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魔人卷四:轻蔑时代 第六章 (第1/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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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浪把她烤醒了,还灼伤了她的皮肤,就像拷问者手中滚烫的铁钳。
希瑞的脑袋动弹不得,像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似的。她拼命抬起头,随即发出痛苦的哀号,因为这一动作扯破了鬓角的皮肤。她睁开双眼,发现脑袋下面的大石头沾满了干涸凝固的污血,已呈现出深棕色。她摸摸鬓角,手指碰到一块坚硬开裂的伤疤,它原本黏在石头上,但已在她抬头时撕裂,现在更是渗出了鲜血。希瑞咳嗽几声,吐出一团混杂了黏稠唾液的沙子。她用手肘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四下张望。
周围是片灰红色的平坦石地,被峡谷和断层分割成许多块,散落着成堆的石块和奇形怪状的巨石。在这片石地高处,挂着一颗熊熊燃烧、硕大无朋的金色太阳,将整个天空染成黄色。灼人的阳光扭曲了视线,令空气闪烁微光。
我在哪儿?
她小心翼翼地摸摸自己肿胀挂彩的额头。很疼。疼得要命。我肯定重重摔了一跤,她心想,还在地上滚了很远。她把注意力转向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然后发现了痛楚的其他来源——后背、肩头,还有屁股。她摔倒时,身上沾满了灰尘与砂砾,头发、耳朵、嘴巴甚至眼睛里都有,所以她才会流泪不止。她的双手和手肘都磨破了皮,刺痛一阵阵传来。
希瑞缓慢而小心地伸直双腿,又发出一声呻吟——这个动作让她的左膝剧痛无比。她隔着完好无损的裤子摸索一番,却没发现任何瘀肿。她吸气时,只觉身侧传来令人不安的刺痛,腰背痉挛不止,光是弯下腰都能让她痛得尖叫。我没事,只是有些瘀伤,她心想,但应该没摔断骨头。如果骨头断了,我会疼得更厉害才对。我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昏迷了一小会儿。我可以站起来。我也能站起来。
她蹲伏在地上,动作有些尴尬。她小心而缓慢地活动腿脚,换了个能保护受伤膝盖的姿势,然后呻吟着撑起身体。仿佛过了一辈子之久,她终于站了起来,但晕眩感也马上袭来,模糊了她的视线,还让她两脚发软,重重地倒回到石头上。希瑞感到一阵反胃,只好侧卧着蜷起身子。阳光曝晒的石面像炭火一样滚烫。
“我起不来的……”她呜咽道,“我做不到……我会被太阳烤焦的……”
她的脑仁里悸动着顽固又恼人的痛楚,疼痛的程度还在不断增加。她每动一下都让疼痛更加强烈,所以有那么一会儿,希瑞一动不动。她用胳膊护住头,但炎热很快便令她难以忍受。她知道自己必须找个地方避开阳光。她奋力对抗着痛楚,抬起头,手脚并用爬到一块巨石下。在风化作用下,石头的形状就像一朵怪异的蘑菇,不成形的“伞盖”让它的底部只有一条狭小的影子。她蜷成一团,咳嗽几声,抽了抽鼻子。
她躺了很久,直到太阳漫步到天空另一侧,再次投来灼人的热浪。她挪到巨石另一边,却发现根本毫无分别。太阳爬升到最高点,石蘑菇下方连一丝影子都没了。她用双手按住疼痛难当的鬓角……
她全身颤抖着醒来。炽热的太阳失去了耀眼的金色光辉,如今的它低垂在参差不齐的岩石之上,颜色转为橙黄。酷热已然消散。
希瑞费力地坐起身,四下张望。她的头没那么痛了,视野也清晰起来。她摸摸头,发觉阳光已晒干了鬓角的血迹,只留下一块平整坚硬的血痂。但她的身体还很疼,好像全身上下没一处完好。她干咳几声,试着吐出牙缝间的砂砾,但没能成功。她靠向蘑菇状的巨石,石头表面依然带着阳光的热度。至少没那么热了,她心想。太阳已经西沉,热度也可以忍受了,很快……
很快,夜幕就会降临。
她浑身发抖。我究竟在哪儿?我该怎么离开?走哪条路?我该走哪条路?也许我该待在原地,等他们找到我。他们肯定在找我。杰洛特,还有叶妮芙,他们不会抛下我的……
她再次试着吐出砂砾,但又一次失败了。然后她发现了——
干渴。
她想起来了。当初逃离辛特拉时,她也曾忍受过干渴的折磨。她清楚地记得,自己骑着黑马逃向海鸥之塔,马鞍上系着一个木头水壶。但她没能解开绳子带上水壶——她没那个时间。现在马没了。什么都没了。除了滚烫尖锐的岩石,除了鬓角上令她皮肤绷紧的血痂,除了满身的痛楚和干渴的喉咙,她一无所有。她甚至连可吞咽的口水都抿不出来。
我不能留在这儿。我得去找水。如果找不到,我会死的。
扶住石蘑菇试图起身时,她的手指隐隐作痛。她站了起来,迈出一步,结果又哀号着趴到地上,弓起脊背。剧烈的反胃感又一次袭来,痉挛和晕眩占据了她的身体,让她只能再度躺倒。
我又一次孤单一人。所有人都背叛了我,抛弃了我,只留下我一个。就像从前一样……
好像有只无形的钳子正在挤压她的喉咙,她的下巴肌肉紧绷到疼痛的程度,干裂的嘴唇也开始颤抖。再没有比女术士哭鼻子更令人反胃的了,叶妮芙的话语在她脑海中回荡。
可是,等等……这儿没人能看到我……一个人都没有……
希瑞在石蘑菇下缩起身子,不由自主地痛哭起来。尽管她已流不出任何眼泪。
等她睁开肿胀的眼皮,发现热度又消退了不少。不久前,天空还是橘黄色,如今已转为熟悉的钴蓝,而且显得格外晴朗,只飘着几缕细小的白云。通红的日轮垂得更低,但仍将涌动的热浪洒向沙漠。或者那些热气是从滚烫的石头上散发出来的?
她坐起身,发觉头痛和瘀伤都不再折磨她了。此时此刻,跟她空瘪的肚皮和发痒的喉咙带来的不适相比,其他都不算什么了。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不要放弃,她心想,我也不能放弃。就像在凯尔·莫罕那样,我必须爬起来打败敌人,必须压抑心中的痛苦和软弱。必须站起来,迈开脚步。我现在至少知道方向了。太阳正朝西方落下。我必须迈开脚步。必须找到水和食物。必须。不然我会死的。这儿是沙漠。我落到了沙漠里。我在海鸥之塔走进一道传送门,那是种魔法装置,能把人传送到极远之地……
托尔·劳拉的传送门很奇怪。她跑到顶层时,那儿什么都没有,连窗户都没有一扇,只有覆满霉斑的墙壁。其中一面墙上有个不规则的椭圆形,里面泛动着彩虹色的光芒。她犹豫片刻,但那扇传送门在吸引她、召唤她、真真切切地邀她进去。而且周围没有别的路,只有那个闪光的椭圆。她闭上眼睛,走了进去。
随后,她看到耀眼的强光和湍急的旋涡。爆炸的冲击力挤压她的肋部,令她几乎窒息。她记得自己飞过寂静、冰冷与空无,然后是一道亮光,她终于又能呼吸了。她的上方是蓝色,下方远处则是模糊的灰暗……
旋涡将她吐到半空中,就像一只幼鹰丢下一条对它而言过大的鱼。她摔到石头上,立刻失去了知觉。她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久。
我在神殿里读过关于传送门的书,她一边努力回忆,一边甩掉头发里的砂砾。有些书提到过扭曲或混乱的传送门,它们会把人送到任何地点,送达的位置也毫无规律。海鸥之塔的传送门肯定也是这样。它把我丢到世界尽头的某个角落。我完全不知道这是哪儿。没人会来这里找我,也没人能找到我。如果留在这儿,我会死的。
她站起身,凝聚全身的力气,手扶巨石走出第一步。然后是第二步。第三步。
刚走几步,她就发现右边鞋子的带扣不知何时扯脱了,松动的鞋帮让走路变得更艰难。她小心翼翼地坐下来,检查自己的衣服和随身物品。她专心致志地检查,一时忘记了疲惫和痛楚。
她首先发现一把短刀。短刀的皮鞘滑到了背后,她都忘记了它的存在。接下来是个系着皮绳的小口袋,那是叶妮芙送她的礼物,里面装着“女士从不离身的物品”。希瑞解开皮绳。不幸的是,这套女士标准装备没能预见目前的状况。袋子里有一把玳瑁梳、一把小刀、一把剪刀、一把指甲锉、一卷消过毒的亚麻棉布,还有一个翡翠小盒,里面是护手油膏。
希瑞立刻把油膏涂到干裂的脸和嘴唇上,又贪婪地舔了舔嘴唇。她不假思索地把小盒舔了个干净,品尝着里面的油脂和少得可怜却令人宽慰的水分。用来给油膏添香的甘菊、龙涎香和樟脑让它的味道令人作呕,但也让她精神振奋。
她从袖子上扯下一块布条,把鞋子绑到脚踝上,然后站起身,试着跺几下脚。她展开亚麻棉布,做成一条宽大的头带,遮住受伤的鬓角和晒伤的额头。
她站在那里,正了正腰带,将短刀挪到身体左侧,本能地拔刀出鞘,用拇指试了试刀刃。这把短刀很锋利,跟她预料的一样。
我有武器,她心想。我是个猎魔人。不,我不会死在这儿。饥饿?我受得了。梅里泰莉神殿经常有禁食仪式,最久时长达两天。但是,水……我必须找到水。我得继续前进,直到找到水为止。这片沙漠虽然可憎,但总有尽头。如果它很大,我得知道关于它的信息。我应该在雅尔的地图上看到过。雅尔……不知他现在正在干吗……
我该出发了,她下定决心。我要往西走。我能看到日落的方位。这是我唯一能确定的方向。毕竟,我从来不会迷路。我向来知道该往哪儿走。有必要的话,可以走上一整夜。我是猎魔人。等力气恢复,我还能跑起来,就像在凯尔·莫罕的杀手路上一样。那样的话,能更快赶到沙漠边缘。我能坚持下去。我必须坚持……哈,我敢打赌,杰洛特经常穿越这样的沙漠,说不定环境比这儿还更恶劣……
出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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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一个小时,地貌没有任何改变。除了岩石,周围依然别无他物——那些灰红色的锐利岩石常有几块会松动,迫使她时刻保持警惕。这里还有干燥多刺的矮小灌木,自岩石的缝隙里向她伸出扭曲的枝条。遇到第一丛灌木时,希瑞停下脚步,希望能找见几片树叶或嫩枝,好叫她吮一吮、嚼一嚼。但那灌木只有尖锐的棘刺,还划伤了她的手指。它甚至连能充当拐杖的长枝条都没有。第二和第三丛灌木也毫无区别,于是她经过时不再停留。
黄昏迅速降临,太阳悬停在参差不齐的地平线上,天空浮现出红色和紫色的光。黑暗到来的同时,周围也冷了起来。起先她感觉很愉快,因为凉爽的空气抚慰了她晒伤的皮肤。但没过多久,寒意愈发强烈,冻得她牙齿打战。她加快脚步,想让身子暖和些,但又牵动了腰间和膝盖的伤。痛楚再次浮现,她只能一瘸一拐地前行。更要命的是,太阳彻底沉下了地平线,天色极速地暗淡下来。今晚只有弯弯的月牙,希瑞很快就看不清眼前的地面了,在夜空中眨眼的星星也帮不上什么忙。她摔倒了好几次,手腕的皮肤被石头蹭得生疼。她两度踩进岩缝,幸好她训练有素,及时做出反应,才没扭伤甚至折断脚踝。她知道,这么走下去没个好。在黑暗中走路实在太危险了。
她坐在一块平坦的玄武岩板上,绝望压倒了一切:她不知自己走的方向是否正确,而且她早就找不到太阳消失在地平线下的位置了。日落后头一个小时,还有光芒指引她前行,如今光亮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在她周围,除了天鹅绒般难以穿透的黑暗,只剩刺骨的寒冷。寒冷令她身体麻木,关节刺痛,迫使她佝偻起身子,把脑袋缩进因痛苦而耸起的双肩。希瑞开始怀念太阳,尽管她知道,它的归来意味着难以忍受的酷热。这酷热会再次洒到岩石上,这酷热会阻止她继续前行。她又有了想哭的冲动,绝望和无助感压倒了她。而且这一次,绝望和无助转化成了愤怒。
“我不会哭的!”她冲着黑暗大吼,“我是猎魔人!我是……”
女术士。
希瑞抬起双手,掌按太阳穴。魔力无处不在。在水里,在空气中,在大地里……
她飞快地站起身,双手前伸,缓缓地、犹疑地迈出几步,狂热地搜寻着地下水脉。她很幸运。几乎同一时间,她听到熟悉的涌流声在耳中悸动,也感受到地下深处水脉散发的能量。她小心翼翼地汲取魔力,然后缓缓释放出来,因为她知道自己很虚弱,在现在的状态下,突然的大脑缺氧会导致她人事不省,从而让她前功尽弃。缓缓地,魔力填满了她的身体,让她体会到熟悉而短暂的狂喜。她的肺部活动开始加强、加快。希瑞控制住自己急促的呼吸——让大脑过多过快地摄入氧气,同样会招来致命的后果。
汲取完成。
首先是疼痛,她心想。首先是让我的肩膀和大腿没法动弹的疼痛。然后是寒冷。我必须升高体温……
她渐渐想起了手势和咒语。她做了个手势,但念咒时过于匆忙,导致一阵突然的痉挛与抽搐。突如其来的晕眩令她跪倒在地。她坐在玄武岩板上,让颤抖的双手平静下来,让凌乱的呼吸恢复正常。
她重念一遍咒语,强迫自己保持平静和精确,以便专注于目标。这次立刻有了结果。她将手中的暖意揉进大腿和脖子。她站起身,感觉疲惫已经消失,酸痛的肌肉也放松下来。
“我是女术士!”她得意地高举双臂,大喊道,“来吧,不朽之光!我召唤你!Aen'drean va,eveigh Aine!”
一个温暖而小巧的光球从她手中飘出,仿佛蝴蝶一般,在石面上投下不断变幻的光影。她缓缓活动双手,稳住光球,引导着它,让它悬浮在身前。这个主意不算好,因为光芒让她什么也看不清。她把光球转到身后,结果同样令人失望,因为她的影子被投射到前方,能见度反而比刚才更低。最后,希瑞将光球缓缓移到身侧,悬停在右肩之上。比起真正的行家,她这光球还差得远呢,但女孩很是为自己的成果自豪。
“哈!”她骄傲地说,“要是叶妮芙看到该多好!”
她得意扬扬、精力充沛地迈开大步,步伐轻快又自信,借着光球摇曳而模糊的光芒挑选落脚之处。她一边走,一边努力回忆其他咒语,却想不出有哪个魔法能改善当前的状况或派上用场。另外,有些咒语很耗精力,除非很有必要,否则她不太敢也不想使用。最不幸的是,她不会念咒创造水或食物。她知道有这样的咒语,但她不知如何施展。
在魔法光球的映照下,原本死气沉沉的沙漠有了生气。丑陋而富有光泽的甲虫和长着茸毛的蜘蛛在她脚边仓皇逃走。一只橘红色小蝎子拖着节状的尾巴,从她前方飞快地爬过,钻进一道石缝。一只尾巴长长的绿蜥蜴沙沙地爬过岩石,消失在昏暗之中。一只啮齿动物,看起来像只大老鼠,敏捷地跑离她身边,凭借后腿高高跃起。她在黑暗中好几次看到眼睛的反光,还在一堆石头旁听到了恐怖的嘶嘶声。她考虑过抓些动物来吃,但那嘶嘶声彻底打消了她在岩石间翻找的念头。她开始更加谨慎地观察脚下,脑海中浮现出在凯尔·莫罕看过的插图。巨蝎、猩红怪、恐惧虫、幽魂、拉弥亚、蟹蜘蛛,以及栖息于沙漠的众多怪物。她继续前进,提心吊胆地四下张望,仔细聆听,汗津津的手掌握紧短刀的刀柄。
几个钟头后,光球渐渐黯淡,投下的光圈也慢慢缩小和模糊。希瑞费力地集中精神,又念了一遍咒语。起初几秒,光球的光芒变强了,但又很快黯淡下来。这番努力让她头晕目眩,步履蹒跚,眼前闪烁着黑红两色的光点。她重重地坐下来,身下的砂砾和松动的石块嘎吱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