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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伊博,艾斯特班开到格蕾西拉住处楼下的那家小餐馆,放他们两个人下车。乔陪格蕾西拉回到二楼的房间,艾斯特班则和萨尔·乌索把车子开到南坦帕去丢掉。
格蕾西拉的房间很小,但非常整洁。一张铸铁床漆成了白色,跟固定在墙上的白瓷洗脸盆和更上方的椭圆镜子同色。那个破烂的松木衣橱看起来比这栋建筑物还要古老,但一尘不染,也没有发霉,乔本来以为在这种气候里是不可能的。一扇窗子俯瞰着十一大道,遮光板拉下了,好让房间保持清凉。她有个更衣屏风,跟衣橱一样是表面粗糙的松木做的,她指了指,要乔面对窗子,自己则走到屏风后头。
“现在你是国王了。”她说。他拉起遮光板,看着窗外的大道。
“什么?”
“你独占了朗姆酒市场。你会变成国王。”
“或许算王子吧。”他承认,“不过还是得对付阿尔伯特。”
“我怎么觉得你已经想出办法了呢?”
他点起香烟,坐在窗台边缘。“计划都只是做梦而已,要等实现了才算数。”
“这是你一直想要的吗?”
“对。”他说。
“那么,恭喜了。”
他回头看她。那件肮脏的晚礼服搭在屏风上,她的肩膀裸露着。“你的口气好像并不真心。”
她指了指,要他转回去。“我是真心的。这是你想要的,你达到目标了。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令人钦佩的。”
他低声笑了起来:“在某种意义上。”
“但是你现在有权力了,要怎么运用呢?我想这是个很有趣的问题。”
“你觉得我不够强?”他又回头看她,她没再禁止,因为她已经穿上一件短衬衫了。
“我不知道你够不够残酷。”她的黑色眼珠很清澈,“如果你够残酷,那就惨了。”
“有权力的人不见得就要残酷。”
“不过通常都是。”她低头穿上裙子,“现在你看过我换衣服,我也看过你杀人,可以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
“当然可以。”
“她是谁?”
“谁?”
她直起身,头又从屏风后冒出来。“你爱的那个。”
“谁说我爱哪个人了?”
“我说的。”她耸耸肩,“女人懂这种事情。她在佛罗里达吗?”
他微笑,摇摇头:“她走了。”
“离开你了吗?”
“死了。”
她眨眨眼睛,然后盯着他看,想确定他不是在唬人。等到她明白不是时,她说:“我很遗憾。”
他改变话题:“抢到那些枪,你觉得满意吗?”
她双臂搭在屏风上:“非常满意。等到终结马查多统治的那一天到来——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们就会有一个……”她弹着指头,想不出那个词,她看着他,“帮帮我。”
“一个军火库。”他说。
“没错,军火库。”
“所以你们的武器不止这一批。”
她点头:“不是第一批,也不会是最后一批。等到时机到来,我们就会准备好的。”她从屏风后走出来,穿着雪茄女工的标准装束——领口有系绳的白衬衫,罩着黄褐色裙子,“你觉得我做的事情很愚蠢。”
“一点也不。我觉得很高贵。只不过那不是我追求的目标。”
“那你追求的是什么?”
“朗姆酒。”
“你不想当个高贵的人?”她竖起大拇指和食指,两指靠得很近,“会有一点点想吧?”
他摇摇头:“我对高贵的人一点儿都不排斥,我只是发现他们很少活过四十岁。”
“黑帮分子也是啊。”
“那倒是真的,”他说,“可我们在更好的餐厅吃饭。”
她打开衣橱,挑了一双白色平底鞋,坐在床缘开始穿。
他还站在窗边:“我们姑且说,有一天你们革命成功了。”
“好。”
“会有什么改变吗?”
“人民就会改变了。”她穿上一只鞋。
他摇摇头:“世界会改变,但人类,不,人类还是差不多。所以即使你们换掉了马查多,很可能取代的人更糟糕。同时,你有可能残废或是——”
“可能会死。”她弯腰穿上另一只鞋子,“我知道结局大概会是怎样,乔瑟夫。”
“叫我乔吧。”
“乔瑟夫,”她说,“我可能会死于一个为了钱而出卖我的同志。我可能会被丧心病狂的人抓住,就像今天那个一样,或甚至更糟。他们会折磨我,直到我的身体再也受不了。到时候我的死不会有什么高贵之处,因为死从来就不高贵。你会哭,会哀求,死的时候屎尿都会流出来。那些杀你的人会大笑,朝你的尸体吐口水。然后我很快就会被遗忘。就好像……”她又弹起了手指,“就好像我从来不曾存在过。这些我都知道。”
“那你为什么还要去做?”
她站起来,抚平裙子。“我爱我的国家。”
“我也爱我的国家,但是——”
“没有但是,”她说,“这就是你和我的不同。你的国家是你从那面窗子看出去可以看到的东西,对吧?”
他点点头:“差不多。”
“我的国家则是在这里。”她拍拍自己的胸口,然后轻敲太阳穴,“而且我知道,我的国家不会因为我的努力而感激我。她不会回报我的爱。不可能的,因为我不光是爱她的人民、建筑物和气味。我还爱她这个概念。这个概念是我编造出来的,所以我爱上的是一种虚无。就像你爱那个死去的女孩一样。”
他想不出该说什么,只是看着她走到房间另一头,把她在沼泽穿过的那件礼服从屏风上拿下来。他们离开房间时,她把衣服递给他。
“帮我烧掉,好吗?”
那些枪被规定运到哈瓦那西边的比那尔德里奥省。下午3点,在圣彼得斯堡的波卡谢加湾,五艘捕石斑船载着武器陆续离开。迪昂、乔、艾斯特班、格蕾西拉到场目送那些船出海。乔原先那套西装已经在沼泽毁掉了,他换上了自己最薄的一套西装。之前他把旧西装和格蕾西拉的礼服一起烧掉时,她就站在旁边看,但现在的她,已经逐渐脱离落羽杉沼泽中的猎物状态了。她坐在码头灯下的长椅上,不断打着瞌睡,但谁要她到车上休息,或是提议送她回伊博,她都不肯。
等到最后一艘捕石斑船的船长跟他们握了手,起航离去,他们站在那儿面面相觑。乔这才发现,他们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你怎么有办法超越过去两天?天空转红。沿着崎岖的海岸线,有一丛红树林漂过,一艘帆船上的帆布或油布在温热的海风中颤抖。乔看看艾斯特班,又看看靠着灯柱闭着眼的格蕾西拉,然后看着迪昂。一只鹈鹕从上方扑下来,嘴喙比肚子还要大。乔看着那些船,它们现在离得很远了,从这个距离看,大小就像圆锥纸帽。他开始大笑。他停不下来。迪昂和艾斯特班就在他后头,三个人同时大笑起来。格蕾西拉遮住脸一会儿,然后也开始笑,乔注意到,她其实是边哭边笑,像个小女孩似的掩着脸,从手指间往外偷看,最后才终于放下双手。她又哭又笑,两手反复梳理头发,用她的衬衫领子擦脸。他们走到码头边缘,大笑变成低笑,之后逐渐停歇。他们看着水面在红色天空下转为紫色。那些船开到地平线,然后一艘接一艘滑过去,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