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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微风吹皱了沸腾大锅般的湖面,吹散了稀薄的晨雾。桨架发出有节奏的嘎吱声和辘辘声,船桨掀起一片明亮的水花。

康德薇拉慕斯手扶护栏。小船正在慢速航行,水面在她手边起起落落。

“哦哦,”她努力让语气透出讽刺,“真快啊!我们就像在湖上飞翔。我的头都要晕了!”

正在划桨的是个又矮又壮的男人,他恼火又含糊地咆哮一声,长着浓密头发的脑袋连抬都没抬。康德薇拉慕斯已经习惯了他的嘟囔、嘀咕和咆哮。对于她的问题,他每次都这么回答。

“当心,”她尽力维持平静的语气,“划太快会翻船的。”

这一次,男人抬起头,露出晒得黝黑的脸。他嘟囔一句,咳嗽一声,然后用留着灰色胡楂的下巴指了指装在栏杆上的木制线轴。线轴上系着一条绳索,另一头消失在水中,随着小船的前进不时绷紧。他显然觉得这样的解释就足够了。然后他继续划桨,步调和先前完全一致:扬起船桨。停顿。将船桨半沉进水。长长的停顿。划桨。随后是更长的停顿。

“哦,”康德薇拉慕斯看向天空,冷淡地说道,“我懂了。你要让拖在船后的诱饵保持适当的速度和深度。钓鱼是很重要,所以别的事全都无所谓。”

男人显然觉得这事理所应当,索性连嘟囔都省了。

“哦,谁又在乎我是在连夜赶路呢?”康德薇拉慕斯继续独白,“谁又在乎我饿不饿呢?谁又在乎我的屁股因这湿漉漉、硬邦邦的凳子而又痛又痒呢?谁又在乎我想解手呢?不,只有钓鱼才是要紧事。虽然这事根本毫无意义。拖在后面的鱼饵位于水流中央,任何鱼都不可能咬钩。”

男人抬起头,恶狠狠地看她一眼。康德薇拉慕斯龇牙露出坏笑。那人依然慢吞吞地划着。他很生气。

她无力地坐在船尾的凳子上,搭起二郎腿,让衬衣的开口正对那个男人。

男人嘟囔一声,用长着老茧的双手划桨,装作正在凝视拖在船尾的绳索。当然了,他划桨的速度仍未加快。康德薇拉慕斯听天由命地叹了口气,继续看着天空。

桨架嘎吱作响,明亮的水珠自船桨洒落。

迅速消散的雾气里,出现了一座岛屿的轮廓。岛上耸立着一座圆顶的黑色高塔。尽管背对着岛屿,男人却意识到他们快到了。他把桨不慌不忙地收进船里,站起身子,缓缓收起线轴上的绳索。康德薇拉慕斯依然坐在那儿,两腿交叠,吹着口哨,看着天空。

那人缓缓卷起钓鱼线,察看诱饵——那是一只闪闪发亮的黄铜勺子,上面绑着用染了色的羊毛掩饰的三曲钩。

“哦,什么也没抓到。”康德薇拉慕斯用甜美的语气说道,“太可惜了。真不明白你为何如此不幸?难道因为船走得太快了?”

男人向她投去充满恶意的眼神。他坐下来,咳嗽一声,朝船舷外吐出一口痰,然后用粗糙的双手抓起两支船桨,弓起强壮的脊背。船桨溅起水花,在桨架里搅动着,小船像离弦之箭一般穿过湖面,船首浪花翻涌,船尾留下道道涟漪。他们离岛的距离大概相当于十字弓射程的四分之一,而在两声嘟囔的时间里,小船便越过了这段水域,重重地撞上沙滩,将康德薇拉慕斯甩下了凳子。

那人嘟囔、咳嗽、吐了口痰。康德薇拉慕斯明白,他的举动翻译成文明人的语言就是“滚下我的船,烦人的女巫!”她也知道不能指望他扶自己下去,于是脱下鞋子,将裙摆挽到令人心猿意马的高度,跳下船舷。岸边几块贝壳深深嵌进她的脚心,但她把一声咒骂生生咽回了肚里。

“谢谢,”她咬着牙说,“谢谢你载我这一程。”

她没等下一声嘟囔,也没回头,就这么光着脚走向石阶。艰辛和痛楚消散无踪,被她不断升腾的兴奋抹去。她正站在洛克·布雷斯特湖中的伊尼斯·维特里岛上。这里可谓传奇之地,有资格造访的人寥寥无几。

晨雾已彻底散去,通红的太阳在苍穹闪耀强光。湖面上方,海鸥在高塔的雉堞周围盘旋,鸣叫不休。

在岸边那段石阶顶端的平台上,倚靠着蹲伏在地、龇牙咧嘴的奇美拉雕像之人,正是妮妙。

也就是湖中女士。

*******

她纤细而娇小,身高不超过五英尺。在小时候,康德薇拉慕斯曾听人称她为“拇指姑娘”,现在她才明白这个绰号名副其实。但她敢肯定,起码有半个世纪,没人敢如此称呼这位小女术士了。

“我是康德薇拉慕斯·提利。”她点点头,拎着鞋子,有些困窘地做了自我介绍,“湖中女士,您能邀请我来您的岛做客,真让我荣幸之至。”

“叫我妮妙。”小女术士纠正道,“只叫妮妙就好。把头衔和绰号都省掉吧,提利女士。”

“这样的话,您可以叫我康德薇拉慕斯。只叫康德薇拉慕斯就好。”

“既然你允许,那么,康德薇拉慕斯,我们早饭时再谈吧。我猜你饿了。”

“我并不否认。”

*******

早餐包括黑面包、配有香葱奶油的白软干酪,还有鸡蛋和牛奶。两名沉默不语的年轻女仆端上饭菜,身上散发出淀粉的气息。用餐时,康德薇拉慕斯感受到小女术士的视线。

“这座塔共有六层,”妮妙注视着访客的一举一动,以及她吃下的每一口食物,“地下还有一层。你的房间在三楼,各项用品一应俱全。底楼供仆人居住,他们负责打理这座塔。地下一层是实验室,二楼和四楼分别是图书室和画廊。无论何时,你都可以自由进出这些楼层,并使用其中的任何设备。”

“我明白了。谢谢。”

“最高两层是我的私人房间和办公室。我不希望那里有任何人打扰。为了避免不必要的误会,请记住,我在这方面非常敏感。”

“我会尊重你的隐私。”

妮妙转头望向窗外,发现粗暴的渔夫已将康德薇拉慕斯的所有行李都搬下了船,现在正将线轴、渔网和其他捕鱼器具装进船里。

“也许我有点守旧,”她续道,“但我用惯的东西都专属于我。比如我的牙刷、我的私人房间、我的图书室、我的浴室。还有渔夫王。请不要打渔夫王的主意。”

康德薇拉慕斯差点被牛奶呛着。但妮妙的神情全无变化。

“如果……”没等康德薇拉慕斯缓过劲儿来,她又说道,“如果他想打你的主意,拒绝他。”

康德薇拉慕斯终于咽下牛奶,点点头,忍住了没开口。尽管她很想用尖刻的语气回答,那个粗俗的渔夫并不是自己喜欢的类型,尤其他已头发花白,还表现出一副孤僻的模样。

“那好,”妮妙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我们彼此介绍过自己,现在是时候讨论具体事务了。你知不知道,候选人那么多,为何我只选中了你?”

康德薇拉慕斯本打算选择不那么傲慢的回答。但她最后得出结论:就算她的谦逊里只掺杂了一点点虚伪,妮妙也一定听得出来。

“我是学院里最优秀的解梦者。”她用冷静、客观且毫不夸耀的语气答道,“第三学年时,我在解梦术上得到了全学院第二的评价。”

“那我完全可以找第一的来。”妮妙用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顺便一提,是别人向我推荐你的。而且是颇为强烈的推荐,似乎因为你是某个大人物的女儿。要知道,亲爱的康德薇拉慕斯,解梦术可是难以捉摸的技巧。即便最优秀的解梦者,也有可能遭遇失败。”

康德薇拉慕斯没把轻佻的回答说出口:我失败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毕竟与她说话的人可是魔法方面的大师。就像学院里某位教授的口头禅:识时务者为俊杰。对于她的沉默,妮妙赞许地点点头。

“我这里有关于你的详细报告,”她说,“我知道你无需借助药物就能入梦。这点让我很满意,因为我容忍不了药物。”

“我不需要药物,”康德薇拉慕斯自豪地确认道,“对我来说,只要有锚定物就能解梦。”

“什么?”

“呃,锚定物,”康德薇拉慕斯清了清嗓子,“就是跟我解梦对象有关的物件。比如私人物品,或者画像……”

“画像?”

“呃,对。只要有画像,我就不会弄错。”

“哦,”妮妙笑道,“既然有画像就可以,那就没问题了。等你吃完,我们就可以起身了,全学院第二、同时又最优秀的解梦术士。我会向你解释选你为助手的其他原因。”

石墙散发出阵阵寒气,就连深色的木制墙板和地毯都无法阻挡。透过鞋跟,康德薇拉慕斯的双脚甚至感受到了寒意。

“这些门后,”妮妙指了指,“就是实验室。正如我先前所说,你想怎么用都没问题。当然了,我建议你谨慎些。尤其是在驱使扫帚搬运水桶时,还是见好就收吧。”

出于礼貌,康德薇拉慕斯大笑起来,虽然这个笑话已经很老了。看来给她上过课的教授都一样:他们都喜欢讲传说中的巫师学徒的笑话。

楼梯像海蛇一样蜿蜒向上,仿佛没有尽头。阶梯又高又陡,没等她们抵达目的地,年轻的解梦者便开始喘息和流汗,妮妙却完全不受影响。

“请这边走。”她推开一扇橡木门,“留意门槛。”

康德薇拉慕斯走进门,随后发出一声惊叹。

门后是间画廊。从地板到天花板之间的墙壁上挂满了画作。有巨大的油画、老旧开裂的微型画、版画、发黄的木刻画、褪色的水彩画与乌贼墨汁画。这里还挂了些较新的画作——色彩鲜艳、符合现代风格的蛋彩画与水粉画,线条分明的飞尘法版画与腐蚀法版画,对比鲜明的石印版画与网线铜版画,上面的黑点十分吸人眼球。

妮妙在一幅挂在门边的画前停下脚步:上面描绘的是一群聚在树下的人。她看着画布,然后沉默地看着康德薇拉慕斯,目光意味深长。

“丹德里恩。”康德薇拉慕斯说道,她明白自己不能迟疑,“他正在巨橡树‘伯琉赫里斯’下面唱歌。”

妮妙微笑点头,迈出一步,站到另一幅画前。那是一幅象征主义画风的水彩画。一座小山上有两个女性身影,海鸥在她们头顶盘旋,下方的山坡上,有支阴影组成的队伍。

“希瑞和特莉丝·梅利葛德。凯尔·莫罕的预言幻景。”

微笑,点头,迈步,另一幅画。画上是跨着奔马的骑手,两旁奇形怪状的赤杨树正将手臂——也就是枝条——伸向那人。康德薇拉慕斯感到一股寒意流过身体。

“希瑞……唔……正在夜晚骑马前往半身人霍夫梅耶的农庄,去跟杰洛特见面。”

下一幅是深色调的油画,描绘着战斗的场面。

“杰洛特和卡西尔正在守卫雅鲁加河上的大桥。”

接下来越来越快。

“叶妮芙和希瑞,梅里泰莉神殿的初次碰面。丹德里恩和树精艾思娜,地点是布洛克莱昂森林。杰洛特一行人在马卢尔山口遭遇暴风雪……”

“非常好,”妮妙赞扬道,“你在传说故事方面的知识很丰富。现在你该明白我选择你的另一个理由了。”

*******

在她们所在的乌木桌上方,挂着一幅描绘战争场景的巨大油画:似乎是布伦纳之战,而且是战斗中的关键时刻,也就是众所周知的“英雄之死”那一幕。这幅画无疑是尼古拉斯·塞托西的作品。从它给人的印象,从细节的完美表现和光影的刻画上就能看出来。

“的确,我很了解女术士和猎魔人的传奇故事,”康德薇拉慕斯说,“甚至了如指掌。我小时候就喜欢这则故事,听过也读过很多次。我梦想成为叶妮芙。但说实话,即便他们一见钟情,即便他们激情似火……那也并非永恒的爱。”

妮妙扬起眉毛。

“我从前所学的历史,”康德薇拉慕斯说,“是针对年轻人的流行缩略版本。后来我读了几本所谓‘完整且严肃’的历史书。那些书内容冗长,有些更是长得离谱。于是我热情消退,取而代之的是冷静的反思,热情之火也转变成权宜婚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妮妙用难以察觉的幅度点点头。

“简而言之,我更喜欢传说故事:它们总是循规蹈矩,不会混淆虚构和现实,也不会将简单直接的童话寓言与无关道德的历史事实结合起来。我更喜欢那些没有百科全书编撰者、考古学家和历史学家作序的传说故事。我喜欢它们不证自明的约定俗成。我喜欢看到王子登上玻璃山顶,亲吻睡美人,等她苏醒过来,两人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直到白发千古。没错,传说中故事的结局就该是……这幅希瑞的肖像是谁画的?我是说,画架上那幅。”

“这不是希瑞的肖像画。”小女术士冷冷地说,“这个世界上就不存在她的肖像画。那些亲眼见过希瑞、记得她的样貌的人描绘的肖像画,如今一张也没留存下来。画架上的人物是帕薇塔,希瑞的母亲。作画者是矮人鲁伊兹·多里特,为辛特拉王室服务的宫廷画师。根据文献记载,多里特为十岁的希瑞画过肖像,但那张画未能保存下来。我们还是说回传说故事,以及你跟传说故事的关系吧。在你看来,传说故事的结局应该是怎样的?”

“应该是美好的。”她坚定地说,“善良必须获胜。邪恶必须得到惩戒,以儆效尤。有情人将厮守一生。见鬼,正义的英雄也不会被人遗忘!可希瑞的传说呢?它的结局是怎样的?”

“问得好。是怎样的呢?”

康德薇拉慕斯片刻无言。她没料到会有这种问题:她嗅到了考验、测试与陷阱的味道。她闭上嘴巴,免得落入圈套。

希瑞和杰洛特的传说故事是怎样结束的?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

她盯着那幅色调偏暗的水彩画。画上描绘了一条笨重的驳船,正在迷雾笼罩的湖面上航行,有个人站在船上,但只能看到黑色的轮廓。

这就是传说的结局。没错。

妮妙看穿了她的想法。

“这可不一定,康德薇拉慕斯。这可不一定。”

*******

“相关的传说,”妮妙说,“我最初是从某个云游说书人那儿听来的。我出身于农家,是贫穷佃农的第四个女儿。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就是云游说书人博格沃兹来到我们村子。我可以暂时忘掉农活儿,在脑海里想象难以置信的奇迹,想象广阔的世界……美丽而神奇的世界……它比九里外的城镇神奇得多……

“我当时只有六七岁。我姐姐刚刚十四岁,便被持续的劳作压弯了腰。这就是女人的宿命。我们从小就在为这一刻做准备。我们总是弯着腰。弯腰干活,弯腰照顾孩子,除非你挺着大肚子。是啊,刚从产床下来,你男人就迫不及待地叫你怀上下一个……

“而正是听了那老人的故事之后,我才开始梦想劳作与驼背、嫁人与生子之外的生活。我卖掉了在森林里采来的蓝莓,用这些钱买下的第一本书,就是希瑞的传奇故事。也就是你生动形容过的针对年轻人的版本。但那版本对我正合适,因为我那时很穷。很快我就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了。我想成为菲丽芭·艾哈特,或者席儿·德·坦沙维耶,还有艾希蕾·瓦·阿纳兴……”

两人同时看向一幅水粉画。画上有张桌子,位于某座城堡大厅,周围坐着许多女性。许多传奇女性。

“在我考进的学院里——事实上,我考了两次——”妮妙续道,“我只研究有关集会所的传说,以及它在魔法历史上扮演的角色。刚一开始,我没时间为了消遣而读书:我必须把所有时间用来……跟上那些伯爵或银行家之女的步调,因为对她们来说,一切都那么轻松,她们还会嘲笑来自乡下的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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