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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耿征服后第五十九年的一月七日,一艘破破烂烂的船只自低语湾缓缓北上、驶入旧镇港口。她褴褛的船帆打满补丁、盐渍斑斑,船壳的彩漆斑驳褪色,主桅悬挂的旗帜业已晒得看不出标识。直等这艘破船在码头拴绳固定,人们才认出她是“玛莉提丝小姐号”,于近三年前离开旧镇,加入横渡落日之海的探险队。
船员们的模样令码头边的商人、搬运工、妓女、水手和小偷都张大了嘴:上岸的十个人里有九个为黑肤或棕肤。人们情绪高涨,莫非“玛莉提丝小姐号”真的渡过了落日之海?莫非遥远西方的神奇陆地上的土著跟盛夏群岛人一样是黑色人种?
尤斯塔斯·海塔尔爵士现身时,人们终于停止了窃窃私语。唐纳尔伯爵的孙子变得骨瘦如柴,晒痕遍布,脸上比启程时添了许多皱纹。他身边剩下的几个旧镇人是最初随他出海的船员。一名他祖父的海关官员在码头与他见面,两人作了简短交流。爵士吐露,“玛莉提丝小姐号”的船员不止是外貌像盛夏群岛人,他们确实来自盛夏群岛,此前在索斯罗斯大陆岸边受雇上船(“匪夷所思的佣金,”尤斯塔斯爵士抱怨),以填补损失的水手。此时此刻,爵士需要大批搬运工来搬运船舱里满满当当的贵重货物……但货物并非得自落日之海的彼岸。“那不过是美梦一场。”他总结道。
唐纳尔伯爵的骑士们很快奉命赶来,护送爵士前往参天塔。在祖父的厅堂中,尤斯塔斯·海塔尔爵士啜饮着美酒,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而伯爵的书记们负责笔录。不出几日,这故事就由信使、吟游诗人和渡鸦传遍了维斯特洛。
尤斯塔斯爵士声称,航行伊始就和预想中一样顺风顺水。驶过青亭岛后,亚丽小姐让“逐日者号”转舵西南偏南方向,寻找更温暖的水域和更便捷的海风,“玛莉提丝小姐号”和“秋月号”跟随在后——要知道,布拉佛斯的大船一旦乘上风势,速度极快,海塔尔家的船很难跟紧。“一开始,七神的确对我们微笑。朝有日夜有月,风势和顺至极,最美好的期盼也不过如此。而且我们并不孤单,不时能瞥见渔船,还曾遇到一艘黑色巨船,那只可能是伊班岛的捕鲸船。还有鱼,好多好多鱼……一些海豚伴随我们游动,像是从没见过人类的船只。我们都以为自己得到了祝福。”
驶离维斯特洛后,“逐日者号”及另两艘船顺利航行了十二天,经反复测算,当时的位置几乎和盛夏群岛一样靠南,而向西行出的距离是前所未有的……至少此前没有船回报过。为庆祝这项成就,“玛莉提丝小姐号”和“秋月号”开了几桶青亭岛的金色葡萄酒,“逐日者号”的水手喝的是兰尼斯港的香料蜜酒。就算有谁注意到过去四天连一只飞鸟都没见着,也三缄其口。
修士反复告诫我们,诸神憎恶人类的傲慢,《七星圣典》也说骄傲是失败的开端。或许亚丽·西山和海塔尔家的人在汪洋大海之中高兴得太早,这场伟大的航海很快急转直下。“先是无风,”尤斯塔斯爵士对祖父的臣属们描述,“将近两周时间,连一丝微风都没有,船只只能拖拽前行。随后我们发现‘秋月号’上有十几桶肉长蛆——这原本影响不大,却是个不祥之兆。某天将近日落时分,天空一片血红,海上终于起风了,但风势让人直犯嘀咕。我安慰大家说情况有所好转,但那是撒谎。果然,第二天拂晓前,星星全都消失不见,持续加剧的风势掀起翻腾巨浪。”
这是尤斯塔斯爵士提及的第一场风暴。两天后,他们经历了第二场风暴,紧接着是第三场。一场比一场可怕。“海浪比桅杆还高,四处电闪雷鸣,那些巨大的电光我毕生未见,甚至灼痛了眼睛。一道闪电直接击中‘秋月号’,将主桅从瞭望台直至甲板劈得粉碎。一片疯狂的混乱之中,我身边有人惊呼说看见触手从水底伸出——这是所有船长最不愿听到的事。我们完全失去了‘逐日者号’的踪影,洋面上只剩我的船和‘秋月号’。一道接一道起伏的巨浪冲刷过甲板,将船员从船弦的一头摔到另一头,大家只能无助地攥着绳子。我亲眼目睹‘秋月号’沉没。前一刻她还在那里,尽管残破不堪,还着了火,但的确漂在海上。然后一道大浪袭来,将她整个吞没,我才眨了下眼,她便消失不见。太快了,那就是个浪头,大得离谱的浪头,但我的手下全都尖叫着‘海怪,海怪!’我说什么也没法让他们平静下来。
“我不知道我们如何活过那晚的,但终究撑过来了。次日清晨,大海恢复平静,灿烂的阳光照耀着湛蓝纯净的洋面,谁也看不出它刚刚吞没了我的兄弟及其所有部下。‘玛莉提丝小姐号’的状况比她的姐妹船好不了多少,船帆破损,桅杆开裂,另有九人失踪。我们为遇难者祈祷,然后尽力修补……当天下午,瞭望手看到远方的船帆,那是回来寻我们的‘逐日者号’。”
亚丽小姐不只撑过风暴,还发现了陆地。狂风与怒海冲散了‘逐日者号’,推着她一路往西,船上的瞭望手在破晓时分看到鸟儿绕着地平线处模糊的山峰盘旋。亚丽小姐赶紧驾船靠拢,最终找到三座小岛。“两丘拱一山。”她如此概括。“玛莉提丝小姐号”已无法航行,但靠着“逐日者号”派来的三艘小艇奋力拖拽,总算安全抵达小岛。
两艘饱经摧残的船只靠岸停留了半个多月,进行修缮和补给。亚丽小姐意气风发,因这三座岛屿比已知的任何陆地都更偏西,没有哪张海图绘制过它们。既然岛屿正好有三座,她便将它们命名为伊耿岛、雷妮丝岛和维桑尼亚岛。岛上无人居住,但不乏清泉和溪流,航海者们想装多少桶淡水就能装多少。岛上还有野猪,体大如鹿、动作迟缓的灰色蜥蜴,以及挂满果实的树木。
调查过岛上物产后,尤斯塔斯·海塔尔宣称无需继续前行。“我们的发现足够震撼了,”他说,“这里有我从没品尝过的香料,还有粉色的果实……这些宝藏属于我们,我们理应心满意足。”
亚丽·西山却认为他不可理喻。她说这只是三座小岛,面积最大的也才龙石岛的三分之一,根本不足挂齿。真正的奇观在更遥远的西方,地平线那头也许还有另外一个厄斯索斯大陆等待着她。
“也许是另外一千里格空空如也的汪洋,”尤斯塔斯爵士反驳。不管亚丽小姐如何巧舌如簧、威逼利诱,说得天花乱坠,都不能动摇他分毫。“就算我想继续,船员们也不容许。”他在参天塔禀告唐纳尔伯爵,“那帮家伙异口同声地坚称一只巨大的海怪将‘秋月号’拖入海底。如果我下令前行,他们会把我扔下海,另选船长。”
于是航海者们离岛时分道扬镳。“玛莉提丝小姐号”调头东返,亚丽·西山和她的“逐日者号”继续向西逐日。尤斯塔斯·海塔尔的返乡之旅几乎跟来时一样凶险。他遭遇了更多风暴,虽然猛烈程度比不上吞噬他兄弟的那场;主风向与他作对,船只只能不断抢风航行;三只灰色大蜥蜴被带上了船,其中一只咬了舵手一口,结果被咬的那条腿迅速变绿,不得不截肢;前述事件发生的数日后,他们祸不单行地遭遇一群海兽,其中一只比船还大的白色巨兽故意撞向“玛莉提丝小姐号”,撞裂了船壳。尤斯塔斯爵士被迫改变航线,转朝盛夏群岛驶去,因那里是相对较近的陆地……但他们的位置远比他估算的偏南,最终完全错过群岛,抵达了索斯罗斯大陆沿岸。
“我们在那里待了一整年,”他告诉祖父,“努力修复‘玛莉提丝小姐号’,因她所受的损伤远比想象的严重。不过那里同样有着无数宝藏,我们当然没有视而不见。绿宝石、黄金、香料,这些东西应有尽有,取之不尽。那里还有若干古怪的生物……譬如人立行走的猴子、嗥叫如猴的人种、长翼龙、蛇蜥、外加一百种不同的蛇,个个致命。我的部下会在夜里突然消失,还有的人莫名染病。有个人被苍蝇叮了一口,脖子上留了个小包,似乎没什么大碍,但三天后,他的皮肤松弛脱落,双耳、阳物和屁股缝都血流不止。喝盐水会让人发疯是水手的常识,但那里的淡水也不安全,因为水里有虫子,小得人眼几乎看不见的虫子,喝下去会在人体内产卵。还有热病……几乎每天我都有半数以上的手下无力干活。我本以为会在那里全军覆灭,幸亏被路过的盛夏群岛人发现。我相信他们比看上去更了解那个地狱,也正是在他们的帮助下,我将‘玛莉提丝小姐号’驶到高树镇,又从那里返回故乡。”
尤斯塔斯·海塔尔的故事和这场伟大的冒险到此结束。
至于法曼家族的艾丽莎小姐,抑或亚丽·希山小姐,她的航程终点我们很难断定。为寻找落日之海彼岸的陆地,“逐日者号”永远消失在西方,再未出现。
除开一条线索……
多年以后,征服五十三年出生在潮头岛的科利斯·瓦列利安会驾驶他的“海蛇号”进行九次大航海,其航行范围远超维斯特洛的历代先人。在第一次大航海中,他穿越玉海之门,到达夷地和雷岛,带回大量香料、丝绸和翡翠,使得瓦列利安家族一夜暴富;在第二次大航海中,他去了更遥远的东方,成为第一个到达阴影之地旁的亚夏的维斯特洛人。那座阴郁黑暗的缚影师之城位于世界边缘,如果传说属实,科利斯爵士在那里失去了爱人和一半船员……也是正在那里——亚夏的港口内——他见到一艘破烂不堪的旧船。科利斯爵士终生都赌咒发誓说那就是“逐日者号”。
但征服五十九年的科利斯·瓦列利安还只是个六岁男孩,单纯地向往着海洋,所以我们暂且按下他不表,继续讲述这令人揪心的一年。秋天即将终结,天色昏暗,朔风涌起,冬日降临维斯特洛。
亲历者不约而同地认为,征服五十九至六十年的冬天异常残酷。北境最先遭殃,受灾也最严重,作物在田地里枯死,溪流纷纷结冻,寒风咆哮着吹过长城。虽然阿里克·史塔克公爵早已下令把每次收获的半数收成贮存下来,以抵御寒冬,但并非所有封臣都遵守命令。随着肉窖和粮仓逐渐被掏空,饥荒蔓延开去,老人向孩子道别后走进风雪中等死,好让亲族有一线生机。河间地、西境和谷地也都歉收,甚至河湾地亦没能幸免。有食物储备的人囤积居奇,七国各地的面包价格不断上涨,肉价则涨得更快,而在城镇里,水果和蔬菜已了无踪影。
颤抖症就在此时出现,陌客降临世间。
学士们了解颤抖症,他们在一百年前见过类似疾病,并将发病过程记录在案。他们认为这种病是从海外传播至维斯特洛的,可能来自某座自由贸易城邦,或更遥远的地方。港口城镇通常最先遭遇病魔荼毒,伤亡往往也最惨重。许多百姓相信它靠老鼠传播——不是君临和旧镇常见的那种凶狠不怕人的灰色大老鼠,而是个头更小的黑老鼠,它们通常会从停靠码头的船只的舱室里涌出,沿系船的绳子进入市区。尽管老鼠的罪责学城并无定论,但人们谈鼠色变,一时间七国上下从最宏伟的城堡,到最简陋的农舍,对猫的需求都空前踊跃。那个冬天,在颤抖症结束以前,小猫咪甚至跟军马一样昂贵。
颤抖症的症状众人皆知。一开始只是发冷,病患会不断抱怨寒意深深,不住往火堆里添柴,或缩到毯子和毛皮下面。有人想喝热汤或热葡萄酒,乃至不合常理地索要啤酒,但不管毯子还是汤,统统不能延缓病情。病患很快会进入浑身发抖的阶段,一开始还很轻微,不过是偶尔的战栗,但病情会持续恶化。鸡皮疙瘩将一刻不停地向四肢蔓延,颤抖亦将变得非常猛烈,乃至上下牙不停磕碰,手掌脚掌抽搐扭曲。当嘴唇变成蓝色、开始咳血的时候,死期也就近在眼前。从一开始的发冷到最后的病逝,颤抖症发作奇快,有的人一天之内就会死,而五个患者中最多只有一人生还。
学士们清楚症状,却不知颤抖症的源头、预防措施和治疗方法。他们试过敷剂和汤药,也用了辣芥末和火龙椒,还把足以让人舌头发麻的蛇毒添进葡萄酒里作试验;他们又将病患浸入水温近乎沸腾的澡盆里;有人说绿色蔬菜是妙药,又有人说是生鱼,然后是红肉,越血腥越好,于是很多治疗者找来新鲜的肉,还建议病患喝血;吸入各种叶子燃烧产生的烟雾也被广泛尝试;某位领主干脆命手下在他周围搭起火堆,将自己置身于火墙包围之中。
这些手段统统无效。
征服五十九年的那个冬天,颤抖症从东方传来,越过黑水湾,沿黑水河向上游扩散。君临遭难以前,王领的几座岛屿已被感染。埃德威尔·赛提加是首个病故的领主,他曾任梅葛的首相,后来又在财政大臣一职上引起公愤。三天后,他唯一的儿子、即蟹岛的继承人随他而去。斯汤顿伯爵死在鸦栖堡内,接着死的是伯爵的妻子,他们的几个孩子吓破了胆,不约而同地将自己锁进卧室、闩紧门闩,却仍旧没能逃过一劫。在龙石岛,深受王后喜爱的埃蒂丝修女因病亡故。在潮头岛,“潮汛之主”戴蒙·瓦列利安于弥留边缘奇迹般地捡回性命,但他的次子和三个女儿没这等幸运。病逝者还包括巴尔艾蒙伯爵、罗斯比伯爵、女泉镇的嘉瑞尔伯爵夫人……丧钟为他们而鸣,也为众多下层男女而鸣。
颤抖症在七大王国扩散开去,无论高低贵贱,它一视同仁。老人和小孩固然更危险,正值青春韶华的男女也绝非高枕无忧,病魔带走的不乏强势的领主、高贵的淑女和英勇的骑士。潘崔斯·徒利公爵颤抖着死在奔流城,仅仅一日后,露辛达夫人亦与世长辞;权势熏天的凯岩城公爵林曼·兰尼斯特呜呼哀哉,追随其脚步的还有一干西境领主,包括烙印城的马尔布兰伯爵、塔贝克厅的塔贝克伯爵和峭岩城的维斯特林伯爵;高庭的提利尔公爵染病后侥幸得活,却在痊愈的第四天酗酒滥饮,结果坠马而死;罗加·拜拉席恩没有得病,他与阿莱莎太后的子女虽遭感染,但幸免于难,不过他的弟弟隆纳尔爵士未能逃过一劫,两个弟媳也惨遭不幸。
宏伟的港都旧镇受创极深,它失去了四分之一的人口。尤斯塔斯·海塔尔爵士非常幸运,他不但活过亚丽·西山那场多灾多难的落日之海大冒险,此次在颤抖症疫情中也安然无恙。然而他的妻子、孩子和祖父没这么走运,“拖延者”唐纳尔也无法拖延自己的死期。与海塔尔伯爵一同颤抖着死去的还有总主教、四十位主教以及学城三分之一的博士、学士、助理学士和学徒。
征服五十九年的维斯特洛丧钟齐鸣,但被病魔蹂躏最深的还数君临。国王身边损失了两名御林铁卫——年迈的酸丘的山姆古德爵士和心地善良的“英勇的”维克多爵士;御前会议也失去了三位重臣——法务大臣阿尔宾·马赛、都城守备队队长科尔·科布瑞和大学士本尼费尔。本尼费尔顶着三位前任被梅葛斩首的压力入宫服务(“真不知他是太勇敢还是太愚笨,换我在梅葛手下恐怕捱不过三天。”他尖酸刻薄的继任者如此评论),总计效力十五年,既见证过黑暗年代,也目睹了繁荣岁月。
逝者已逝,徒留哀思,而在当时,科尔·科布瑞的故去最让人痛心疾首。由于都城守备队队长空缺,大批卫兵同样感染了颤抖症,君临的大街小巷遂变得法纪松弛。暴徒洗劫店铺,强奸妇女,无辜行人的生命和财产安全均得不到保障。杰赫里斯国王派御林铁卫和亲随骑士前去维持秩序,无奈他们的人数太少,没多久便只能召回红堡。
混乱当中,国王又失去一位重臣,却非因为颤抖症,而是出于愚昧和怨恨。里戈·德拉兹从未住进红堡,尽管国王为他安排宽敞的房间,也多次发出邀请。这个潘托斯人更喜欢自己位于雷妮丝丘陵脚下丝绸街的宅邸,其上方就是龙穴。他在那里可与情妇们尽情享乐,不用承受宫廷的指责。为铁王座效力的十年间,里戈伯爵变得愈发丰满,所以不再骑马,来往城堡和宅邸时乘一顶华丽的镀金銮轿——但糊涂之处在于,他选择的路线穿过臭气熏天的跳蚤窝中心,那是全城最无法无天、肮脏丑陋的贫民窟。
事发当日,十多个跳蚤窝的混混沿小巷追逐一只猪仔,正巧撞上穿过街区的里戈伯爵。这帮混混有的喝醉了酒,且个个饥肠辘辘——他们没抓到猪仔——看到潘托斯人不禁怒从心起,他们早把面包价格飙升归咎于这位财政大臣。于是一人持剑,三人抽出匕首,剩下的人抓起石头和木棍,蜂拥而上赶走了轿夫,把伯爵拖翻在地。围观者说,里戈伯爵用谁也听不懂的语言惊叫着求助。
当伯爵举起双手抵挡雨点般的攻击时,人们发现他每根指头上都有闪耀的金戒指和宝石,这让攻击变得更加猛烈。一个女人高喊:“颤抖症就是这些潘托斯杂种带来的。”一个男人从国王新铺就的鹅卵石路上撬下一块石头,冲里戈伯爵的脑袋一下下砸去,直到那颗脑袋血肉模糊、颅骨碎裂、脑浆四下流淌。“空气伯爵”就这样死于非命,被自己协助君王铺设的鹅卵石砸碎了脑袋。暴徒们还不肯甘休,他们逃走前剥去他的华服,还割下他的手指以抢占戒指。
消息传到红堡,杰赫里斯·坦格利安在御林铁卫们的护卫下亲自赶去收敛。他勃然大怒,事后乔佛里·多吉特爵士回忆道:“那一刻我看着他的脸,仿佛看到了他的叔叔。”街上围满好奇的群众,有的人是想亲眼看看国王,有的人是想观睹潘托斯钱币兑换商惨不忍睹的尸体。“我要罪犯的姓名。现在说出来有赏,不配合的人统统割舌。”许多围观者闻讯赶紧开溜,但一个赤脚女孩冲上前来,尖叫着报出一个名字。
国王感谢她,命她带领骑士们去抓人。她把御林铁卫引到一家酒肆,那个暴徒正在那里,膝上抱着个妓女,手指戴着三枚里戈伯爵的戒指。经过拷问,他很快供出同伴,那些人一个不落地全部落网。其中一人自称曾是穷人集会的成员,哭号着要求披上黑衣。“不,”杰赫里斯严辞拒绝,“守夜人是荣誉的组织,你们却比老鼠更卑鄙。”根据他的判决,暴徒不会被长剑或斧头干净利落地处决,而是被挂在红堡城墙上,开膛破肚后痛苦地挣扎着等死,临死前内脏一路流到了膝盖边。
指引国王找到暴徒的女孩得以善终。亚莉珊王后派人照顾她,将她浸在热水里沐浴洗刷,烧掉她的旧衣服,修剪她的头发,给她吃热面包和培根。“你想留下的话,我们可为你在城堡内找个位置,”女孩吃饱喝足后,亚莉珊告诉她,“厨房或马厩,你自己选。你有父亲吗?”女孩儿羞涩地点头,表示自己有过父亲。“他就在被你们剖开肚子的人中间。满脸痘子、长针眼的那个。”说完她又对王后承认想去厨房工作。“那是放面包的地方。”
辞旧迎新的时刻到来了,维斯特洛各地却没有举办几场庆典来迎接伊耿征服后的第六十年。一年前的此时,公共广场上燃起大型篝火,男男女女围着它们跳舞、饮酒和欢笑,等待新年钟声敲响;一年后的今天,火堆焚烧尸体,钟声哀悼死者。君临的街道空空荡荡,夜里尤其冷清,小巷积雪深厚,长如战矛的冰溜自屋檐垂下。
伊耿高丘上,杰赫里斯国王下令将红堡大门紧闭上闩,并在城头加派一倍守卫。他和王后带着孩子们在城堡圣堂进行晚祷,回到梅葛楼吃了顿简单的晚餐便上床休息。到猫头鹰时,丹妮莉丝公主轻轻摇晃亚莉珊王后的手臂,唤醒了王后。“母亲。”公主说,“我冷。”
接下来的事人们不忍回顾。丹妮莉丝·坦格利安是王国至宝,自然用尽了所有值得尝试的疗法。人们为她祈祷,给她敷药,喂她喝热汤,让她泡滚烫的热水,替她裹上毯子、毛皮和烧热的石头,乃至熬制荨麻茶。公主已经六岁,早已断奶,但奶妈还是被找来,因为谣传母乳可治愈颤抖症。学士们进进出出,修士修女不曾中断祷告,国王宣布立刻再雇一百名捕鼠人,并为每只死老鼠悬赏一枚银鹿,不论灰鼠还是黑鼠。丹妮莉丝想要她的小猫,人们便把猫给她,但她颤抖得越来越激烈,以至小猫从她怀中挣脱,还抓伤了她的手。接近黎明时分,杰赫里斯突然站起来,大喊着要龙——他的女儿需要一条龙。渡鸦立刻飞往龙石岛,命令龙院守护者火速带一条刚孵化的幼龙赶到君临。
一切终归徒劳。在唤醒母亲、抱怨发冷之后不过一天半,小公主便离开了人世。王后倒在国王怀里,浑身不住发抖,让人以为她也染上了颤抖症。杰赫里斯带她回房,喂她喝下罂粟花奶以助入睡。接着,几乎筋疲力尽的杰赫里斯又来到院子里,骑上沃米索尔,飞往龙石岛去取消运送幼龙的安排。返回君临后,他喝下一杯梦酒,召来巴斯修士。“为什么会这样?”他质问,“她有什么罪?诸神为何带走她?为什么会这样?”纵然巴斯睿智如斯,也无言以对。
国王和王后远非唯一因颤抖症失去孩子的父母,那个冬天,成千上万或高贵或低微的双亲饱尝着同样的痛苦。但对杰赫里斯和亚莉珊来说,他们挚爱的长女的去世显得格外残酷,因这否定了“例外法则”的核心内容。丹妮莉丝公主的父母均出自坦格利安家族,她拥有纯净的古瓦雷利亚血统。作为瓦雷利亚的后人,坦格利安家族的成员仿佛鹤立鸡群,他们拥有紫色的眼睛和金银相间的头发,他们能够驭龙驰骋天际,他们凌驾于教会的教条和近亲通婚的禁忌之上……而且他们不会得病。
从“流亡者”伊纳尔来到龙石岛起,这点已成为常识。坦格利安族人不曾死于痘疹或血瘟,不会感染红斑病、棕腿疾和癫痫,他们对虫骨病、肺凝病、酸肠病等许多诸神出于未知原因向世间男女散播的疑难杂症也统统免疫。人们相信龙血有火,火能净化和焚烧瘟疫,因此纯血的公主会像普通女孩一样死于颤抖症是不可想象的。
但她确实病逝了。
杰赫里斯和亚莉珊在哀悼女儿和女儿美好的灵魂时,必须面对可怕的真相:坦格利安家族或许并不像他们自以为的那样接近于神,他们或许终归只是凡人。
待颤抖症逐渐消弭,杰赫里斯国王强忍伤悲投入政务。他的首要任务便非常沉重:填补失去的朋友和重臣。曼佛利·雷德温伯爵的长子劳勃爵士继任都城守备队队长。盖尔斯·莫里根爵士举荐了两名优秀骑士——莱安·雷德温爵士和罗宾·肖爵士——加入御林铁卫,国王尽责地为他们披上白袍。那位得力的驼背裁判法官阿尔宾·马赛很难替代,为此国王特意联络艾林谷,召来博学而年轻的鹰巢城公爵罗德利克·艾林。国王和王后最初见到这位公爵时,他仅有十岁。
学城送来本尼费尔的继任者,即毒舌的埃利萨大学士。埃利萨比前任年轻二十岁,他无时无刻都想表达自己的感受。有人觉得枢机会是忍受不了他,才把他送到君临。
杰赫里斯最举棋不定的是国库总管和财政大臣的人选。里戈·德拉兹尽管广遭怨恨,却有真才实干。“这种人是不可能在大街上随便撞见的,但说实话,从城堡里更不可能找到。”国王告诉御前会议。“空气伯爵”从未结婚,但带了三个私生子在身边学习经商,尽管国王很想选择其中一个,却也明白国人绝不会接受第二位潘托斯重臣。“我们必须选择一位领主。”他沮丧地宣布。熟悉的名字被再度提起:兰尼斯特、瓦列利安、海塔尔,这几大家族同时依靠武力与金钱。“但他们都太骄傲。”国王反对。
巴斯修士率先提出其他家族。“高庭的提利尔家族是总管出身,”他提醒国王,“而河湾地比西境更辽阔,富饶程度也相似,只是财富的种类不同罢了。将年轻的马丁·提利尔选入御前会议或是有益的补充。”
雷德温伯爵对此存疑。“提利尔家的人都是呆子。”他说,“恕我冒犯,陛下,他们是我的封君,但……他们都是呆子,伯特兰公爵还是个酒鬼。”
“就算如此,”巴斯修士没急着反驳,“但伯特兰公爵已然入土,我指的是他儿子,年轻有为的马丁。纵然我没法担保他的聪明才智,可他的妻子翡冷翠夫人出自佛索威家族,她从刚学会走路时起就开始数苹果了。他们结婚后,高庭的会计事务均由她打理,据说提利尔家族的收入由此增加了三分之一。如果我们任用她的丈夫,她当然会随同入朝。”
“亚莉珊肯定喜欢,”国王说,“她喜欢跟聪明女人在一起。”丹妮莉丝公主去世后,王后再未出席御前会议,杰赫里斯或许希望藉此让她重回自己身边。“我们的好修士没出过错,就让那个娶了贤妻的呆子试试吧,但愿我忠诚的百姓不会再用鹅卵石砸他的脑袋。”
七神索取,但七神也会赐予。天上圣母或是察觉到亚莉珊王后的悲痛,同情她破碎的心,丹妮莉丝公主去世不足两月,王后又怀孕了。冬日的冰冷利爪仍然死攥着王国,王后决定小心为要,遂返回龙石岛待产。征服六十年下半年,她生下第五个孩子,并用母亲的名字将这个女儿命名为阿莱莎。“太后陛下如果在世,这份荣耀会更有意义。”新任大学士埃利萨评价道……当然,他没有当着国王的面说。
王后生产没多久,冬季便结束了。阿莱莎活泼好动,身体健康,她在婴儿时期像极了已故的姐姐丹妮莉丝,王后抱她时总因想起失去的长女而失声痛哭。不过公主慢慢长大后,相似性渐渐消弭。她的脸型较长,身材干瘦,与姐姐的花容月貌相去甚远。她顶着一头蓬乱的红金色头发,其中没有一根象征古老龙王的银色发丝,她还天生异瞳,一只是紫色,另一只竟是绿色。她耳朵太大,笑起来嘴歪,六岁时在院子里玩耍被木剑迎面打中敲断了鼻子,愈合后鼻梁是歪的。阿莱莎对这些浑不在意,待她长到六七岁,母亲已意识到她像的不是丹妮莉丝,而是贝尔隆。
正如贝尔隆从前喜欢跟着伊蒙到处跑,现在阿莱莎上哪儿都跟着贝尔隆,以至于“春晓王子”抱怨她“像小狗”。贝尔隆比伊蒙小两岁,阿莱莎却比贝尔隆小了近四岁……“还是个女孩”,贝尔隆最受不了这点。好歹公主行事完全不像个淑女,她一有机会就会穿上男孩衣服,不跟其他女孩一起玩耍,反倒乐于骑马、攀爬和木剑比试。她排斥缝纫、阅读和唱歌,也拒绝喝麦片粥。
征服六十一年,罗加·拜拉席恩离开风息堡,来到君临。这位国王的老友(也是老对手)送三个小女孩进宫,其中两个是他弟弟隆纳尔的女儿——前已述及,隆纳尔及其妻子和儿子们都死于颤抖症——另一个是公爵和阿莱莎太后的女儿乔斯琳小姐。这个在可怕的“陌客之年”降生于世的羸弱女婴业已长成高挑端庄的姑娘,她的大眼睛和头发浓黑如墨。
罗加·拜拉席恩本人的头发却变灰了,岁月对这位前首相毫不留情。他脸色苍白,皱纹密布,整个人瘦得连衣服都撑不住,仿佛那是为远比他魁梧的人定做的。他在铁王座前单膝跪下,却没法起身,借助一名御林铁卫的帮助才重新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