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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陈精典沉默了很久,我突然开口问他:“英语好学吗?”
“就得往死里背。”
我心里蒸腾出一个想法,这想法特别不切实际,但我此时此刻,所有视线里,这个想法铺成了一条路,而且非常清晰。
“精典,我想试一下。”
“试什么?”
“咱们酒店,不是有个员工在职培训计划吗?业务考核,加上口语能力,只要分数够高,就能送到美国康奈尔大学饭店管理学院进修。以前都是经理层的人争这个名额,可现在,我也想试试。”
陈精典愣愣地看着我,我心虚地看着他,我俩四目相对几十秒,然后陈精典突然站起来,转身走了。
“靠,不行就说不行。你丫黯然离去是什么意思?”
但过了几分钟,陈精典又回来了,身后拖着一个大箱子。
“我彻底放弃考研以后,这些英语书一直没舍得扔。后来有了小妹,我想腾地方,就抱到楼下卖废品那儿。可这么多书,上面还记着我三四年的笔记,卖的钱连买条白沙烟都不够,我就又给抱回来了。”
陈精典把这盒书揣到我脚底下,“我是没戏了,天生不是成大事儿的人,你努努力。”
“……谢了。”
陈精典冲我笑笑,“没什么本事的人吹牛,只能张口闭口说‘我有一个朋友怎么怎么牛逼’。我已经奔着俗套去了,王爷呢,只要给他口酒喝,他这辈子都踏实了。我们把宝押你身上,你,得是我们以后用来吹牛逼的那个朋友。”
北京又到了草长莺飞的三月。
去年的这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宅瘫患者,每天痴痴地躺在床上,追踪着女神的动向,享受着大妈们袭来前,最后的安静。
而今年的三月,我还是住在这个房间里,女神已经成了我的女朋友,她叫郑有恩。我报了英语培训学校,每天没命地背起了单词。楼下的花园里还是很安静,大妈们的冬天暂时还没有结束。
三月的第二个周日,孙大妈搬家离开了我们小区。
房间里该卖的都卖了,要搬走的东西并不多。从前两天起,就一直看到收废品的陆陆续续从孙大妈家里往出抬家具。那些陪了两个老人几十年的物件,都已经用得油光锃亮,最后还是摔摔打打地集体上了收废品的三轮车。
孙大妈的儿子开车送他们去养老院。临走前,孙大妈到小花园里和大家告别,跳广场舞的大妈们全来了。
“回头有空看我去,我们那儿空气好。东直门坐车,850,五十分钟就到。”
大家纷纷点头,“一定去一定去,下礼拜就去。”
但每个大妈脸上,表情都有些难受,也许是心里清楚,这一就此别过,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打上招呼了。
孙大妈溜达到柳阿姨身边,“等天儿暖和了,你们接着跳,跳你那个跺脚操。”
“把你音箱带上,到那里,也搞支队伍出来。”柳阿姨说。
“不着急,我到那边儿摸摸群众素质,看有没有这方面的文艺细胞。”
柳阿姨走向孙大妈,握着孙大妈的手,眼眶有点儿泛红,“孙姐,多保重。”
孙大妈点点头,面不改色,女中豪杰的范儿依然端得很正。孙大妈看看我,“小张,提点儿气,活精神点儿,好好跟人姑娘处。回头我来喝你们喜酒。”
跳广场舞的大妈们,给孙大妈拿了好多东西,吃的喝的用的都有,都是从附近左家庄菜市场和农展馆大集里买的。因为担心孙大妈到了郊区,买东西不方便。走的时候,孙大妈坚持不让我们送,自己抱着东西,走向了儿子等候的大门口。
我看着孙大妈的背影,脑子里的背景音乐,是那首再熟悉不过的《潇洒走一回》。
柳阿姨也看着孙大妈的背影,眼眶还是红的,但没流眼泪。
“我们女的吧,爱处死对头。小时候和女同学斗,年轻的时候和同事斗,哪怕是朋友,心里也是想分个上下的。针头线脑的事儿,都要拿出来比一比,争个输赢。这么你追我赶了一辈子,今天,最后一个对手也送走咯。”
柳阿姨慢悠悠地说着,然后目送着孙大妈的背影,彻底消失在小区门外。
这一刻,柳阿姨眼神里的气势,好像也跟着消失了。
我昏天暗地地学着英语。高考以后就没再看过书,重新捡起这个技能,就像断臂多年,突然装上了假肢,不知道该如何使用。背单词的时候,永远是忘得比记得快。看题的时候很容易躁动,有时候不知不觉开始搓起了身上的泥,有时候上一秒还在看书,下一秒却发现自己擦起了玻璃。
我师傅、王爷和陈精典,都很支持我。他们的支持不是大力拥抱,深情地喊“为了明天加油啊!兄弟”之类的口号,而是替我把能扛的夜班都扛了,就像当初我们支持陈精典考研时一样。
有恩知道我想努力一把,也很支持。作为一个冰心铁血的女性,她的支持当然不是温柔似水、陪我挑灯夜读那种。她仗着自己口语好,喜欢半夜抽查我。有时我趴在书上睡得正香,她一个电话打过来,开口噼里啪啦一串英语,让我迅速翻译。我答不上来,她就用英文骂我,骂完还要我接着翻译她骂的是什么。
我很感动有恩能一直陪在我身边,每天睡觉前想到她,我会时不时地一阵心慌,心慌的原因不光是因为怕她半夜抽查我。这次的努力,我只是背水一战地想往前走一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走到头,更不知道能不能走到头。
我不知道有恩能陪我走多久。
北京渐渐进入了夏天,我的苦读也达到了天人合一的境界。有一天,酒店招了个新门童。我一边在心里默背单词,一边听王牛郎给他灌输要小费的秘籍。就像当初向我灌输的一样,王牛郎的中心思想依然是:门童就要把自己当成一个要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