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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事情总要打听清楚,对吧?”他轻佻地挑起一侧眉毛,尽管两人之间在九年前已经斩断了最后一丝孽缘,但见到伊娃脸红得像个女学生,韦索尔还是觉得心满意足。
“喂,爱德——”
伊娃是最后一个仍旧这么称呼他的人。对林苑镇的其他人而言,他只是“韦索尔”。无所谓。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反正已经生根了,想改也改不掉。
“没事,”他粗声粗气地说,“下床的时候选错了方向。”
“听着像从床上摔下来了。”她的嘴比脑子动得快,但韦索尔只是咕哝了一声。他煮熟并吃完他憎恨的燕麦片,拿起家具蜡和抹布,头也不回地走出厨房。
那家伙的打字机在楼上嗒嗒个没完。作家对门的维尼·亚普肖说他每天早上九点开始,中午暂停,下午三点继续,到六点结束,晚上九点又开始,过了十二点才休息。韦索尔没法想象一个人脑子里怎么能装那么多词。
话也说回来,他为人看着还不错,说不定能有机会在戴尔酒吧敲他几杯啤酒。据说很多作家喝酒像喝水。
他一板一眼地开始给栏杆柱打蜡,思绪又回到寡妇身上。伊娃用丈夫的保险金把这地方翻修成寄宿公寓,生意相当不错。怎么可能差呢?她干起活来像拉车的马匹。肯定是被她男人驱使惯了,悲痛过后,内心的需要重新抬头。我的天,她真喜欢做那事!
想当初一九六一、一九六二年,大家还叫他爱德而不是韦索尔,他控制酒瓶而不是酒瓶控制他,当时他在B&M公司有份不错的工作,直到一九六二年一月的某个夜晚,那件事发生了。
他停下了机械的打蜡动作,心事重重地从二楼的狭窄窥窗向外看。夏天明艳得傻气的金色阳光充满天地,嘲笑着雨落不停的冰凉秋天和接下来更寒冷的冬季。
那个夜晚既有伊娃的原因,也有他的原因,事情发生后,两人躺在伊娃黑洞洞的卧室里,她开始抽泣,说他们做得不对。韦索尔嘴里说没什么不对的,实际上他不知道也不在乎对不对;酷寒的北风在屋檐下呜咽、咳嗽、嘶喊,她的房间温暖而安全,他们最后像餐具抽屉里的两把勺子似的睡在一起。
全能的上帝和圣子耶稣啊,时间如水流,不知道作家老弟懂不懂这个道理。
他一下一下挥动手臂,使劲清洁栏杆柱。
9
上午十点。
现在是斯坦利街小学的课间休息,斯坦利街小学是林苑镇最新、最引以为傲的教育场所。这幢楼不高,有四间教室,新得亮闪闪的,学区还在替它还贷款,布鲁克街小学有多旧和多阴暗,这里就有多新和多亮堂。
里奇·鲍定是校园小霸王,为此感到自豪,他迈着方步走进操场,用视线搜寻新来的因为知道所有数学题答案而自以为聪明的小子。新来的想在学校里过得顺风顺水,首先要明白这儿谁说了算。特别是某些就会拍老师马屁的四眼娘娘腔。
里奇今年十一岁,体重一百四十磅。自从生下来,母亲就喜欢招呼大家来看她儿子是个多么粗壮的小伙子,因此里奇很清楚他的体形相当可观。有时候他走路时觉得他能感觉到大地在脚下震颤。等长大了,他要学老爸抽骆驼烟。
四年级和五年级的学生见了他就胆颤心惊,更小的孩子视他为操场上的图腾柱。等他去布罗克街念七年级,他们的万神殿将会失去最大的恶魔。这些念头让他心花怒放。
找到了,皮特里家的小崽子,正等着被选去打课间的触身式橄榄球。
“嘿!”里奇大喝一声。
除了皮特里,所有人都扭头看他。每只眼睛都泛着呆滞的光芒,发现里奇没有在看自己,每双眼睛都显得如释重负。
“嘿,你!四眼仔!”
马克·皮特里转身望向里奇。钢丝框眼镜在上午的阳光下闪闪发亮。他的个头与里奇相仿,这意味着他比班上的大部分同学都高,但他身材单薄,面相看上去没什么抵抗能力,充满书卷气。
“你和我说话?”
“‘你和我说话?’”里奇捏着假嗓子模仿道,“四眼仔,你说话像个娘娘腔。知道不?”
“不,我不知道。”马克·皮特里答道。
里奇上前一步:“猜你肯定舔那玩意儿,四眼仔,知道什么玩意儿吗?毛乎乎的老棍子。”
“真的?”他有礼貌的语气惹人生气。
“对,听说你最喜欢舔了。不止星期四,你等不及,每天都得舔。”
其他孩子纷纷走过来,等着看里奇痛殴新人。本周监督操场礼仪的霍尔康小姐到前面去照看荡秋千和玩跷跷板的小孩子了。
“你什么意思?”马克·皮特里说,他望着里奇的眼神像是发现了没见过的新甲虫。
“‘你什么意思’?”里奇继续捏着假嗓子学样,“我什么意思都没有,就是听说你是个他妈的死娘娘腔,没别的了。”
“真的?”马克问,依然很有礼貌,“我听说你是一大坨没脑子的臭狗屎,我听说的就是这个。”
一片死寂,其他男孩大吃一惊(但这是感兴趣的那种吃惊,因为没人见过一个人给自己签发死亡证明)。里奇被这个答案打了个措手不及,同样大吃一惊。
马克摘掉眼镜,递给旁边的孩子:“帮我拿一下,谢谢。”那个孩子接过眼镜,哑口无言地瞪着马克。
里奇冲向他。这是缓慢而沉重的冲锋,毫无姿态和策略可言。大地在他脚下震颤。他胸中充满自信和清晰而欢腾的欲望,他想踹翻和打垮对方。他挥动强有力的右拳,这一拳会正中四眼娘娘腔的嘴巴,打得他牙齿像琴键似的飞出去。四眼仔,去看牙医吧!老子来了。
马克·皮特里一猫腰,向侧面踏出半步。拳头从头顶掠过。里奇被自己的力量带得转动半圈,马克只需要伸出一只脚就行了。里奇·鲍定轰然倒地。他嗷的一声。围观的孩子异口同声:“啊——”
马克很清楚,要是地上的大块头笨拙男孩重新取得优势,他会被揍得很惨。马克很敏捷,但敏捷在操场打斗中无法持久。假如这是街头打架,此刻他应该转身就跑,与跑得较慢的追击者拉开距离,然后转身用拇指攻击鼻子。但这里既不是街头也不是城市,他知道得很清楚,假如现在不把这坨难看的臭狗屎打服气了,骚扰将永远不会停止。
这些念头在五分之一秒内闪过他的脑海。
他跳到里奇·鲍定背上。
里奇又嗷的一声。人群再次“啊”声大作。马克抓住里奇的胳膊,选择衬衫袖口以上的位置攥紧,免得因为出汗而滑脱,他把那条胳膊扭到里奇背后。里奇疼得惨叫。
“叫爸爸。”马克命令道。
里奇的回答能让服役二十年的老海军开怀大笑。
马克把里奇的胳膊往上拽到锁骨之间,里奇再次惨叫。他心中充满了愤怒、恐惧和困惑。这种事从没有在他身上发生过,现在怎么可能发生呢?四眼娘娘腔怎么可能坐在我背上,扭我的胳膊要我臣服?而我又怎么可能在惨叫?
“叫爸爸。”马克重复道。
里奇勉强跪起来;马克将膝盖顶进里奇的侧肋,动作就像一个人无鞍骑马,他坐得很稳。两人都浑身泥土,但里奇的情况更惨。他脸色通红,青筋爆出,眼睛凸出,面颊破了一道口子。
他尝试把马克从背上摔到面前来,马克又使劲拽了一下他的胳膊。里奇这次没叫,而是哭了出来。
“叫爸爸,否则以上帝发誓,我一定扭断你的胳膊。”
里奇的衬衫脱出了腰带。腹部热辣辣地痛。他开始啜泣,左右扭动肩膀。但可恶的四眼娘娘腔就是不肯下来。他胳膊仿佛泡在冰水里,肩膀像是着了火。
“下来,婊子养的!这么打不公平!”
剧痛爆炸。
“叫爸爸。”
“不!”
他一头栽下去,摔了个狗吃屎。胳膊疼得让他动弹不得。他在吃土,眼睛也进了土。他胡乱蹬腿,却无济于事。他忘了他体形庞大,忘了走路时大地在脚下震颤,忘了长大后要学老头子抽骆驼烟。
“爸爸!爸爸!爸爸!”里奇尖叫道。只要能让胳膊重获自由,他愿意一连几个钟头、一连几天喊爸爸。
“说:‘我是一坨难看的臭狗屎。’”
“我是一坨难看的臭狗屎!”里奇对着泥土大喊道。
“好乖。”
马克·皮特里从他身上起来,警惕地后退几步,走到里奇够不着的地方。马克的大腿因为夹得太用力而酸痛。希望里奇已经没了斗志,否则他会被揍成肉酱。
里奇爬起来,环顾四周,没人和他对视。他们转过身,各忙各的去了。恶心的格立克家小子站在娘娘腔旁边,看他的眼神像是在仰望神祇。
里奇孤零零地站在那里,不敢相信他的覆灭竟然如此迅速。他满脸尘土,愤怒和耻辱的泪水冲出两道干净的印痕。他想扑向马克·皮特里,但耻辱和恐惧——新鲜、闪耀而磅礴——阻止了他。现在不是时候。胳膊疼得像一颗蛀牙。婊子养的,打架上黑手。别让我找到机会撂倒你——
但今天不行。他转身离开,大地丝毫没有随着脚步震颤。他盯着地面,这样就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
女孩那边有人大笑——声音高亢而讥讽,带着残忍的清晰在上午的空气中传播。
他没有抬头去看是谁在嘲笑他。
10
上午十一点十五分。
耶路撒冷林苑镇的公共垃圾场曾是个采石矿坑,一九四五年挖到黏土层后废弃,它位于伯恩斯路分出的一条岔道尽头,过了谐和山公墓还有两英里。
杜德·罗杰斯听见微弱的噗噗声和嗵嗵声,那是迈克·莱尔森的割草机在路那头发出来的。不过这些声音很快就将淹没在烈焰的噼啪声中。
杜德自一九五六年开始担任垃圾场的管理员,每年镇民大会例行公事选他连任,底下总是掌声雷动。他的住处是垃圾场里一间用油毡纸搭的斜顶小屋,歪歪扭扭的门上挂了个牌子,上面写着“垃圾场管理员”。三年前他从吝啬的镇理事会手上骗来一只小暖炉,彻底告别了他在镇上的公寓。
他是个驼背,头部怪异地扭向一边,像是上帝在允许他降临世界前最后发脾气拧了他一把。他的双臂像猿猴似的几乎垂到膝头,强壮得可怕。上次五金店重新装修的时候,四个人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落地式保险箱搬上厢式货车,运到这儿来的路上,货车的轮胎明显压瘪了一截。但杜德·罗杰斯一个人把它卸了下来,他颈部肌肉暴起,额头青筋凸出,前臂和二头肌鼓胀如造桥钢缆。他一个人把保险箱推到垃圾场东头。
杜德喜欢垃圾场,喜欢追赶来这儿砸酒瓶的孩子,喜欢在倾倒垃圾时指挥交通,喜欢在垃圾里寻找能卖钱的东西——这是他身为管理员的特权。他经常在垃圾山上走来走去,穿高筒防水胶靴,戴皮革手套,腰揣手枪,肩扛麻袋,手持小折刀——他估计其他人多半都看不起他。随他们看不起好了。垃圾里有黄铜焊心,偶尔还有没拆掉铜包的完整发动机,黄铜在波特兰能卖个好价钱。垃圾里有损坏了的衣橱、座椅和沙发,修修补补后可以卖给一号公路的古董商。杜德坑骗古董商,古董商一转身再坑骗避暑的游客,这不就是宇宙运转之道吗?两年前,他找到一张框架断裂的破烂高柱床,两百块卖给一个威尔士来的基佬。基佬因为买到了道地的新英格兰货而欢呼雀跃,却不晓得杜德花了多大工夫才磨掉床头板背后的“大瀑布城制造”字样。
垃圾场的远端是汽车废弃场,别克、福特、雪佛兰,应有尽有。上帝啊,被抛弃的车子里有多少完好无缺的部件呀!散热器最容易出手,没有损伤的四腔化油器泡过汽油能卖七块钱。更不用说风扇皮带、尾灯、分电器盖、挡风玻璃、方向盘和地垫了。
是的,垃圾场真是不错。垃圾场是迪斯尼乐园加香格里拉。然而,就连深埋在安乐椅底下装钱的黑匣子都还不是最讨他喜欢的地方。
他最喜欢的是火,还有老鼠。
周日和周三上午、周一和周五晚上,杜德分片焚烧垃圾场。火焰在夜晚最美。他喜欢绿色狗粪塑料袋、报刊和纸盒冒出的深玫瑰红火焰。但是,晨间的火更适合对付老鼠。
他坐在安乐椅里,望着火势渐起,油腻腻的黑烟探向空中,海鸥见之辟易。杜德松垮垮地握着点二二打靶手枪,等待老鼠冒头。
老鼠要么不出现,一出现就成群结队,它们很大,有着粉红色的眼睛和脏兮兮的灰色身体,毛发间虱子跳蚤丛生。尾巴拖在身后,就像粉红色的粗电线。杜德喜欢射杀老鼠。
“喜欢买威力大的,杜德?”五金店的乔治·米得勒会把几盒雷明顿子弹推给他,用洪亮的声音这么说。“镇上掏腰包?”这是个老笑话。几年前,杜德向镇政府申请过两千发点二二空尖弹,被比尔·诺顿毫不留情地驳回。
“哎呀,”杜德每次都这样回答,“乔治,你也知道,咱这都是为人民服务。”
来了!那只瘸了一条后腿的肥耗子就是乔治·米得勒。嘴里叼着的东西像一片鸡肝。
“往哪儿逃呢,乔治,见着你了。”杜德说着扣动扳机。点二二的枪声很平常,并不特别响亮,老鼠连翻两个跟头,躺在地上不停抽搐。空尖弹,那就是你的赎罪券。有朝一日,他要搞一把大口径的家伙,点四五或点三五七的马格南,看看能把这些鸡巴小玩意儿打成什么样。
接下来是露丝·克罗凯特那小荡妇,不戴胸罩去上学,看见杜德在街上走总是拿胳膊肘捅捅身边的朋友,发出阵阵窃笑。砰!再见了,露丝。
老鼠发狂般奔向垃圾场远端寻找安全地带,杜德赶在它们跑掉之前干掉了六只,今天早晨杀得颇为舒畅。要是过去端详老鼠尸体的话,就能看见虱子抛下渐渐冷却的尸体,仿佛……仿佛……哎呀,仿佛老鼠逃出正在沉没的船只。
这个念头让杜德觉得无比好玩,于是一甩他歪扭的古怪脑袋,身体重量压在背后的驼峰上,他发出阵阵狂笑,火焰的橙色手指贪婪地在垃圾堆中攀援蔓延。
生命何其壮哉!
11
中午十二点整。
镇上的汽笛声响了,持续整整十二秒,告诉三所学校现在已是午餐时间,大家请欢迎下午的到来。小镇的二号行政委员,克罗凯特南缅因保险暨房地产公司的所有人,劳伦斯·克罗凯特放下正在阅读的书(《撒旦的性奴》),根据汽笛声对表。他走到门口,把“一点回来”的标牌挂在卷帘拉手上。他的日常生活一成不变。他将徒步走到顶好咖啡馆,吃两个全料芝士汉堡,喝一杯咖啡,抽一根威廉潘香烟,欣赏宝琳的大腿。
他最后拽一下门把手,确定门锁好了,沿着乔因特纳大道向南走。他在路口停下,眺望马斯滕老宅。屋子门前的车道上停着一辆车。他只能辨认出车的轮廓,它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胸中某处涌起一丝不安。一年多以前,他打包卖掉了马斯滕老宅和停业已久的乡村洗衣坊。尽管他从前也做过不少奇特的买卖,但这一笔无疑是最怪异的。上面那辆车很可能属于一位名叫斯特莱克的先生。R.T.斯特莱克。今天早晨,他恰好通过邮局收到这位斯特莱克寄来的东西。
去年七月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上面说的这位老兄开车来到克罗凯特的办公室门口。下车后,他在人行道上站了几秒钟,然后才推门进屋。天气炎热,他却身穿庄重的三件头正装。他的脑袋秃得像台球,一滴汗也没有。面孔棱角分明,两根眉毛连成一条笔直的黑线,藏在底下的眼窝仿佛钻出来的两个黑窟窿。他一只手拎着一个薄款黑色公文包。斯特莱克进来的时候,房间里只有拉里一个人;他的兼职秘书是个法尔茅斯姑娘,那对大奶子让你恨不得把眼珠子贴在上头,她下午在盖茨瀑布城为一名律师工作。
秃头男人坐进给客户准备的座位,把公文包摆在膝头,盯着拉里·克罗凯特,拉里不由烦恼起来,他喜欢在客户开口前就从淡蓝或棕色的眼睛里读出他们的需求。这位先生没有停下来看一眼钉在公告板上的本地房产照片,也没有主动和他握手和自我介绍,甚至没有说哈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