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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7年11月中旬,持续三月之久的淞沪会战终于落幕。国军意料之外的撤退,日军占领上海,街头人潮乱涌,奔走而逃,人人都在寻找活命的机会。街边的百姓脸上或是绝望或是迷茫,坦克路过身边时,下意识却漫无目的地逃窜。日军耀武扬威地站在坦克上,间或朝天扫射机枪,引发一阵不大不小的骚乱。
徐天从菜场出来,提着一网兜小菜和一条鱼,正赶着回家给姆妈煮晚饭,他一路逆着人流前行。昨夜刚下过雨,徐天只觉得这雨下到了他的心里。他的喉中隐隐作哽,好像噎着一团湿棉花。他的棉鞋踩在还积着雨水的青石路板上,看着眼前百姓乱攘,心中惨淡,头顶上的天空是同他内心一样颜色的铅灰。日军的飞机时不时轰鸣而过,他驻足抬头看了一眼,在心里长长叹了一声,旋即低了头迈开步子,尽量贴铺面街沿往前走,实在走不动,就停一会儿再往前。
田丹右手提着行李,被人潮裹着,走起路来跌跌撞撞。她围着显眼的红色围巾,左手执着的一张纸条飞了,田丹追了几步,被一个奔跑着的小孩重重撞了一下,再难保持平衡,往街边跌出来。
徐天的左右手都提着东西,下意识地只能用自己的怀抱接住她,余光一扫看到那张纸条上的名字。
田丹撞进他的怀里,也撞进他的心里,徐天托着田丹一直撞到一家店角才稳住身子,田丹慌忙站直身体,抬起头,对他说了二人之间的第一句话:“谢谢你……”
徐天呆了。
他看到的是一张慌张又淡定、简单又美丽的脸,让徐天瞬间失聪,时间似乎在他周围静止,他此时只希望这个纷繁的世界同自己无关。
他设法挪开自己的眼睛。
徐天张了张嘴,却无法发出声音,怔愣了一瞬,才恢复正常。“找纸条?”
他佯装若无其事。
田丹微微皱了皱眉头,声音软糯,带着上海女孩特有的腔调:“算了。”
“三个字?王擎汉,三横王擎天的擎。”
田丹看着眼前这个穿着浅灰棉袍,身量很高,面容清秀又略带倦怠的男人,又低头看了看他手里拎着的小菜和鱼,抿了抿嘴道:“不要了,没关系的。”
徐天似乎是怕她误会什么,赶紧开口解释,“刚才飘过去,碰巧看见的。”
田丹只顾着匆忙捡起自己的行李,问道:“哎,你怎么往那边去?”
徐天住了嘴,预备看田丹离开。不妨她又开了腔,便顺口接道:“朋友有急事,再三相召。”
“前面都是日军了呀。”
“见到朋友就回。”
田丹说着话继续向前,忽而住了身子,转过头,向他粲然笑开,“哎,谢谢你哦。”
徐天再次呆住了,连她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晓得。耳边嗡嗡作响,脑中空白一片,心里却平静得很,怔怔地站了片刻,却仿佛过了一辈子,他再一低头,看见脚边田丹遗落的围巾。
田丹早就再次裹入乱流,他无处再寻到她,犹豫了一会儿,徐天迈过围巾往前走。
过了一会儿,他又拨过人群挤了回来,捡起那条围巾塞入怀里,偷偷地舒了一口气。
此时的徐天还不知道,从今往后的日子里,他都会和这个姑娘纠缠羁绊。
不远处即是外滩,在一处不起眼的楼房地下室里,向老师在带着六个人面对一面半旧的党旗宣誓:
我志愿加入中国共产党,拥护党的纲领,遵守党的章程,履行党员义务,执行党的决定,严守党的纪律,保守党的秘密,对党忠诚,积极工作,为共产主义奋斗终身,随时准备为党和人民牺牲一切,永不叛党。
宣誓人:贾小七。宣誓人:胡劲松。宣誓人:谷建刚。宣誓人:费栋。宣誓人:费梁。宣誓人:张小芬。
屋里灯光昏暗,气氛凝重,向老师等七个人回过头来,田鲁宁依次在一个红色的册子上记录下七个人的名字。他们看上去年龄性别职业皆有不同,唯一的共同点就是脸上的神色都很郑重肃穆。
向老师看起来已经年过四十,穿着朴素的长袍,双手撑在桌沿上,目光沉稳坚定,向田鲁宁问道:“都记好了?”
“嗯。”
向老师走过来,添上自己名字:“一九三七年十一月十五日,介绍证明人,向敬方。上海静安支部。”
随即合上册子,递给田鲁宁。
田鲁宁觉得有些不妥,并没有伸手接过,“我不是党内人士,我保存不稳当。”
向老师语重心长,却带着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无畏,“一会儿我们不能带着它,今天的事如果能够完成,找你取册子。”
田鲁宁仍很犹豫,下意识地觉得不能替他保存这本册子,“老向……”
向老师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一直帮助党的事业,我相信你,也许天黑我们就回来了。”
田鲁宁心里有些惶恐,“要不那条船就算了,总是人要紧。”
向老师微微拔高了声调,“你说能算了吗?”
田鲁宁轻轻一叹,不再说话。
向老师缓了缓语气,“女儿和太太在家?”
田鲁宁垂着头,心里满是担忧,“丹丹可能已经和刘唐上飞机了,美莲在家。”
“回去吧,趁现在街上还能走。”
田鲁宁心绪复杂,拉开门离开会议室,看着那本红册子,感觉心口压着一块大石,慢慢把册子放入怀中,又隔着外套在上面轻轻按了按,连离开的脚步都觉得被什么牵扯着。
薄薄的门板让屋里的众人声音变得模糊,田鲁宁调整心绪迈开步子。
屋里的几人仍然在开会。向老师依旧声音沉稳,“天黑之前一定要把船弄到手开出去,就算牺牲我们七个的生命。”
胡劲松接道:“牺牲不怕,就怕连船都看不到。”
向老师看了他一眼,续道:“一会儿要来的先生叫徐天,他能让我们拿到船。”
贾小七看起来年轻又热血,语速很快:“他是党员?”
向老师说:“不是。”
谷建刚是个白胖的中年人,这样潮湿寒冷的天气,他的额头上仍在渗着汗珠,用手里的手帕不住地擦着,上海口音浓重,急急地说:“可靠不可靠?”
向老师翻开手里的地图,说:“还没跟他说情况,但我保证只要他愿意帮助,胜算会比我们做大许多,不然只有两种结果:我们七人枉送性命,或眼睁睁看着那条船挂上太阳旗。”
徐天开门进入楼道。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闭了会儿眼适应,又继续迈开步子,通过曲里拐弯和放着些许杂物的楼道。
徐天遇上了面如死灰的田鲁宁,驻下步子,开口相问:“您好,我是来找向老师的……”
徐天越过田鲁宁的肩膀,看到那扇关着的门,“他正在里边开会?那我等等,我叫徐天,在三角地菜场做事,有水吗?时间长把鱼浸水里回家新鲜。”
逆着楼道尽头并不明亮的光线,田鲁宁看着眼前的男子,想起他就是刚才向老师说到的那位来帮忙的朋友,急忙应着:“我叫田鲁宁,做药品生意。”
徐天点点头。
田鲁宁的语气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一半是为了药品,一半是为了向老师一行几人,“我把这些年积攒的所有药品都交给他们了。”
徐天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跟自己说起这件事情,只能点了点头含糊地答应着:“噢……”
田鲁宁一边说一边把他往会议室引,“两个仓库的药上了船,十六铺码头三号仓库还有一批没来得及装,拜托了。”
他说着话,推开门,将徐天露给屋里人,“老向。”
徐天依旧一手拎着鱼一手拎着菜,兜里还揣着田丹的围巾,微微欠了欠身子,语气恭敬:“向老师。”
老向看着来人,笑了笑,朝他招了招手,“来,进来。”
徐天看了看田鲁宁,看了看向老师,又看了看坐着的几个人,他察觉到了气氛中的压抑与凝重。
田鲁宁语气诚恳,“拜托了。”
徐天走进会议室,田鲁宁从后把门轻轻带上,又摸了摸怀里的红册子,慢慢离去。
向老师显然与徐天很熟悉,向坐着的其余六人介绍,“这是徐天,我的同事,他的父亲徐书白是中共党员,和我是老朋友,1927年‘四•一二’的时候牺牲了……”
众人目光灼灼,带着不同的意味审视着徐天。徐天在几人的注视下有些不知所措,目光在六个人身上一一礼貌地移动。
向老师继续说道:“徐天最早是保定军校步科的,1923年留学日本,一开始是特别情报训练教习,是吧?”
徐天显得有些被动,机械地答着,他不知道向老师为何提到这么久远的往事,“噢,是。”
“徐天1927年回家奔丧,再回日本就改了普通大学,1935年学成回来先是做教师,后来屈尊……”
徐天打断了向老师的话,认真地纠正道:“现在在三角地菜场做事,还是向老师介绍的职位,很好的职位,一点也谈不上屈尊的。”
向老师对他的打断并不在意,说:“令堂知道你过来吗?”
徐天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事情,还是礼貌地回答道:“下了班就直接来了,姆妈还不知道,说完事情就回同福里,她不等我回家是不吃饭的,向老师你知道的。”
徐天看着众人的表情觉得有些尴尬,“向老师,要么我们出去说,大家不方便。”
向老师挥了挥手,示意他就在这里说,“十六铺码头有一条船,大半船药品,半船是中央银行来不及运走的东西——三架印钞机,四十五包中央银行的档案,还有一些金条银元。”
徐天抬眼看了看墙上悬着的党旗,眉头稍微一拧,“噢。”
“国军撤光了,十六铺码头现在归日军101师团的两个联队整理,混编陆战队的伤兵在附近上下船,旁边外滩一个旅团在就地整编,江面上有第三第四舰队……我们要把那条船弄出去。”
向老师目光落在了徐天的脸上。徐天也调转目光看着老向,心里已经隐隐猜到了他接下来要说的话。
向老师语气郑重,“我们想请你出主意指挥,天黑前船到下游江面有人接应。”
听及此处,徐天自始至终脸上带着的浅淡笑意变得僵硬,“叫我来是说这件事?开什么玩笑?”
屋里的七个人盯着他神情各异,没一个是开玩笑的样子,徐天的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徐天下意识地想要与这件事情摆脱干系,连语速都不知不觉地加快,“外滩码头日本人占领了,上海都占领了,那条船上也没多少东西。”
向老师语重心长,“船上的东西很重要。”
徐天有点急,“老向,我帮不了这种忙,我一个普通人,他开电车,他在电厂值班,她是打字员,这位在银行坐坐办公室,就算你们都是军人也不行……”
徐天停了停话头,“除非不要命了,不要命也办不到的。”
胡劲松讲了自徐天进来的第一句话,语气里带着讶异,“你怎么知道我在电厂值班?”
张小芬也接着问:“还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