兰到达之前的好几个星期里,她竭尽全力地寻找一切有关新来的驱魔人的信息。她不仅给其他修会的朋友写信,问她们一些信息,还追着本地的耶稣会修士询问,目的是“研究那位未来导师的性情”,在得到她所能得到的所有信息之后,她好“依其性情行事,尽量不露本来面目,也不告诉他有关我心灵状态的任何消息。我是下定了决心的”。
当新的驱魔人到达时,她对他在马雷内的生活已经了如指掌,都能讽刺地引用布瓦内蒂魔鬼的话了。绪兰惊讶地竖起了手,这是奇迹啊——当然是魔鬼的奇迹,但必定是真实的。
让娜修女决心将她的秘密深埋自己心底,她感觉到且表现出对新驱魔人深深的厌恶,于是当绪兰试图询问她灵魂的状况时,她就发作起来(照她自己的说辞是“内在和外在都被魔鬼困扰”)。当他一靠近,她就跑开;当她被逼着听他说话时,她就嚎叫、吐舌头。对于这一切,让娜修女自己评论说,“我极大地利用了他的优点,但是他却仍然很宽容,将我的表现归因于魔鬼的作用”。
不管怎样以魔鬼作为借口,所有修女也同样深信自己犯了极大的罪孽,因此痛悔不已。但是女院长有更迫切、更明显的理由要比她的姊妹们感到更大的罪孽。在格兰第执行死刑之后不久,伊沙卡龙——这个色情之魔鬼——“乘我松懈之时,诱惑我做了最不贞洁的事,它对我的身体加以人类能够想象出来的最奇怪、最狂烈的动作,然后它说服我,称我已经怀孕,我坚定地相信了,随之表现出怀孕的所有症状。”她向姊妹们吐露了这事,很快,多达二十名魔鬼宣称修女们有孕在身。驱魔人们向特使做了汇报,特使向他的主子做了汇报,他在信中写道,修女们的月经已经停止了三个月,一直在呕吐,反胃情况明显,分泌出奶汁,肚子也明显在增大。
一周复一周,女院长越来越感到痛苦、焦躁。假如她怀了孩子,她自己,还有她掌管的整个修会便将蒙羞。她感到绝望,而唯一的安慰竟是来自伊沙卡龙的拜访,这些拜访通常都是在夜晚。黑暗中,她的小屋内会发出噪音,她会感到床在摇动,有手扯着床单,有声音在她耳边说着谄媚、下流的话。有时房间内会发出奇怪的光,在光中她看见山羊、狮子、蛇,甚或男人的形象。有时,她陷入僵硬状态,当躺着一动不能动时,似乎有小动物从被下爬过,用爪子、凸起的鼻子挠她。然后那甜蜜的声音会再一次问她,承诺她最微末的慷慨,再来一次爱抚如何。当她回答说“我的荣誉已交于上帝之手,上帝将根据其意志处理”时,就被拽出被窝。有什么东西狠命打她,她的脸都被打得变形了,身上全是青肿。“我经常被这样对待,但是上帝赐予我极大的勇气,我本来都不敢奢望这样的恩惠。但我太坏了,竟因为这些轻浮的缠斗而感到骄傲,以为上帝一定因我喜悦,如此一来,我就没有理由如以前一样害怕良心的责备了。但无论如何,我发现没法藏匿自己的悔恨,或忍不住相信,我并没有成为上帝期待我成为的那个人。”
伊沙卡龙是罪魁祸首,为了对付伊沙卡龙,绪兰集中了他所有的能力,动用了驱魔仪式所有雷霆般的威力。“听吧,因此你将恐惧,你这撒但,你这万魔之祖,邪恶之火……”但是不起作用。
“因为我不会泄露我受到的诱惑,它们也就变得越来越多。”因此,当伊沙卡龙越来越强大时,让娜修女的绝望也越来越深,她因稳步发展的孕状而感到的焦虑就更大。圣诞节前夕,她发现可以得到某些药物,当然是艾蒿<a id="ch5-back" href="#ch5"><sup>(5)</sup></a>、马兜铃<a id="ch6-back" href="#ch6"><sup>(6)</sup></a>、干药瓜瓤<a id="ch7-back" href="#ch7"><sup>(7)</sup></a>这三味药,依据盖伦派的理论,绝望的女孩们乐观地以为用它们可以达到堕胎的奇效。但是,假如胎儿死于腹中,连洗礼都没有经历,又怎么办呢?胎儿的灵魂可就永远沦亡了呀。于是,她又只好将药物扔掉。
另一个计划萌生了,她要到厨房去,借厨师最大的刀,自己剖腹,取出婴儿,给婴儿洗礼。她自己要么活下来,要么就死去。1635年的元旦,她做了总忏悔<a id="ch8-back" href="#ch8"><sup>(8)</sup></a>,“然而,却没有向告解神父坦白我的计划”。第二天,带着刀,还有一盆用于洗礼的水,她把自己关在修会最高层的一个小房间里。房间里有一个十字架。让娜修女跪倒在十字架前,向上帝祷告,“若我杀死婴儿并自杀的话,请原谅我的死亡,请原谅那小生灵——因我已经下定决心,给婴儿做过洗礼后,便要将其扼死。”当她脱衣时,感到一种“真是该死的小恐惧”,但是这些小小的恐惧不足以打消她那邪恶的计划。脱下外衣后,她拿剪刀在自己的内衣上剪了一个大洞,取出刀,将刀置于靠近胃部的两根肋骨之间,“满心要达成最后的目的”。但是,虽然修女们经常尝试自杀,但这种歇斯底里的发作却很少能成功。
“看啊,是上帝的慈悲阻止了我行那原本要做的事!我突然被一阵不可言传的力量推倒在地。刀子被夺走,放于十字架下,就在我眼前。”一个声音大叫道:“住手!”让娜修女抬眼看着十字架,基督从十字架上伸出一只手,到她面前。有神圣的话语在流淌,此后便是来自魔鬼的嘀咕和咆哮。就在当时当场,女院长决定改变她的人生,全心向主。可与此同时,她的孕状还在继续,而伊沙卡龙也绝不放弃。
一天晚上,它刻意出来关心她,并给她一管神奇的药膏说,倘若她敷于胃部,就可以终止妊娠。女院长受到极大的诱惑,想接受它的药膏,但是再一想,决定拒绝。气急败坏的魔鬼给了她一顿好打。下一次,伊沙卡龙哭泣起来,悲悲戚戚地抱怨,让娜修女内心大受感动,“感到一种渴望,要与魔鬼再干那勾当。”魔鬼又上了她的身。似乎没有理由不让这种事情无限期地发生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