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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弗迦德人走开几步。他思索片刻,拿起自己的马鞍和毛毯,挪到米尔瓦旁边。后者似乎正在打瞌睡。

“抱歉打扰你了。”他说,“请你原谅,丹德里恩。出于好奇,我不自觉看了一会儿。我还以为你在画地图或者做算数。”

“我又不是会计!”诗人跳了起来。看得出,他可不是装腔作势,他是由衷地感到愤怒。“我也不是绘图师!就算真是,你也无权偷窥我的记录!”

“我已经道过歉了。”卡西尔干巴巴地提醒他,开始整理自己的铺盖,“在这支人人可敬的队伍里,有些事我可以妥协,有些事我也习惯了,但我依然坚持只道歉一次的原则。”

“没错。”猎魔人接口道。他竟然会赞同卡西尔,叫所有人都吃了一惊,包括年轻的尼弗迦德人本人。“你越来越暴躁了,丹德里恩。这明显跟你用笔在纸上乱涂乱画有关。”

“的确。”吸血鬼雷吉斯往营火里添了几根桦树枝,“我们的吟游诗人近来变得敏感易怒,还经常偷偷摸摸、遮遮掩掩的。哦,按他的性格,别人围观他创作,他应该很高兴才对嘛。但看目前的情形,他却一点也不喜欢别人的关注。他的自我封闭与反感他人目光的行为肯定与那张纸和那支笔有关,所以我很好奇他到底在写什么。诗歌?叙事诗?史诗?传奇诗?还是韵文?”

“都不是。”杰洛特凑近营火,把一条毛毯披在肩上,“我了解他。他不可能是在写诗,因为他既没有说脏话冒犯神明,也没有喃喃自语,更没掰着指头数算音节。他写得这么安静,所以只能是散文。”

“散文!”吸血鬼一反常态地亮出尖锐的犬齿,“是小说吗?还是随笔?道德短剧?见鬼,丹德里恩!别再折磨我了!告诉我,你在写什么?”

“回忆录。”

“那是什么?”

“在这些纸上……”丹德里恩拿出一只装满纸张的筒状容器,“记载了我毕生的杰作。这是我的回忆录,我要命名它为《诗歌的五十年》。”

“这书名真蠢。”卡西尔干巴巴地说,“诗歌又没有年纪。”

“就算它有,”吸血鬼补充道,“也肯定不止五十年。”

“你们懂啥?这书名的意思是:本书作者奉献给诗歌女神的时间不多不少,正好是五十年。”

“那就更没道理了。”猎魔人说,“你,丹德里恩,连四十岁都不到。你写诗的才华,是八岁那年在神殿学校被人用藤条抽屁股时显露出来的。就算你打那之后就开始写诗,你奉献给诗歌女神的时间也不超过三十年。我甚至都没必要做假设,因为你自己不止一次提起,你是在十九岁那年,受到德·斯塔尔女伯爵<a id="ch1-back" href="#ch1"><sup>(1)</sup></a>爱意的启发,才开始认真创作并谱写诗歌的。这么算来,丹德里恩,你的奉献时间连二十年都不到。所以你是从哪只袖子里变出整整五十年的?还是说,这只是个比喻?”

“在眼界方面,”诗人神气活现地说,“我跟你们有本质上的不同。我描述现在,但也顾及未来。我正在创作的手稿,计划将在二三十年后出版,那时就没人质疑这个书名了。”

“哈,这下我懂了。您的深谋远虑真叫我五体投地。平时的你明明连第二天都不关心。”

“我确实不大关心第二天的事。”诗人的语气充满优越感,“我考虑的是将来,还有永恒!”

“从将来的角度看,”雷吉斯说,“你从现在就开始写这本书,有些不道德。就冲这个书名,以后的人就会觉得该书的作者应该是个老人,他至少拥有五十年的学识和经历,还有纵观半个世纪的视角……”

“经历过半个世纪的家伙,”丹德里恩打断他的话,“至少也是个七十岁的糟老头,脑袋都被痴呆症搞糊涂了。等我到了七十岁,我宁可坐到门廊上放屁,也不想去口述什么回忆录,因为这样只会惹来别人的嘲笑。我才不会犯这种错误。我会趁自己创作力充沛,事先写下自己的回忆。日后付梓之前,我只要做些润色就够了。”

“也许他说得有道理。”杰洛特揉了揉隐隐作痛的膝盖,小心翼翼地曲起腿,“对我们来说,这也不算坏事。我们肯定会出现在他的作品里,他也肯定不会说我们的好话,不过至少,我们在半个世纪内用不着替他的书烦心。”

“半个世纪算什么?”吸血鬼笑道,“不过弹指一挥间……哦对了,丹德里恩,我有个小小的建议:在我看来,《诗歌的半世纪》比《诗歌的五十年》更合适。”

“尽管我不能苟同,”吟游诗人低下头,继续奋笔疾书,“但还是多谢你,雷吉斯。终于听到建设性意见了。还有人有什么补充?”

“我有。”米尔瓦出人意料地从毛毯下探出头,开口道,“你们干吗这么看着我?就因为我不识字?但我又不蠢!为了拯救希瑞,我们跋山涉水,拿着武器踏入敌人的领地,而丹德里恩的笔记很有可能落到敌人手里。咱们都知道,这位大嘴巴诗人笔下根本没有秘密可言。他的破手稿没准儿会害我们上绞架。”

“你太夸张了,米尔瓦。”吸血鬼温和地说。

“夸张得何止过分。”丹德里恩说。

“我也觉得她说得有些夸张。”卡西尔漫不经心地补充道,“不知道你们北方人怎么看,但在帝国,持有书稿不算犯罪,从事文学写作也不会受罚。”

杰洛特瞥了他一眼,用力折断手里把玩的树枝。“但在被你文明的祖国征服的城市里,图书馆却遭到焚烧。”他声音平和,语调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责备,“这种事先不提。玛利亚,我也觉得你太夸张了。丹德里恩写的东西向来毫无意义,更不会影响我们的安全。”

“好吧,我只是凭经验做出判断而已!”女弓手坐了起来,反驳道,“财政大臣做人口普查的时候,我继父逃进了森林,躲了整整两星期,连面都不敢露。‘有文书的地方就有法官。’他总这么说,‘今天写下你的名字,明天就能吊死你。’他没说错,虽然他是个无可救药的人渣。那个狗娘养的,希望他依然在地狱里被火焚烧!”

米尔瓦掀开毛毯,坐到营火旁,彻底放弃了睡觉的打算。杰洛特知道,今晚他们又要聊一整夜了。

“看得出,你很不喜欢你继父。”短暂的沉默后,丹德里恩说道。

“不喜欢。”米尔瓦咬牙切齿地说,“因为他是个杂种。每次我妈不在跟前,他就对我毛手毛脚,然后声称自己什么都没干。我警告他不许再犯,可他不听。终于有一天,我受够了,就用草耙打了他。等他倒地,我又补了几脚——两脚在肋骨,一脚在小腹。他在床上躺了两天,吐血不止……不等他养好伤,我就离家出走了。后来我听说他死了,不久我妈也过世了……喂,丹德里恩!这你也写?你好大的狗胆!当心我让你好看,听到没有?”

*******

米尔瓦能加入我们,是件挺奇怪的事;吸血鬼与我们同行,更是令人吃惊;但最奇怪也最让人无法理解的,还是卡西尔的动机。突然之间,他就由敌人变成了朋友,至少也是盟友。关于这一点,年轻人已在“大桥之战”中证明了自己:他毫不犹豫地举起长剑,站在猎魔人身边,对抗自己的同胞。这个举动为他赢得了我们的认可,也打消了我们最后一丝疑虑。我说的“我们”是指我、吸血鬼,还有女弓手。因为杰洛特虽与卡西尔并肩作战,一起拼死搏杀,可他仍用怀疑的眼光看待尼弗迦德人,也始终对其没什么好感。杰洛特努力隐藏自己的怨恨,但正如我先前指出的那样,他的个性直率得像柄长矛,所以他的敌意总会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来,就像从破渔网里钻出的鳗鱼。

他的理由很明显:希瑞。

仿佛命运的安排一样,七月的新月之夜,巫师们发生流血冲突时,我也身在仙尼德岛。巫师们分成两派,一派忠于北方诸王,另一派则是被尼弗迦德人煽动的叛徒,并得到了精灵叛军“松鼠党”,以及契拉克之子卡西尔的支持。卡西尔身负特殊使命来到仙尼德岛,意图俘虏并绑架希瑞,但希瑞在自卫时砍伤了他——每次看到卡西尔左手上的伤疤,我的嘴巴都会一阵阵发干。他当时肯定疼得要命,直到现在,他还有两根手指没法弯曲。

在这之后,他被自己的同胞绑到马车里,准备送回去接受残酷的死刑,是我们救下了他。我想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罪,竟会受到如此对待?就因为在仙尼德岛失手了?卡西尔并不健谈,但我很擅长分析言外之意。他还不到三十岁,便已当上尼弗迦德军的高级军官。他的通用语也说得很好,这在尼弗迦德人中并不常见。有鉴于此,我想我已经猜到卡西尔是在哪个部门服役,也猜到他为何会晋升得如此迅速了。至于他肩负的特殊使命——在国外执行的使命——我也能猜出个大概。

卡西尔早就试图绑架过希瑞。这事发生在四年前的辛特拉大屠杀期间。那也是他第一次感受到命运的力量——一直在主宰希瑞的命运之力。

我能与杰洛特谈到此事,纯粹出于巧合。那是跨过雅鲁加河后的第三天,也是秋分日的十天前,当时我们正在河谷森林中穿行。虽然为时甚短,但我们的交谈却充斥着不快与恼火,就连猎魔人的表情和眼神都显得十分狰狞。随后,秋分日当晚,金发女人安古蓝加入之后,猎魔人终于爆发了。

*******

猎魔人没看丹德里恩,也没目视前方。他看的是洛奇的鬃毛。

“卡兰瑟在自杀之前,”他接上刚才的话题,“逼着几位骑士立下誓言,叫他们拼死保护希瑞,免得她落到尼弗迦德人手里。那些骑士在脱逃期间力战身亡,把希瑞独自留在尸体和烈火中间,留在燃烧的城市和窄街上。她原本是逃不出来的,这点毫无疑问。但他找到了她。他,卡西尔,骑着战马,掐住她的脖子,把她拖出火海。他拯救了她。多么英勇!多么高贵啊!”

丹德里恩让珀迦索斯放慢脚步。他们正骑马走在队伍末尾——雷吉斯、米尔瓦和卡西尔领先他们足有五十步,但诗人连半个字也不想叫几位同伴听到。

“问题在于,”猎魔人续道,“我们这位卡西尔的高贵之举,完全是在执行命令。高贵的他就像脖子上系了皮带的鸬鹚。鸬鹚叼着鱼,却没法吞进肚里,因为它必须把鱼献给主人。由于它失败了,所以主人很生气!鸬鹚就此失宠了!也许这就是它开始向鱼寻求友谊和陪伴的原因。你觉得呢,丹德里恩?”

吟游诗人趴到马鞍上,躲开一根椴树枝。树枝上的叶片已彻底转黄。

“即便如此,正如你所说,是他救了希瑞的命。多亏他,希瑞才能毫发无伤地逃离辛特拉。”

“也让她在噩梦里常常见到他,常常哭号不止。”

“可他还是救了希瑞。别再记恨他了,杰洛特。有好多事已经改变了——我是说,每一天都在改变。怨恨和恼火对你没好处。他救了希瑞。不管过去、现在还是将来,这个事实永远不会改变。”

杰洛特终于收回盯着洛奇鬃毛的目光,抬起头。丹德里恩瞥了一眼他的脸,立刻转过头去。

“事实不会改变?”猎魔人用充满怒意、仿佛金属般冷硬的嗓音重复道,“没错!在仙尼德岛上,他当着我的面也是这么喊的。但等我亮出长剑,他就吓得连话都说不利索了。就是这个事实,再加上他喊出的话,让我没法痛下杀手。到了现在,我更下不去手杀他了。真是太糟糕了。当时在仙尼德岛上,我就该以他为开端,串起一道死亡与复仇的链条,让人们直到一百年后依然津津乐道,让他们天黑之后就不敢再提及这个故事。我这么说,丹德里恩,你能明白吗?”

“不太明白。”

“那你干吗不去死?”

*******

这场对话令人反感,猎魔人的表情也自始至终写满了厌恶。老天啊,我真不希望他陷入这种情绪,更不喜欢他说这话时的样子。

但我必须承认,在他说出关于鸬鹚的形象比喻之后,我的心里也不安起来。鸬鹚把鱼叼给主人,主人再把鱼开膛破肚,下锅煮熟!这类比真让人愉快,这前景真叫人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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