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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会反对滥交,反对滥用药物,似乎在保护自身方面取得了相当大的成功。然而,许多情况之下,在防御集体性谵妄及其通常的灾难性后果方面,社会却做得相当不成功。职业道德学家一面猛烈抨击酗酒,一面却对那些通过混入暴民而完成向下的自我超越(直至非人境界)者——这种集体性的迷狂其邪恶一样令人厌恶——保持奇怪的沉默。
“有两三个人奉我的名聚会,那里就有我在他们中间。”<a id="ch8-back" href="#ch8"><sup>(8)</sup></a>然而,在两三百人之中,神是否在场就更可疑了。而当人群扩大至成千上万人,在每个个体的意识中,上帝在场的可能性几乎降至零。因为亢奋起来的群众(每个聚会的人群都会自动变得自我亢奋)本性就是如此,于是,当两三千人聚集,不仅神性将缺席,而且甚至连共同的人性都会消失。意识到自己置身人群,将使得一个人抛弃自我隔绝的意识,带他滑向一种不具个性的领域,在此领域,人无需担责,无是非之分,无需思考,无需判断,无需辨别;他只会有一种既强烈又模糊的归属感,只会与人共享兴奋,只会陷于集体的精神错乱。与放荡相比,这种精神错乱立刻就能持久延续,而且还没有那么费劲耗力;与酗酒或吸毒相比,第二天则很少有宿醉感。而且,人陷于集体性谵妄,不仅不会心中有愧,而且实际上在许多情况下还会自觉高尚,因而感到积极的快乐洋溢。因此,宗教领袖、政府精英根本就不谴责这种集体迷狂所带来的向下的自我超越,相反只要有利于推动他们的目标就积极鼓励。
在一个相互协作、目标明确的团体(这些团体构建了一个健康的社会机体)中,男男女女身为个人,表现出依据道德原则进行一定的理性思考、自由选择的能力。然而,一旦涌入暴民之中,同样是这些男男女女,却表现得似乎毫无理性和自由意志。集体迷狂降低了他们的境界,使他们变得非个人化、反社会、无责任感。每一个亢奋的群体都有其秘密的毒药,身处其中的人皆中了毒,坠入一种高度接受暗示的状态,这有点类似一个人被注射了阿米妥钠<a id="ch9-back" href="#ch9"><sup>(9)</sup></a>,或通过无论什么办法,被引入了轻度催眠状态之中。在此状态之下,他们会相信任何胡言乱语,会执行任何命令或训告,不管它们有多么无意义、疯狂、罪恶。身处集体迷狂之下的男男女女,“任何谎言,三遍成真”,更不要说被念叨了三百遍的话,那就是《圣经》一般的启示,是直接被圣灵感动而说出来的。这就是为什么那些权势之辈(神父、统治者)从来没有明确宣布这种向下的自我超越是不道德的。不错,由反对派发动的,或者由异端理论怂恿的集体性谵妄到处都受到那些权势者的谴责,但是由政府发动的、冠以正统之名的集体性谵妄,却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凡是有利于教会和国家统治者的那种向下的自我超越,如通过集体迷狂的办法来达成的,那么它就要被视为合法,甚至是极其令人满意的。朝圣漫游、政治集会、宗教大会、爱国游行,诸凡此类,只要做这些事的人乃是我们的朝圣者、我们的集会、我们的大会、我们的游行,那么它们在伦理上就是正确无误的。至于参加这些事的人因集体迷狂而短暂性地丧失人格,与他们虽丧失人格却可被利用来巩固宗教的、政治的权力相比,可以忽略不计。
当政府、正统教会出于利益之需利用集体性谵妄时,他们也总是小心谨慎,不允许这种迷狂越过界限。少数的统治者利用他们的臣民向下自我超越的渴望,首先是娱乐臣民使其分心,其次是使得臣民们陷于一种非人的状态,易于接受各种暗示。而大众则欢迎宗教的、政治的种种仪式,这样就有机会进入集体迷狂,而他们的统治者则有机会将自己的种种暗示注入那些暂时性失去理性和自由意志之人的心灵中。
集体性谵妄的最终症状,便是癫狂的暴力。因为集体性谵妄,最后导致无端的破坏行为、残忍的自残、野蛮的自相杀戮(没有任何目的,违反所有参与者的根本利益)等案例,在人类学家笔记本的每一页上,几乎都有记录;甚至在最为发达的文明社会的历史上,这种谵妄虽不那么频繁,却仍然有规律地发生着。一念及此,难免为人类感到凄楚。
当政府、教会的官方代表打算清除一小部分不受欢迎的人物时,他们就不再那么谨慎了,也不害怕激起那种他们无法确定是否可以控制的狂怒。这样的顾虑也不会约束到革命的领袖,领袖们是憎恶现状的,他们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制造一场混乱,而当他们执掌了政权,他们或许就能重新恢复秩序。当革命鼓动起人们向下自我超越的冲动时,它也引人达到疯狂和着魔的边缘。对那些厌倦了自我被隔绝,厌倦了因身处某个目标明确的团体而要肩负相关责任的人们,革命提供了一个激动人心的机会,令他们在游行示威、公众集会中“摆脱一切”。
乌合之众等同于社会的癌症,它所分泌的毒液使其中的人失去个性,使他们开始表现出野蛮的暴力,而在正常状态下,人们是完全不可能这么野蛮的。革命怂恿其追随者们表现出集体迷狂这一最后的也是最坏的症状,然后引导暴民们的狂怒指向革命的敌人——那政治的、经济的、宗教的当权者。
在过去的四十年中,怂恿人类挖掘那最危险的向下自我超越冲动的手段,能达到如此完美的高度,这是人类历史上前所未有的。首先,人口密集度是有史以来最高,而将庞大的人群在相当距离范围内往复运输的技术、将他们集中在某个单体建筑或舞台的技术,比人类过去的任何时候都更有效率。与此同时,新的、过去做梦都想不到的设备也被发明出来了,令暴民们亢奋起来,比如广播,它令煽动家那嘶哑的叫喊声无远弗届;比如喇叭,它放大了种族仇恨、好斗的国家主义那亢奋的声音,且予以无限的重复;比如摄像机(以前人们天真地以为“它不会撒谎”)及其衍生品,如电影电视,这三个发明使得带有偏见的幻想荒谬地、轻松地得到客观展示;最后,还有我们最大的那个社会发明,即免费的义务教育,现在每个人都识字,因此,每个人也就相应地被政治的、商业的宣传家所控制,他们掌控了造纸厂、铸字机、印刷机。在过去,想要集中一伙暴民会受到种种条件限制,而现在只需每日一份报纸,再辅以放大的声音、璀璨的灯光,和一个雄辩的煽动家——而一个煽动家永远都同时会是集体迷狂的怂恿者兼受害人,那么你立刻就能将暴民们带入那种几乎没有思考力的非人状态。在人类历史中,从来没有这般轻易就能制造出如此之多的愚人、疯子、罪犯。
在共产主义的俄国,在法西斯主义的意大利,在纳粹德国,激发人类对集体迷狂的致命嗜好的那撮人,最后都经历同样的发展过程。当这撮人处于在野党时,他们怂恿受其影响的暴民们变得极度暴力,然后,当这撮人取得政权,他们只会选择外国人或特定的替罪羊,让集体迷狂对之发泄。既然已经在现状中成为既得利益者,他们就严格控制这种向下发展的非人状态,不至于越过狂怒的标准。他们现在是新保守主义者了,因此集体迷狂首要的价值在于能提升臣民们对教唆的敏感性,以使臣民们对独裁者的意志更加顺从。将个人放在人群之中,这是独裁者所知的清除独立思想的最佳解药,这也就是独裁者对“简单心理学”和私人生活坚持反对态度的原因了。“全世界知识分子,联合起来!除了思想,你们再没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a id="ch10-back" href="#ch10"><sup>(10)</sup></a>
毒品、世俗性行为、集体性谵妄,这是三种最为流行的引人向下的自我超越之路。还有其他的道路,不过都没有这三条向下的大道受到那么多人的青睐,即便它们自然也能达到相同的去个性化的目标。举个例子,我们来看一下节律运动。在原始宗教中,常常诉诸长时间的节律运动,目的是引导信徒进入非个性化的、非人的狂喜境界中。许多文明都曾用这技术,为的是达到同样的目标,比如希腊人、印度教徒、伊斯兰世界里苏菲教派的苦行僧,基督教里包括震教徒<a id="ch11-back" href="#ch11"><sup>(11)</sup></a>和圣滚者<a id="ch12-back" href="#ch12"><sup>(12)</sup></a>等。在这些案例中,冗长、重复的节律运动是一种刻意的仪式,目的是引发信徒向下的自我超越。历史记载中也不乏偶然发作的种种无意识的、不可控制的抖动、摇摆、晃头等行为。这些症状在此地被称为毒蛛舞蹈症,在别处被称为圣维特斯舞蹈症,通常是在战争、瘟疫、饥荒之后发生,在疟疾横行的地区尤其常见。陷入这种集体疯狂病症的男男女女,他们虽然没有意识,其目的与那些以舞蹈作为宗教仪式的信徒们的目的其实是一样的,就是说,借此逃离自我隔绝的状态,进入那种无需担负责任、无需对过去有负罪感、无需对未来焦虑的状态,在那时他们只需关注当下的至福——他们意识到自己成为了另一个人。
与这种制造狂喜的节律运动仪式紧密联系的,是制造狂喜的韵律仪式。音乐,就如同人性一样广大,它总有许多话要对各阶层的男男女女说,既包括那些自恋的感伤主义者,也包括那些喜欢抽象的知识分子;既包括完全遵循本能生活的人,也包括进行灵修生活的人。音乐有不计其数的形式,其中一种作为一种特效药,部分具有兴奋作用,部分具有麻醉剂的作用,随人选择。不管一个人有多么文明,他都不能在长时间倾听非洲鼓、印度诵经或威尔士的颂歌之后还能完整保持其批判的、自觉的个性。如果将一帮系出名校的最杰出的哲学家关在一个闷热的房间里,让他们与摩洛哥的苦行僧或海地的伏都教<a id="ch13-back" href="#ch13"><sup>(13)</sup></a>信徒共处,且拿出秒表测量他们对那些信徒的韵律声的心理抵触的强度,想来一定是一件有趣的事情。逻辑实证主义者会比主观唯心主义者坚持更长时间吗?马克思主义者会比托马斯·阿奎那的信徒或吠檀多<a id="ch14-back" href="#ch14"><sup>(14)</sup></a>学家的神经更粗糙一些吗?这一实验该会是多么迷人且富有成效啊!但与此同时,有一点我们是可以做出安全预测的,即长时间置身于那单调的手鼓声和诵经声之中,每个哲学家都必将与那些野蛮人一起雀跃、咆哮。可以说,节律运动、韵律声音的方法已经叠加在集体性谵妄的技术之上。但是仍然有一些小路,那些对人群不感兴趣的孤僻的旅行者,那些对原则、体系、伟人(因他们的名字人群汇集)没有什么信仰的人选择走这些小路。其中一条私密小径,就是箴言之道,这种方式亦被基督徒们称为“徒劳重复”。在公开崇拜仪式中,“徒劳重复”几乎总与韵律结合在一处。诸如祷文之类的话被人吟唱,或至少吟诵;如同音乐一样,这样的吟唱或吟诵能取得类似催眠的效果。当“徒劳重复”只在私密环境下发生的时候,它不是因为韵律声音而作用于人的意识(因为仅仅默想这些词语也一样生效),而是因为人的注意力、记忆力高度集中。反复重复相同的词语和句子常常导致一种轻微的,甚至较深的催眠状态。一旦发生,那么或许这种恍惚的状态本身就受到人的喜欢,给人一种非个性化的、成为他者的愉悦感;又或者,精心利用这种状态,以自我暗示提升个人操守,并为向上的自我超越的终极目标之达成做好铺垫。在后文中,我还将对第二个可能性予以进一步的阐述,此刻我们集中探讨“徒劳重复”作为一种向下之路,是如何导致人陷于自我认知的异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