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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为这句话里包含着一种暗示:这段旅程还不太短,不然为什么叫小心保存吃饭的家伙呢?
车上的公安人员抬过来一大桶大米稀饭,还有酱菜、咸鸭蛋等等,作为早点。对于这久别的家乡风味,人人吃得很香,竟把整桶稀饭全都吃光,以至公安人员把他们吃的一桶也让给了我们。这顿早餐加上政府人员的态度,使我略略感到了祖国这个字眼的亲切,但是随着这顿早餐的结束,这种感觉也瞬息消失,代替它的仍是那个压在心上的问题。
“下顿饭在哪儿吃?我还能吃上几次?时间越来越少了,我该怎么办呢?”
在苏联的时候,有一次一个会说中国话的苏联军官和我谈天,他问我:“你知道社会主义吗?”“不知道。”“那么,你知道一些三民主义吗?”“不知道。”“你知道中国共产党的事吗?”“一点儿也不知道。”“啊呀呀!”他摇着脑袋笑起来,“你还是一个中国人,可是关于中国你知道些什么呢?”老实说,关于旧中国我知道的就不算多,对新中国我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中国之“新”,对我说来不过是又一次改朝换代,而任何一次改朝换代,对于上代君主都是厄运。辛亥那年我没死在汉人手里,这次就再也逃不脱了。我这时把自己完全设想为一个掉进水里的人,火车到达终点,就是我沉底的时候。我不知道火车向哪里开,不知道旅程究竟有多远,但我深信不疑的是我的生命和旅途同是越走越短。我这时也就真像一个快淹死的人一样,举目四望,看有什么救命的东西可以抓住,即使一根稻草也不放过。
我很想找一位政府官员谈一谈,以便向他表白,让他相信我是不应该死的。我观察靠近的工作人员们(我坐在工作人员们坐的这一头),无论从服装上,从他们互相谈话上,还是从年龄上我都弄不清谁是官谁是兵,最后只有把最靠近的一个年轻的兵士选做谈话对象。话是从他胸章上七个字说起的。我说自己是信佛的,佛不但要解放人类,还要解放一切生物。我没有杀害过任何生命,连臭虫也没掐死过一个……
我一面叨叨着,一面用心观察他的脸色。他的年轻的脸上浮着令我琢磨不透的笑容。我哪里知道,这个年轻战士对我感到的迷惑不解,正不亚于我对他的迷惑不解呢。
我终于沉默下来,而心弦是绷得更紧了。车轮轧在轨道上发出的不停的闹声,突然汽笛的一声长啸,都似乎暗示着我和坟墓的距离是越走越近。我在座位上坐不住,索性站起来在走道里踱来踱去。我东张西望、竖起耳朵探听四周,寻找能带我浮出深渊的物件。这时,从身后我的侄子那边传来似乎关于什么“君主和民主”问题的议论。真像看见一根稻草那样,我猛然站了起来,嚷道:“谁还在讲什么君主呵?我……我要和他决斗!”
人们都被我这突如其来的“英勇姿态”给弄呆了。我歇斯底里地又说下去:“你们也不用害怕……该枪毙的不过是我溥仪,你们不用害怕……”
我不记得又说了什么语无伦次的话,后来还是政府工作人员把我扶到座位上,安慰我说:“你太疲倦了,还是休息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