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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房间里没有开灯。
时间是下午五点多,窗帘被拉开了,夕阳透过玻璃窗照进室内,投下令人眩晕的阴影。
窗户的正前方摆着一张巨大的办公桌,一个男人坐在办公桌后面的座椅上,他在逆光中注视着进入房间的半泽。
“我是东京中央银行的半泽。”
男人没有回应。他慢慢地从座位上站起,示意半泽坐到沙发上。秘书端着茶水走进房间,顺便打开了灯。此时,半泽才看清男人的样子——他身材瘦削,眼神严肃而犀利。正是伊势岛饭店的社长,汤浅威。
“在半泽次长眼中,敝公司是什么样子的?”
汤浅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他与半泽只相差两岁,年纪并不算大,但或许是身居高位的缘故,言语行动中透着一股威严。
“一头缺乏攻击力的巨象。”半泽答道。
“要想打破目前的僵局,需要一些特别的办法。汤浅社长,您想出来了吗?”
汤浅闭上眼睛,沉默了许久。半泽的提问虽然唐突,却直言不讳地指出了要害。虽说如此,汤浅要是因此发火也并不奇怪。但此时,他还在一言不发地思考着。
“就算想出了办法,恢复业绩也需要一段时间,银行会支持我们吗?”
“会,只是不知道您会不会信任我们。”
半泽没有丝毫犹豫。汤浅一动不动地审视着半泽的双眼,想窥探出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对待这个男人,说场面话恐怕是行不通的,只有真心话才能打动他。
半泽打破了这种平静,说:“不好意思,有件事忘了。”然后,拿出了自己的名片。
汤浅接过名片放在茶几上,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一言不发地往自己的办公桌走去。他打开抽屉,拿出了一张名片。
半泽以为那是汤浅自己的名片,正要伸手去接,突然愣住了。
因为,那竟然是半泽自己的名片。头衔是总行营业四部调查员,是半泽在以前的部门时使用的名片,距离现在大概有十年的时间。
半泽惊讶地看着汤浅。
汤浅对他说:“私下请求中野渡董事长,让半泽次长负责伊势岛饭店的人,是我。”
“这张名片,是在什么地方……”
“我曾经在大东京饭店的企划部工作过,是那个时候拿到的。我们以前见过。”
半泽抬起头,他的视线从名片转移到了汤浅身上。那时的半泽负责过好几家客户,大东京饭店是其中的一家。
“说到大东京饭店的企划部,莫非是那个时候……”
“没错。”
汤浅郑重地答道:“我从学校毕业之后,就在那里实习了。”
大东京饭店,是一家比伊势岛饭店更注重传统的老字号。但是,他们由于过分看重传统,反而招揽不到多少客人,饭店的业绩因此恶化。主力银行减少了相应的资金支持,饭店的资金运转逐渐出现困难。
最终,管理层内部掀起了一场革命,创始人被驱逐,跟随创始人打下江山的元老级员工组成了新的领导团队,打算重振饭店业绩,但……
“那时,以主力银行为首的各家银行纷纷采取袖手旁观的态度,只有几乎没什么业务往来的产业中央银行积极地给予支援,拯救饭店于水火之中。那时的客户经理,为了落实贷款,努力地在银行内部斡旋,后来,甚至出席了我们的经营企划大会,为我们出谋划策,帮了不少忙。我迄今为止见过各种各样的银行职员,却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那个人就是你,这张名片,是企划大会时你给我的。”
“原来如此。”
这么一说,汤浅的脸好像是在哪里见过。
“感谢当时对我们的帮助。”
汤浅说着对半泽鞠了一躬。
“大东京饭店的经营者是有问题的,但是,新任的经营者们了解问题所在,也知道怎样解决问题,剩下的只是具体的执行层面的问题,所以我才会帮他们。”半泽淡淡地说道。
“你很有预见性。”汤浅答道,“父亲曾对我说,银行是一个只看得见过去的地方。事实上,大东京饭店深陷困境时,我也切身体会到了这一点。但是,只有你不一样。领导层的革新会带来怎样的变化,大东京饭店将来会变成怎样,只有你正确地预见了所有结果。所以,即使其他银行抽身离开,你也愿意留下来,坚定果敢地帮助我们。”
“您言重了,其实没有那么夸张。硬要说的话,可能是身为银行从业者的嗅觉吧。”
“即便如此,我也觉得没有哪个银行职员拥有这种嗅觉。”
“不是这样的,社长。”半泽表情严肃地纠正道,“那时,应该有人预见到了大东京饭店的重生,但是,他们没有施加帮助,为什么?因为万一事情进展得不顺利,责任就会随之产生,而承担责任是最可怕的。”
“但是,你给了我们贷款,这是为什么?”
“因为我相信大东京饭店一定会振作起来,或者说,我决定拼尽全力也要让它振作起来。毕竟,那个时候还年轻嘛。”
“原来如此。”
汤浅的脸上浮现出笑意,那是一种很难从神情冷酷的人脸上看到的笑容,更像是身体已经长大,但内心依旧是孩童的人才会展现的笑容。
随后,他快速地收回笑意,把铺在办公桌上的资料拿了过来,交给半泽。
“一直以来,我们过于看重高级老字号饭店这块招牌,因此,极有可能步大东京饭店的后尘。四月份开始,我和事业开发部一起推敲出了一份方案,就是你手上这份,你觉得怎么样?”
半泽把资料从头到尾浏览了一遍,有些惊讶。
“空房率下降了呢。”
这就意味着,顾客数量增加了。
四月份以来的空房率不到三月份的一半,到了五月份更是接近满房的状态。
“这个月的情况跟五月份差不多,我们只是把目标客户的范围扩大了,就产生了这么明显的差距——我们把范围扩大到了亚洲。”
“亚洲?”
“特别是中国。一直以来,我们的客户主要来自日本国内的富裕阶层和欧美国家的上流阶层的顾客,所以,我们尝试调整策略。现在在中国,存在着许多富有程度远超日本高收入群体的大富豪。我们初步和一家总部位于上海的大型旅游中介公司签订了合同,效果非常明显,每位顾客的单价虽然有所降低,但空房几乎被填满了。与此同时,我们计划在中国扩大知名度,支出广告费用。接下来还将配置互联网,开发可以直接在网上预订房间的系统,配套推出会员服务。除此之外,还将采取增加接送机服务、与东京市内出名的餐厅展开合作、提供国内观光优惠福利等一系列措施。最后,我们计划做一些努力,使中国发行的信用卡也能用于日本国内结算。”
“这个计划说穿了,是伊势岛饭店的门第意识和陈旧传统的解放。”半泽评价道。
“正是如此。”
与此同时,这也意味着汤浅威将彻底推翻前代社长、现在退居会长的汤浅高堂推行的不顾及企业利润、游戏人间式的经营方式。
“三年,我当社长已经三年了。”
汤浅重重地靠在椅背上,眼睛凝视着远方。“每天都是一场恶战。想要打破父亲创立的旧体制,与父亲旧部下之间的纠葛,我身处两者的夹缝中,无时无刻不在思考什么是我自己的经营方式。是大东京饭店的经营危机给了我提示。正当我苦恼不已时,突然想起实习时期发生的事,我不想伊势岛饭店变成那样。说到底,饭店本就是迎来送往的生意,哪有挑剔客人的道理?将客人分成三六九等的做法根本算不上真正的待客之道。我想到这些,就冒出了刚才那些念头。”
“或许,这套方案是能够成功的。”半泽抬起头,视线离开了列满详细成果的资料,“IT系统的开发什么时候完成?”
“计划年内完成,并正式投入使用。我叫你来,就是为了告诉你这些。还有——”
汤浅说完,调整好站姿,极其恭敬地鞠了一躬,“我想为没有及时通报投资亏损的事道歉,真的非常抱歉。”
“请不要试图用投资来提高收益了。”
“虽然有些难以启齿,但我本人,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汤浅咬紧嘴唇,说出了心里话。
“也就是说,这是羽根专务擅自……”
“我知道羽根的意图,他一方面想追究我在主营业务下滑方面的责任,一方面又想财务部趁此机会立下大功。附和他的董事会成员也不少。”
汤浅在公司内部的处境将变得十分艰难。
“我认为应该给羽根处分。”
“我当然会这么做。但是在那之前,还得铲除公司内部的羽根势力,只处罚他一个人的话,可能后患无穷。我的想法,是在今年年终决算之后的股东大会上提出罢免羽根的请求。在那之前,我想把精力集中在夯实业绩上。”
因此,汤浅的经营计划能否实现成了问题的关键。
“<a id="ah" href="#ah.">流动资金</a> 也是必需的。如果我们被金融厅‘分类’的话,在资金筹措方面可能会陷入困境。”
“不,我不会让这种情况发生的。”半泽目不转睛地看着对方,“审查,我会想办法,一定能找出解决问题的方法。”
2
六月最后一个星期六,在渡真利的安排下,半泽见到了白水银行审查部的板东洋史。
为了照顾因金融厅审查无暇脱身的半泽和渡真利,见面时间特意选在休息日。约定的时间是下午六点,板东则提前到达了餐厅,等待二人的到来。虽说是初次见面,但半泽觉得,这个男人身上有种特殊的气质,莫名地让人感到亲切。
“不好意思,休息日还劳烦你跑一趟。”
因为板东也在大型商业银行的授信部门工作,论资历,和半泽等人同属一辈,所以没多久,大家就兴致勃勃地聊开了。泡沫经济期,就职于十三家都市银行的银行职员中,四十岁以后还能留在升职轨道上的人少之又少。从这层意义上来说,板东也是生存战的幸存者。
一旦进入银行工作,每个人都会坐上一辆在看不见的轨道上滑行的过山车。
最初车子行驶缓慢,渐渐地,周围的环境变得险恶起来,最后不得不横渡湍急的流水,在悬崖峭壁之间飞驰。这段漫长的旅程,沿途崎岖坎坷,布满了一道又一道的暗礁险滩、高山沟壑。
入行后大约第四年,第一道急转弯出现了。从弯道坠落的人们在下一次加薪日时,会发现自己的基本工资与别人有了差距,在课长代理的竞争上也丧失了优先权。
二十岁左右的年轻职员里,已经可以看出谁有升迁的潜力,谁最终碌碌无为。四十岁之后,预言变成现实,当初乘坐过山车的同伴最终四散各处,命运大不相同。
泡沫经济时期,银行前所未有地录用了大批员工。这一时期入行的年轻人不得不面对如此残酷的竞争。毋宁说,正是因为银行的大量录用,甄选机制才变得比以往更加严格。现在还紧紧地握着过山车扶手的人只有最初的几分之一;并且,依旧坐在过山车上的人和早已下车的人之间,无论在经济层面上还是心理层面上,都产生了无法填补的鸿沟。
“实际上,今天约你出来是有原因的。”
一阵闲谈过后,渡真利开口了。
桌上的酒已经从啤酒换成了<a id="ai" href="#ai.">红薯烧酒</a> ,板东的脸颊在酒精的作用下微微泛红,他接话道:“是那家伊势岛的事吧?”
“你怎么知道?”渡真利瞪大了双眼。
板东笑了,他用食指一下一下敲打着半泽的名片。
“东京中央银行营业二部,谁不知道这是新近负责伊势岛饭店的部门。顺便告诉你们,伊势岛饭店内部对贵部的负面评价相当多——不过比不上我们多。”
半泽忍不住笑了。
“谁评价的?羽根专务那边的人吧。”
“这点就任凭你想象了。但是你们还算好的;至于我,他们简直把我当成了仇人。”
白水银行指出了伊势岛饭店投资失败的事实,叫停了计划发放的贷款。虽然不至于造成多么严重的后果,但对伊势岛饭店的资金运转而言,这种行为无疑是雪上加霜。
“虽说如此,为什么要从法人部换到营业总部呢?”
板东抓住了敏感的部分。
半泽不能透露福斯特有意注资的事,只好搪塞道:“大概因为我们最清闲,所以才塞过来的吧。”
板东似乎没有相信这种说法,“我记得,东京中央银行的营业二部好像主要负责同资本系的企业,大概和这个有关吧。”
这个男人洞察力很强。
“这位慧眼如炬的板东先生,有件事想请教一下。虽然说出来有点丢脸,但我们银行的法人部确实没能看出那笔亏损。为什么您一眼就看穿了呢,能否指点一二?”
板东沉默良久,才说出答案。
“是内部检举。”
听到这个回答之后,半泽和渡真利不由得面面相觑。
“有人直接向白水银行举报吗?”半泽问。
“很不可思议?”板东反问。
“把身为主力银行的我们抛在一边,这一点我无法接受。”渡真利说。
“还有,检举究竟是怎么回事?”
“某人向我们提供了一条情报,情报的内容就是伊势岛饭店因为投资失败产生了巨额赤字。”
“什么时候的事?”半泽问。
“大约三个月以前。”
半泽再次与渡真利面面相觑。
那时东京中央银行尚未向伊势岛饭店发放两百亿日元的贷款。但是,伊势岛饭店没有向银行报告投资失败的消息。
“太过分了,居然为了贷款故意隐瞒。”渡真利愤怒地说。
“但是,为什么又要向第二合作银行的白水银行举报呢?这有点不合情理吧。会不会有什么原因?”
“说是信不过东京中央银行。”板东低声笑道。
“这也太狠了吧,我们哪里得罪他了?”渡真利的脸上写满了不快,“你知道举报人是谁吗?还是说,这个人是跟你特别要好的会计部职员?”
板东似乎在思考怎样回答这个问题才比较妥当。
“就算你们知道是谁,对银行而言,也没什么意义吧。”
“或许吧。”半泽说。
“但是,我想知道检举的内容是什么,为什么不向我们银行举报。我觉得,伊势岛饭店和我们银行的矛盾点就凝聚在这些问题里面。”
“原来如此。”
板东盯着玻璃杯的边缘看了一会儿,抬起头,“伊势岛饭店有一家零售业的子公司,叫作伊势岛贩卖,你们可以去那里找一个叫户越的人。”
“户越?是子公司的职员吗?”
“那个人经手过那笔投资资金,最后却成了替罪羊,被踢到子公司。事情的真相究竟如何,你们可以直接问他本人。”
面对神情惊讶的半泽,板东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
3
伊势岛贩卖,位于新宿站南出口附近的一栋多租户大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