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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10月12日 星期五

“先让我看看那盘录像带吧。”高山龙司笑着说。他和浅川坐在六本木十字路口一家餐饮店的二楼,时间是十月十二日星期五的晚上七点二十分,距浅川看过那盘录像带后将近一天。这天浅川选择在繁华的六本木和高山龙司碰面,是想着被衣着华丽的女子的喧闹声包围,或许多少可以减轻内心的恐惧。然而他没有得到丝毫慰藉,再提此事时,昨晚的经历又复苏了,心中的恐惧不但没有减弱,反而越来越重。他甚至感到,原本依附在身体表面的“某个东西”的影子,突然潜入了体内深处。

龙司身着衬衫,最上面的纽扣端正地扣着,领带也系得很紧,似乎压根没想把它摘下来。脖子上的赘肉被挤成两层,就像快要窒息似的。即使他对着人笑,那张棱角分明的脸恐怕也不会给人留下好印象。

龙司从杯子里拿出冰块,放入口中。

“你没听清我说的话吧?很危险啊。”浅川压低声音说道。

“那你为什么找我出来商量?想要我帮你对不对?”龙司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嘴里嘎嘣嘎嘣地咬着冰块,“我没有看过那盘录像带,怎么想办法帮你?”

龙司低下头摇了摇脑袋,脸上依然带着浅浅的笑意。浅川顿时恼火起来,歇斯底里地大吼道:“你不相信我说的话吗?”

犹如不知道里面是炸弹而把包裹打开一样,浅川毫不知情地看了那盘录像带。此时,面对龙司若无其事的笑脸,他无法说清自己的心情。他从未经历如此恐怖的事情。而且这事情远没有结束。他只剩六天了,恐惧如同缠绕在脖子上的丝绳,正在一步步收紧。而在前面等着他的是——死亡。龙司这家伙竟然还固执己见,说什么要看那盘录像带。

“声音不要那么大,我又不怕那东西,你有什么不满的?这么说吧,浅川,就像我和你说过的一样,我希望看到世界末日。如果有人可以解开这个世界的构造,解开一切起始与结束、极大和极小之间的谜,就算拿命来换我也愿意。你对我不是一向很了解吗?你记得吧?”

浅川当然记得。正因如此,他才把所有的事情对龙司说了。

两年前,浅川刚满三十岁。有一次,他突然很想知道同龄的日本青年到底在想些什么,拥有怎样的梦想,便拟定了一份计划,准备从通产省官员、都议会议员、一流公司职员直到普通工薪阶层,在各个领域中选出三十岁的活跃青年,从读者想了解的基本数据到这些人的个性,用有限的篇幅分析三十岁这一年龄层的特征。在挑选的十几名采访对象中,浅川偶然发现了高中同学高山龙司的名字。他的头衔是K大学文学部哲学系的客座讲师。浅川大吃一惊,他记得龙司进了医学系。

龙司作为各个行业中的一位代表被选为采访对象,作为初出茅庐的三十岁学者,他有十分强烈的个性。高中时代,他的性格就令人捉摸不透,现在似乎被磨砺得更加古怪。从医学院毕业后,龙司直接进入哲学系就读,这一年刚结束博士课程,如果助教的职位有空缺,肯定非他莫属。不幸这个职位一直被一个从事研究的前辈占着。后来龙司得到了一个客座讲师的职位,每个星期到母校讲授两堂逻辑学。

“哲学”这一门学问,如今非常接近科学的范畴,和那种卖弄“人应该如何活着”之类的无聊观念完全不同。龙司的专业是逻辑学,研究超越数学的数学。在古希腊时代,哲学家通常也是数学家。龙司也一样,虽然是文学系的讲师,但他的思维方式更像一名科学家。而且除了专业领域的知识,他在超心理学领域的造诣也相当深,无人能及,似乎接受了两个相互矛盾的知识体系。浅川曾经问他:超心理学,即所谓的特异功能或超自然这一类东西,不是违背科学理论吗?结果龙司这样回答:恰恰相反,超心理学其实是解开世界构造的一把钥匙。当时夏日炎炎,可龙司却穿着一件直条纹的长袖衬衫,和今天一样,最上面的扣子也扣得紧紧的。我要看到人类灭亡的那一瞬间,龙司满头大汗地说,我只要看到叫嚣世界和平和人类延续的那帮人就想吐。

在采访时,浅川问了这样一个问题:“请你谈谈将来的梦想?”

龙司平静地回答:“我要站在山丘上看着人类灭亡,同时在地上挖个洞,在洞中一次又一次地射精。”

浅川提醒道:“喂,我真的可以这样写吗?”

龙司脸上浮现出和现在一样的浅笑,点了点头。“所以啊,我什么都不怕。”说着,他把脸凑近浅川,“昨天晚上我又‘搞’了一个人。”

又来了!就浅川所知,这是第三个牺牲者。第一个是在他们上高二的时候。那时候他们两人都从川崎市多摩区的家里去县立高中上学。浅川习惯在早自习前一个小时到达学校,沐浴着清晨凉爽的空气开始预习当天的功课。除了学校的教职员工,他总是第一个到达学校。相反,龙司压根儿没有好好上过第一节课,经常迟到。然而暑假刚结束,一天早上,浅川像往常那样来到学校,竟意外地发现龙司先到了,而且独自坐在教室的桌子上发呆。“哟,今天真是难得啊。”浅川和他打了一声招呼。“哦……”龙司敷衍了一声,心不在焉地望着窗外的校园。他眼里充血,脸颊泛着潮红,口中还散发出淡淡的酒味。

他们的交情不算特别好,因此并没说下去。浅川像往常一样打开教科书预习功课。过了一会儿,龙司无声无息地走到浅川身后,拍拍他的背:“喂,有件事想请你帮下忙……”个性很强的龙司不仅学习成绩很好,还是优秀的田径选手,是学校公认的风云人物。资质平庸的浅川面对这样的同学的请求,并没有感到厌恶。

“是这样的……能不能请你打个电话到我家?”龙司亲昵地揽着浅川的肩头。

“可以啊,可是,为什么打电话?”

“你只要打电话就行了,就说找我。”

浅川皱起了眉头。“找你?你不是在这儿吗?”

“好了,你打电话就是了。”

于是浅川按照龙司告诉他的号码拨了过去,听到龙司的母亲接电话后,说:“请找龙司。”

“啊,龙司到学校去了……”龙司的母亲沉稳地答道。

“啊,是吗?”说完,浅川挂了电话。

“哎,这样行了吧?”浅川有些莫名其妙。他不明白这么做到底有何意义。

“没有什么不对劲吧?”龙司问,“我老妈的声音有没有很紧张?”

“没什么特别的……”这是浅川第一次听到龙司母亲的声音,他实在感觉不出对方是否紧张。

“家里有没有传出嘈杂的人声,或者……”

“没有,没什么异常,感觉和平时早餐桌上的气氛一样。”

“是吗?那就好,谢了。”

“喂,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我这么做?”

龙司似乎松了口气,伸手环抱住浅川的肩膀,将他的脸拉近,附在他耳边低声说道:“你看起来是个口风很紧、值得信赖的人,我就告诉你吧。今天早上五点钟左右,我强暴了一个女人……”

浅川霎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据龙司说,那天早上五点左右,他潜入一个独居女大学生的房间,把她强暴了,留下一句“不准报警”的威胁,就直接到学校来了。因此,现在他担心警察是否到他家去了,于是让浅川帮他打个电话探探情况。

此后,浅川和龙司经常在一起聊天。当然浅川也没有将龙司这桩“罪行”告诉任何人。第二年,龙司在高中运动会中获得铅球项目的季军。之后,他以应届毕业生的身份考进K大学医学部。而浅川在复读一年后,才好不容易进了一所知名大学的文学部。

浅川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真的很想让龙司也看看那盘录像带。以他的知识和经验,很难用语言把录像带的内容说出来。道德观念也不允许他为了活命把他人牵扯进来。这两种想法很矛盾,但只要把它们放到天平上掂量掂量,就能知道孰轻孰重。增加活命的机会肯定更重要。尽管如此……为什么我会和龙司这样的人成为朋友呢?他常想的这个问题忽然浮现在脑海中。在报社工作十年,通过采访而认识的人不计其数,为什么只有龙司一个人能和他成为可以喝酒聊天的朋友?难道因为他们曾是同学?不是,他还有很多同学。或许自己内心深处潜藏着某种能与龙司的怪异性格产生共鸣的因素吧。这么想着,浅川突然觉得不了解自己了。

“喂,这件事情很紧急,你不是只剩下六天了吗?”龙司抓住浅川的手用力一握,“赶快让我看看那盘录像带吧!万一动手晚了,你死了,我会很寂寞的!”

龙司有节奏地揉着浅川的手臂,另一只手叉住盘子里仅剩的奶酪蛋糕,送进嘴里用力嚼起来。龙司吃东西的时候不闭上嘴巴,食物在口中和着唾液逐渐溶解。从近处看到龙司这副吃相,浅川感到很不舒服。这个脸上棱角分明、体型矮胖的男人,一边吧唧吧唧地吃着奶酪蛋糕,一边抓起杯子里的冰块嚼碎,嘎嘣嘎嘣地发出更大的咀嚼声。

这时浅川顿悟了:除了这家伙,已没有值得依赖的人了。

对手是个身份不明的恶灵,常人无法与它抗衡。看了那盘录像带,仍能泰然处之的恐怕只有龙司这样的人了。除了以毒攻毒,别无他法。即使龙司逃脱不了死亡的命运,那也与我无关。一个经常叫嚣要看人类灭亡的家伙,没有资格长命百岁。浅川这么想着,终于认定,将毫不相干的人卷进来也很合理。

2

两人坐在出租车上向浅川住的公寓驶去。从六本木到北品川,如果不塞车,不用二十分钟就能到。后视镜中只映出了司机的额头,他一只手搭在方向盘上,默默地开着车,似乎无意与乘客聊天。而之前,正是由于一位出租车司机喋喋不休才引发了这起事件。如果当时浅川没有坐上那辆出租车,就不会卷入这奇怪的事件中。浅川每每回想起半个月前的事情,总是后悔:再怎么麻烦,也应该去买票,换乘几次地铁回家。

“你家可以拷贝录像带吗?”龙司问。由于工作的关系,浅川家中备有两台录像机,一台是在录像机刚普及的时候买的,性能很差,不过只用来拷贝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

“可以啊。”

“哦,那赶紧拷贝一份给我。我想在自己家里多看几遍,研究研究。”

真胆大,浅川想。然而,这样一句简单的话却能给他不少勇气。

他们在御殿山下了车,决定走上去。时间是八点五十,妻子和女儿有可能还没睡。妻子阿静一般在九点以前给女儿洗澡,一洗完澡就钻进被窝哄女儿睡觉。往往她也跟着一块儿睡着,不会再爬起来。阿静想找时间和丈夫聊天,必定在桌上留下“请把我叫醒”的纸条。浅川下班回家后,按照纸条说的去摇妻子,可是怎么叫也叫不醒。阿静会像赶苍蝇一样挥着双手,不悦地皱起眉头,发出不耐烦的声音。虽然她清醒了一半,可是瞌睡的力量似乎大得多,浅川只好徒劳地退缩。这种情形持续了好一阵子,后来浅川就算看到留言也不再叫醒她,阿静也渐渐地不再写留言条。现在是晚上九点钟,正是阿静和阳子雷打不动的就寝时间,反而是个好机会。阿静一直不喜欢龙司。浅川认为她这种态度很正常,从来没有追问过理由。“求求你,能否别再叫那个人到我们家来了?”浅川仍记得阿静说这话时脸上厌恶的表情。而且,绝对不能在阿静和阳子面前放那盘录像带。

昏暗的屋里寂静无声,一股热气和香皂的味道飘到玄关。看来她们用毛巾包着湿漉漉的头发钻进棉被没多久。浅川把耳朵贴在卧室门上,确认妻子和女儿睡着了,才把龙司带到客厅。

“小宝贝已经睡啦?”龙司很遗憾地说。

“嘘!”浅川把手指放在嘴上。虽然这么点声音不至于把她俩吵醒,没准妻子也会感到有些异常,起床跑出来看。

浅川将两部录放机的输出端口和输入端口连接上,把那盘录像带推进去。按下播放键之前,他看着龙司的脸,像在作最后的确认。

“你干什么啊?赶快放啊!”盯着电视屏幕的龙司催促道,没有移开目光。浅川把遥控器交给龙司,站起来走到窗边。他不想再看这盘录像带。本应看上无数遍,冷静地进行分析,可是他再也没有勇气去追究这件事,只想暂时逃开。他走到阳台上抽起烟来。女儿出生时,他答应过妻子不在家中抽烟,也一直没有破这个戒律。他们结婚三年,夫妻关系一直很好。妻子给他生了个可爱的女儿,浅川绝不会忽视她的意见。

他从阳台往屋里窥探,透过毛玻璃看见荧屏上的影像在晃动。独自在别墅小木屋里看录像,与在这个住着三口人、位居城里六楼的公寓里看,恐怖程度似乎有所不同。不过换了龙司,即使在同样的环境下看,也一定不会被吓得惊惶失措、屁滚尿流,没准还以威吓的目光盯着屏幕,嘿嘿地笑着臭骂对方呢。

浅川抽完烟,正要从阳台上回到房间,走廊和客厅之间的门开了,阿静穿着睡衣走出来。浅川慌忙拿起桌上的遥控器,按了暂停键。

“你不是睡了吗?”浅川的语气里透着几分责备。

“我听到声响,所以……”阿静说着,看了看发出沙沙声的电视画面,又看了看龙司和浅川,一脸的狐疑。

“快去睡你的!”浅川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

“如果浅川太太不嫌弃,也可以一起过来欣赏。这盘录像带很有意思哦。”盘腿坐在地板上的龙司转过头来对阿静说。浅川恨不能对着他怒吼,却气得说不出话来,把所有的愤怒都倾注在拳头上,狠狠往桌上一击。阿静被这声音吓了一跳,慌忙抓住门把手,眯着眼睛微微俯首,和龙司打了声招呼:“请慢慢看。”接着匆匆转过身,消失在门的另一头。浅川知道妻子会怎样想。深夜,两个男人一起看录像又匆匆关掉……妻子眼中露出的一丝轻蔑,没有逃过浅川的眼睛。这眼神与其说是对龙司,不如说是对男性本能的轻蔑。浅川没作任何解释,他感到很无奈。

不出浅川所料,龙司看完录像带,依然面不改色。他边哼着小调边倒带,一遍又一遍地快进和停止,确认其中的重要情节。

“这样一来,我也卷进来了,你有六天时间,俺有七天。”龙司显得有些兴奋,像是终于能参加一个游戏了。

“你觉得怎么样?”浅川征询龙司的意见。

“这不是小孩子的把戏吗?”

“啊?”

“我们小时候不是常做这种事吗?给别人看恐怖的画或不幸的信之类,然后吓唬他们:看到这个东西的人会遭遇不幸。”

浅川当然也有这样的经历。夏夜里听到的奇谈怪论中也有类似的事情。

“所以?”

“没什么,我只是有这么一种感觉。”

“如果你还发现了什么,一定要告诉我。”

“这个嘛……录像并不怎么恐怖,像是把现实的和抽象的东西混杂在一起。如果那四个人没有如录像带所言地死了,你肯定会认为这件事很荒谬,对此嗤之以鼻,是吧?”

浅川点点头。棘手的是,他知道录像带中的话并非骗人。

“首先,我们来分析一下那四个笨蛋为什么死吧。我觉得有两种可能,录像带的末尾说:‘看过这盘录像带的人都会遭遇死亡的命运。’之后,他们都中了咒……喂,接下来把逃脱死亡命运的方法叫咒语吧。那么,那四个人会不会是洗掉了部分咒语而被害?或是仅仅因为他们没有照咒语说的做?不对,还必须确认洗掉咒语的是不是那四个人,也可能在那四个人看的时候,它早被洗掉了。”

“可是我们该怎么确认?也不可能去问那四个人啊。”浅川从冰箱里拿出啤酒,倒进玻璃杯,放在龙司面前。

“喏,你看看。”龙司重新播放了一遍录像带的末尾,在洗掉咒语的蚊香广告即将结束的那一瞬间,按下停止键,然后一格一格地慢慢播放。播放完又倒回去,再停止,一格一格地播放……于是,出现了三人围坐在桌旁的画面。一个电视节目的画面定格在屏幕上。是晚上十一点开始面向全国播放的《Night Show》,那三人当中,有一位是家喻户晓的白发苍苍的畅销书作家,另外一位是年轻貌美的女子,还有一位是活跃在关西一带的相声演员。浅川把脸凑近画面。

“你知道这节目吧?”龙司问。

“是TBS台正在播放的《Night Show》。”

“是吧。作家是主持人,那个女人是助理,相声演员则是当天的嘉宾。所以啊,只要查出那个相声演员是哪一天做的嘉宾,我们就知道是不是那四个人消掉咒语了。”

“……有道理。”

《Night Show》通常晚上十一点开始播放。能确定这期节目是在八月二十九日播放的话,消掉咒语的就是当晚投宿别墅小木屋的四个人。

“TBS是你们报社的下属企业吧?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查清楚吧?”

“明白了,我去查。”

“那就拜托你了。这可是关系着我们两条人命呢。不论什么细节,你都要一一调查清楚。明白了吗,战友?”龙司拍了拍浅川的肩膀。两人同样面临死亡的命运,他才使用战友这种称呼。

“你不害怕吗?”

“害怕?相反,被定下了死期,我还觉得很有意思。死就是惩罚……真好啊,不拿性命当赌注,这游戏就不好玩了。”从刚才开始,龙司一直显得很兴奋,浅川担心他是为了掩饰内心的恐惧,才如此虚张声势。可是从龙司的眼里,他没有读出一丝怯意。

“接下来,我们要调查这盘录像带是谁在什么时候、为了怎样的目的制作的。别墅小木屋落成不过半年,我们要锁定其间在B-4号房住过的客人,查明把这盘录像带带入房间的人。嗯……我想只要锁定在八月下旬就可以吧?可能性最大的就是比那四个人早不了多久入住的客人。”

“这件事也要我去查吗?”

龙司一口气喝尽杯中的啤酒,想了一会儿。“那还用说,我们都没几天好活了。你的朋友中没有可以帮忙的人吗?就让他们帮帮忙吧。”

“有一位记者倒是对这件事相当感兴趣。可是这事关系到生命安全,恐怕没那么简单……”浅川想到了吉野。

“这有什么关系?越多的人卷进来越好。让他看了这盘录像带,他也一定急得火烧眉毛似的到处乱窜。那家伙肯定会很高兴。”

“你以为每个人都和你一样吗?”

“骗他录像带中有内幕,不管三七二十一让他看不就得了?”

和龙司根本没法讲道理。没弄清楚咒语的内容,决不能随便给别人看。浅川感到自己像走进了死胡同。为了找出这盘录像带的来龙去脉,必须展开有计划的调查。可是录像带如此危险,他并不容易找到人手。毕竟像龙司这样乐于投身死亡游戏的人极为罕见。吉野究竟会有怎样的反应呢?他也有妻有子,不会为了满足好奇心,甘冒失去生命的危险吧。不过,即使不看录像带,也可以让他帮忙。或许应该把事情告诉他。

“我知道了,我试试吧。”

龙司坐在客厅的桌子旁边,手里拿着遥控器。“没错、没错。这盘录像带的内容大致可以分为抽象和具体的画面。”他一边说着,一边调出火山爆发的画面,定格,“你看这座火山,怎么看都像现实中存在的,得查清楚这是什么山。还有这次火山爆发。只要弄清楚山的名字,就可以知道它喷发的日期。这个画面究竟是在何时何地拍摄的,也就水落石出了。”

龙司继续播放录像带。画面上出现一个老太婆,满嘴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话里夹带着“咋样”“亡魂”“来年”“生崽”这一类的方言。

“这是哪儿的方言吧。我们大学里有研究方言的专家,我去问问那家伙,就能知道这个老太婆是哪儿人了。”龙司接着快进。接近尾声时,画面上出现了一张很有个性的男人的脸。他满头大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身体有节奏地摆动着。当这个人肩头的肉裸露在眼前时,龙司按下停止键,定格了一张男人脸部的特写。从眼睛、鼻子到耳朵,男人脸部的特征非常清晰地呈现出来。男人已经有些秃顶,但年龄应该在三十岁左右。

“你见过这个男人吗?”龙司问。

“怎么可能!”

“看了有些不舒服。”

“连你都这么觉得,可见这男人多么与众不同。我真想对他表示敬意。”

“是吗?那请便吧。能给人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可不多见,不会很难找吧?你是记者,调查起来肯定很在行。”

“别开玩笑了。找犯人或艺人还容易,可光靠一张脸就把人给找出来,是不可能的。日本的人口超过了一亿呢。”

“你不妨顺着罪犯这条线来找找,怎么样?找一下拍内幕录像带的演员也行。”

浅川没有回答,记在了便笺上。要做的事情太多,不记下来肯定会忘记。

龙司让画面静止,顺手又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啤酒,倒入两人的玻璃杯。“干杯吧!”

不明白为什么而干杯,浅川没有举杯。

“我有预感。”龙司暗沉的脸上泛起一抹红晕,“这件事让我联想到那种作恶的画面。我体味到了那时的冲动,且不管它从何而来……我对你说过吧?就是我第一次强暴女人的事。”

“哦,我记得。”

“那已经是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我也莫名地有一种预感,内心骚动起来。那是我十七岁、高二那年九月的事。那天我学数学一直到半夜三点,又学了一个小时德文便休息了。我经常这样。要解除大脑的疲乏,看语言学是最合适的方法。到了四点,我像往常一样喝了两瓶啤酒,然后做每天必做的功课——出去散步。出门时,我的大脑里开始萌发一种不同于往常的感觉。你有没有三更半夜在住宅区散过步?感觉很不错哦!连狗也睡了,和你的小宝贝一样。后来我来到一栋公寓前,那是一座很漂亮的两层木结构建筑。我知道一位经常在路上见到的清秀的女大学生住在那儿,但不知道她住在哪一个房间,于是把八个房间的窗户扫视了一遍。我没有什么企图,可不知为什么,视线落在二楼的南端时,我心中怦然一动。心里已经萌芽的阴暗念头越来越强烈。我又依次扫视了一番,依然在同一个地方,阴暗的念头在心中翻江倒海。而且我确信那个房间没有上锁,不知她是否忘了锁门。在那个阴暗想法的驱使下,我上了楼,来到那个房间前,只见门牌上用罗马字写着‘牧田由加里’。我用右手牢牢握住门把手,握了好一会儿,之后用力往左转,却转不动。我还想,自己真是愚蠢啊。可就在这一瞬间,‘咔嚓’一声门开了。这么说吧,门并不是忘了锁,而是自己开了,像有某种力量在作祟。那个女孩正盖着被子睡在桌旁。我原以为她睡在床上,可是并非如此。这时,我看到她的一条腿露在被子外面……”

龙司停顿下来。他露出悲悯和残酷交杂的表情,像在缅怀一段遥远的记忆。浅川还是头一次看到龙司流露这种暧昧的表情。

“……两天后,我放学回家从那栋公寓前路过时,看到那儿停了两辆卡车,工人们正在往外搬家具什么的,要搬家的正是由加里。由加里在一位像是她父亲的男人的陪伴下,无所事事地靠在墙上,愣愣地盯着被搬出来的家具。为什么女儿突然要搬家,做父亲的一定不知道真正的理由。就这样,她从我面前消失了。我不知道她到底搬回了老家还是搬到了别处,她是否仍在同一所女子大学上学,但是我知道,她再也不想在那栋公寓里多住上一秒钟。嘿嘿!真是可怜啊……当时她一定很害怕吧!”

听着听着,浅川感到喘不过气来,他开始厌恶和这种人在一起喝啤酒。

“你难道不感到内疚吗?”

“我已经习惯了。你不信?你每天用拳头击打水泥墙试试,最后你就感觉不到疼痛了。”

所以你依然做着同样的事?浅川在心里暗暗发誓,再也不让这个男人上家里来了,特别是不能让他靠近老婆和女儿。

“不要担心,我不会对你的小宝贝做那种事。”

自己的心思居然被龙司看穿,浅川急忙岔开话题:“对了,你先前说的‘预感’指什么?”

“是一种罪恶的预感。没有这股莫名的邪恶力量,我不会做出那种事。”说完,龙司站起来。他的身高还和坐在椅子上的浅川差不多。可他以不到一米六的短小身材,却在高中运动会的铅球比赛中夺过奖项。他肩头肌肉隆起,非常结实。

“我该回去了,你要好好‘做功课’哦。天一亮,你就只剩五天的时间了。”龙司张开一只手掌。

“我知道。”

“邪恶力量的旋涡正在某个地方涌起。我闻到了一股令人怀念的清香……”龙司怀揣着拷贝的录像带走到玄关。

“下次的作战会议就到你房间进行吧。”浅川低声却清晰地说。

“知道,知道。”

龙司的眼里浮现出一抹笑意。

龙司刚走,浅川便看了一眼客厅的挂钟。这钟是他结婚时朋友送的礼物。此刻,蝴蝶形的红色钟摆不停地晃动着。10:21……一整天,我看过几次钟了?不能太关注时间。龙司说得没错,天一亮我就只剩下五天,能不能把洗掉的咒语给解开呢?

此刻,浅川的心情就像一个面临成功率为零的手术的癌症患者。他一直认为该告诉患者身患癌症的事。可是,如果患者听了便陷入这种精神状态,还是不知道为好。有人在面临死亡时可以让生命完全燃烧,但是浅川做不到。虽说现在还行,可是生命只剩下一天、一个小时或一分钟,自己还能否保持正常的意识,他全然没有信心。他似乎明白了为什么自己既讨厌龙司,又被他吸引,因为龙司具有常人望尘莫及的坚韧精神。浅川非常在意他人的眼光,每天畏畏缩缩地生活。与此相比,龙司的体内却豢养着一个神——不,是恶魔,过着自由奔放的日子,绝不向恐惧屈服。而浅川只有想到自己死后留下孤苦伶仃的妻女时,求生的欲望才能战胜恐惧。他突然很挂念妻女,于是轻轻地打开卧室的门,看了一眼她们俩熟睡的面容。

没有时间胆怯和畏缩了。浅川当即决定打电话把吉野叫过来,将来龙去脉告诉他,请求他的帮助。今天能做的事情如果不做完,肯定会后悔。

3

10月13日 星期六

浅川原本打算请一个礼拜的假,又觉得与其缩在屋里毫无意义地害怕,还不如充分利用公司的信息系统解开录像带的谜底。尽管是星期六,他还是去了报社。他心里很清楚,即使上班也无法安心工作,因此权宜之计是把一切都告诉总编,请求他准许自己暂时不接工作。问题是总编能否相信“那个”。总编肯定会拿出老一套,说那是偶然,对浅川的说法嗤之以鼻。即使有录像带为凭,但只要总编不相信,所有的事情都会按照他的理论来推演,变成大家都可以接受的模式。不过这样一定很有意思。

姑且把录像带放进公文包带上。如果让总编看,不知道他会有什么反应。昨天晚上,浅川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吉野,和他聊到很晚。结果他信了,还直嚷嚷:“我决不看这盘录像带!”“千万别给我看!”不过他也答应尽力帮助浅川……吉野相信此事还情有可原,因为非正常死亡的辻遥子和能美武彦在芦名县公路旁的车中被发现时,他很快赶到现场,接触了现场的诡异气氛。大家都知道除了鬼怪,没有什么会导致这种事情,可是没有一位搜查人员敢说出来,整个现场的气氛让人窒息。

浅川现在抱着一颗“炸弹”。只要把它拿到总编的面前,晃一晃恐吓恐吓他,就可以收到令人紧张的效果。单从兴趣上来说,浅川也深受诱惑,很想试一试。

小栗总编惯有的轻蔑笑容从脸上消失了。他两手撑在桌上,眼睛骨碌碌地转动着,把浅川刚才的话琢磨了一番。

八月二十九日晚上,那四个年轻人肯定在小木屋里看过那盘录像带,正如录像带所言,一周后他们蹊跷地死了。管理员发现了录像带,放进了办公室,浅川发现之前,它一直老老实实地睡在那儿。可是浅川发现它后,也看了。这家伙会在五天之后死亡,这种事可信吗?那四个年轻人死了是不争的事实,这又该怎么解释呢?整件事的逻辑何在?

浅川俯视着小栗总编,脸上浮现出平时难得一见的优越感。凭经验,他大抵可以猜出小栗在想些什么。估摸着小栗想得差不多了,浅川便从公文包里拿出录像带。那假模假式的动作就像揭开了扑克牌,犹如演戏。

“总编要不要看看这个?”浅川瞟了一眼摆在窗边沙发旁的电视机,露出挑衅而从容的笑容。咕嘟一声,从小栗的喉咙深处传来吞口水的声音。小栗看都不看窗边,定定地盯着放在桌上的黑色录像带,认真地叩问内心:只要想看,马上就可以播放,你能做到吗?就像往常一样,笑着大骂“无聊”,把它推进那儿的录像机就行了。动手吧!试试看吧!

小栗的理智这样命令肉体:天底下不可能有这等怪事,赶紧看吧!因为你不相信浅川的话。如果对浅川说“仔细考虑一下再看”,就等于你相信这家伙的一派胡言。还是赶紧看吧!你不是现代科学的信奉者吗?又不是一个惧怕幽灵的小鬼头!

事实上,小栗几乎不相信浅川的话,可是内心深处又确实存有一丝疑虑。万一那是真的……毕竟世上可能存在现代科学无法触及的领域。只要存在这种危险性,不管再怎么动用理智,肉体也一定会拒绝。此时此刻,小栗坐在椅子上,根本没有想动的意思,其实是无法动弹。即使大脑明白了他的意思,身体也不听指挥,肉体在如实地发挥自我保护机能。小栗抬起头,涩涩地说道:“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做?”

浅川确信自己赢了。“请暂时不要分派工作给我,我想对这盘录像带进行彻底的调查。拜托了!您也知道,这关系我的性命。”

小栗双眼紧闭。“你想把它写成报道?”

“谁叫我是记者呢……我先把事实记录下来。不能因为我和高山龙司死了,一切就被尘封于世。当然刊不刊登就由总编您决定了。”

小栗用力地点了点头。“那……这样吧,把采访企业家的工作交给平目负责。”

浅川微微点了点头。他正想把录像带放回公文包,突然又起了个念头,想再恶作剧一次。于是再次把录像带递到小栗面前。“这个……您相信了吧?”

“嗯……”小栗发出长长的低吟,脑袋瓜摇得跟拨浪鼓似的。他不表示到底信还是不信,只是显得十分不安。

“我的心情也和总编的一样。”浅川扔下这么一句话便走了。小栗望着他的背影,心想:如果过了十月十八日这家伙还活着,我再看也不迟。可是,恐怕我的身体还会拒绝“万一……”带来的不安,这种感觉似乎永远不会消失。

在资料室,浅川将三本厚厚的书堆在桌上——《日本的火山》《火山列岛》和《世界的活火山》。录像带中出现的火山爆发场面看起来像日本国内的景象,因此浅川首先开始翻阅《日本的火山》。卷首是一幅彩色照片,喷着白色烟雾和水蒸气的山脉被黑褐色的熔岩覆盖,显得分外雄伟。火山口向夜空迸射着熔岩,它那黑色的轮廓融在黑暗中,令人联想到宇宙大爆炸。浅川将这张相片与刻印在脑海里的景象对比,一页一页地翻阅着,阿苏山、浅间山、昭和新山、樱岛……不久他就找到了答案,比他想的要快得多。那是位于富士火山带的三原山,在日本算是相当有名的活火山。

“三原山?”浅川喃喃自语。他翻开的书中有两张从空中拍摄的照片,还有一张是从一座小山丘上拍摄的。浅川回想着录像带中的画面,从各个角度想象那座火山的样子,然后逐一和书中的照片比较。确实很像。从山脚下的原野望去,这座火山的坡势似乎很缓。可是从空中拍摄的照片看,山顶上有个圆形的外轮山,从火山口的中间可以看到中央火山丘。从山脚的小山丘上拍摄的相片和录像带中的画面特别相似,山脉的颜色与起伏都基本相同。但不能只靠残留在脑海里的印象判断,还必须进一步确认。于是浅川将三原山的照片连同另外两三张近似的照片复印下来。

整个下午浅川都在打电话,对这半年来投宿别墅小木屋的人进行采访。虽然直接会面时一边察言观色一边提问效果更好,但是他没有那么多时间了。光凭电话里的声音,实在很难辨认对方是否在说谎。浅川只能竖起耳朵,不错过对方的一丝犹豫。

需要确认的人共有十六组。不过,今年四月别墅小木屋竣工时,各个房间还没有装录像机,后来地方上的住宿设施被破坏,那儿大量的录像机才被搬运到新建成的小木屋,这是七月中旬的事。正好赶上放暑假,等录像机和录像带都完全备齐,已是七月下旬。因此,那时服务手册上还没有刊登出租录像带的服务项目,凡是头一次来这儿的旅客,只有遇上雨天,才会吃惊地发现居然有这种服务,并借录像带打发时间。几乎没有人会事先带着录像带来翻录节目。到底是谁把那盘录像带带去的呢?又是谁录下了那段影像?

为了做到绝无疏漏,有时浅川三番五次地套对方的话,可是没发现一个人有所隐瞒。这十六组人当中,有三组是专程来打高尔夫球的,甚至没有留意到录像机。注意到屋里有录像机但没有使用的则有七组。本来准备打网球,但由于下雨没法打,只好租借录像带的有五组。他们租借的电影多半是历年的名片,大概以前也看过。剩下的最后一组是住在横滨的金子一家四口,据说是准备用带去的录像带录电视节目。

浅川放下话筒,再次浏览了一下收集的这十六组人员的资料。其中有问题的好像只有一组,就是金子夫妻和念小学的两个孩子。他们今年暑假在别墅小木屋投宿过两次。第一次是八月十日星期五的晚上,第二次则是八月二十五日星期六和二十六日星期日,连续住了两晚。他们第二次投宿的时间正好比那四个人早了三天。之后的星期一和星期二都没有客人投宿。因此,随后住进的客人就是死亡的四个人。而且,据说在星期天晚上八点,他们读小学六年级的长子从家里带来了录像带,准备录节目。那个男孩每到星期天的晚上八点,都一集不落地收看民营电视台播放的搞笑节目。不过节目的选择权掌握在父母手上,父母在这个时间总会把频道锁定在NHK的大河剧场。小木屋只有一台电视机,但他们知道那儿有录像机,因此那个男孩用暗录的方式将搞笑节目录了下来,想留待以后再看。谁知他正录着,有朋友跑来告诉他雨停了,约他一起去打网球,于是男孩和妹妹一起跑去球场了。父母在看完想看的节目后,忘了还在录节目,把电视给关了。直到近十点,在球场上疯了一阵子的兄妹俩才疲惫不堪地回来,很快就进入了梦乡,把录像带的事忘得一干二净。第二天,他们快到家时,男孩才发现录像带遗忘在录像机里面了。据说他大声请求正在开车的父亲“回去拿”,两人发生了激烈的争执,但最终男孩还是放弃了,缩在家门口哭了半天。

浅川拿出录像带,把它立在桌上。卷标部位“富士特克斯VHS T120 Super AV”的字样泛着银光。浅川又一次拨通了金子家的电话。“真是非常抱歉,我是刚才打过电话的M报社的记者——浅川。”

稍稍隔了一会儿,才听到对方应了一声“哦”。和刚才一样,接电话的人还是母亲。

“您刚才说孩子忘了拿录像带,请问您知道那盘录像带是哪家公司的产品吗?”

“这个嘛……”话筒里传来对方带着笑意的声音。这时,浅川听到对方的身后传来了响声。

“啊,我儿子刚好回来了,我去问问他。”

浅川等候着。该不会不知道是哪家公司的产品吧?

“他好像也不知道,我们家一般都只用那种三盒一起买的便宜货。”

这也不是不可能。人们在使用录像带时,都不会特别注意是哪一家厂商的产品。这时,浅川突然闪过一个念头:等等,这盘录像带的盒子去哪儿了?一般录像带都是放在盒子里卖的,不可能先把盒子扔掉。

“请问您都是将录像带放在盒子里保管的吗?”

“嗯,当然。”

“实在不好意思,能不能请您核查一下家里是否有空的录像带盒?”

“啊?”对方有些摸不着头脑。尽管她听明白了,但并不清楚浅川要做什么,因此迟迟没有反应。

“求求您……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家庭主妇最怕涉及人命的事。想省事地让对方快快行动时,这句话具有十足的威力,更何况浅川并没有撒谎。

“请稍等。”果然,对方的回应变了。她放下话筒,那边静了很长一段时间。如果盒子也和录像带一起遗忘在小木屋里,恐怕被那个管理员扔掉了吧。如果不是,盒子很可能还留在金子家。

“那种里面是彩色的盒子吗?”话筒那边终于传来了声音。

“是的。”

“我们家有两个。”

“上面应该记着厂商的名字和录像带的种类。”

“嗯,一个是‘宽银幕立体声T120’,另一个是‘富士特克斯VHS T120 Super AV’……”

后者和浅川手上的录像带名称完全相同。尽管售出的富士特克斯录像带应该不计其数,还不能说这是确凿的证据。但是可以确定,他的调查更进了一步。这盘恶魔般的录像带是由一个小学六年级的男孩带进小木屋的。浅川客气地向对方致谢,挂了电话。

八月二十六日,也就是那四个年轻人入住三天前的星期日,从晚上八点开始,B-4号房的录像机一直就处于录制状态。金子一家没有取录像带就回家了。接着入住的就是那四个年轻人。那一天依旧下着雨。他们几个打开录像机,却发现里面已经放入了一盘录像带,也没多想就观看了。结果录像带里净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内容,最后还有一段威胁的咒语。四人诅咒着这恶劣的天气,想到了一个恶作剧:把逃避死亡命运的方法给洗掉,想让之后投宿的房客看,吓唬吓唬他们。可见四人一定不相信录像带上的内容。他们在死亡的一瞬间,有没有想起录像带的内容呢?还是来不及回想就被死神带走了?这并不是与己无关的事,浅川不禁打了个哆嗦。还有五天,如果不能找出逃避死亡的方法,他就将遭遇相同的命运,那个时候,他就会知道那几个人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死的。

话说回来,如果那些画面是男孩录下来的,影像又是从哪里来的?起初浅川认为有人用摄像机拍好录像,之后带入小木屋。他确实没有想过,有人为了录制节目放置录像带的时候,神秘的影像便借着电波侵入了。

电波干扰!浅川想起去年选举时,NHK结束播映后,曾有人把诽谤对方候选人的录像插播进来。没错,除了电波干扰,没有其他可能。

从八月二十六日晚上八点开始,那个神秘影像可能随着电波在南箱根一带流窜,偶然被这盘录像带接收了。果真如此,应该会留下一些相关记录。浅川想立即向地方分局和通讯部咨询。

4

晚上十点浅川才回到家,妻子和女儿已入睡,发出了平稳的鼻息声。他一踏进玄关,就立刻打开卧室门,确认妻女都睡熟了。无论他回来时有多疲乏,这都是必不可少的。

客厅的桌上放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高山先生打电话找过你”。今天一整天,浅川从公司打了好几个电话到龙司家,可他都不在家,没准也出去调查了吧?有可能找到了一些新的线索。浅川拨通电话,可是铃声响了十次也没有人接听。龙司一个人住在东中野的公寓里,可能还没回来。

浅川动作很轻地洗完澡,开了一瓶啤酒,再一次拨电话——龙司还是没有回来。他又换了杯冰镇威士忌。现在他唯有借酒助眠,否则无法安然入睡。身材瘦高的浅川从来没有什么病痛,而今却以这种方式被判了死刑。他觉得这就像一场梦。

没弄明白录像带的意义和咒语的内容,十月十八日晚上十点那个死亡期限之后,我是否还能日复一日地生活下去,就像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小栗总编一脸鄙夷地说我愚不可及,龙司则嘿嘿地笑着嘀咕:“世界的构造真叫人搞不懂啊!”妻子和女儿则像以往一样以熟睡的脸庞迎接我……但即使飞机坠落,乘客也不会放弃获救的一线希望。

喝完第三杯冰镇威士忌后,浅川第三次拨通了电话。如果还没有人接,今天就不再给他打了。铃声响了七下,传来了拿起话筒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啊?!到现在才……”浅川还没弄清对方的身份,就大吼起来。面对龙司时,他不知不觉就说出粗话来。这真是不可思议。浅川对朋友总是保持一定距离,绝不坏了风度,唯有对龙司,他可以毫不在乎地粗言秽语。尽管如此,他却从不曾把龙司当成密友。

令人意外,话筒里传来的并不是龙司的声音。

“喂,请问……”突然被大骂了一通,女人的声音有些惴惴不安。

“啊,对不起,我弄错了。”浅川打算挂电话。

“请问您找高山老师吗?”

“啊,是,是的。”

“老师还没回来……”

浅川非常想知道这位听起来既年轻又富有魅力的女人是谁。从她称呼龙司为“高山老师”来看,她应该不是龙司的家人。是恋人?浅川一直认为不可能有女人喜欢上龙司。

“是吗?我是浅川。”

“老师回来了,我会转告他,让他给您打电话。您是……浅川先生,对吧?”

浅川放下话筒,这个女人的声音依然在耳畔回响,那柔和的声音听起来真舒服。

阳子出生后,浅川夫妻便把床从铺着地毯的卧室里搬了出来,因为不可能让婴儿睡在床上,九平方米大的房间里也放不下婴儿床。没办法,两人只好舍弃一直睡的双人床,直接把棉被铺在榻榻米上。浅川钻进铺在榻榻米上的两床被子的空当里。只有一起睡下,三人睡的地方才是固定的。阿静和阳子睡相不好,睡熟后就会大大偏离原来的位置,最后一个钻进被窝的浅川总得寻找空当躺下。如果浅川不在了,这个空当大概多长时间才会填补上呢?并不是说阿静找不到再婚的对象。人一辈子都无法填补丧偶造成的空缺。三年或许是最合适的界线吧?浅川胡乱地想象着阿静回到娘家,把女儿托付给父母,然后外出工作,她也因之容光焕发。他希望女人能坚强点。一想到自己离开人世,娘俩也会跟着坠入生活的地狱,他就受不了。

五年前,浅川刚从千叶分局调到总部的出版社时,认识了在M报社下属旅行社任职的阿静。她们公司在三楼,浅川在七楼,两人只是偶尔在电梯里见面。有一次,浅川为了采访去她们那儿拿公交通票,刚好负责人不在,便由阿静接待。这时阿静才二十五岁,非常喜欢旅行,十分羡慕浅川可以到处飞来飞去地采访。浅川却从她的眼睛里发现了初恋情人的影子。

相互认识后,两人在电梯里遇到了就打招呼,渐渐地感情加深。两年后,他们在双方家长的同意下顺利成婚。结婚前半年,阿静娘家资助了首付款,在北品川买了一套两居室的公寓。他们俩并不是预计地价会暴涨才匆匆忙忙在结婚前买下新居,仅仅是为了尽早还完贷款。错过这一时期,浅川夫妇不可能在东京市中心安家。因为一年后这套公寓的价钱大约涨了三倍,而他们每个月要还的贷款还不到时下租金的一半。尽管夫妇经常抱怨房子太小,但是有了这份财产,生活滋润多了。能给她们俩留下这笔值钱的遗产真好,浅川想。如果把他的人寿保险金拿去还房贷,这套房子就完全归妻子和女儿了。

我记得死后获赔的人寿保险金应该是两千万,必须核实一下。浅川睡意朦胧地在大脑里将保险金分配成多份。如果有什么建议,最好也尽早记录下来,他告诫自己。可是,他会被冠上怎样的死因呢?病死、意外死亡,还是他杀?

这三天,浅川入睡时经常陷入悲观。他痛苦地想象着自己离开这个世界会造成什么影响,还打算写下遗书。

10月14日 星期日

第二天是星期天,浅川一起床就马上拨通了龙司的电话。话筒里传来了龙司沙哑的应答声,好像是被电话吵醒的。一想起昨晚的焦虑,浅川就不由得对着话筒怒吼:“昨天晚上你跑到哪里去了?”

“啊……啊,什么啊……是浅川吗?”

“你难道不该打电话给我吗?”

“哎呀,我昨天喝过头了。女大学生不仅酒量好,‘那儿’也很厉害,我服了,我服了!”

突然间,浅川感到这三天就像做梦一样,顿时泄了气。他感到自己活得简直像个大白痴。

“总之,我现在过去,你等着我。”

浅川乘坐JR国铁在东中野下车,朝着上落合走了十分钟,一路上都在想晚上游走于一家家酒馆的龙司。这家伙一定是发现什么线索,突然把谜底解开了,才能若无其事地喝到三更半夜。离龙司的公寓越近,他越乐观,不由得加快了脚步。在不安与期待、悲观与乐观间摇摆不定,他疲惫不堪。

龙司好像刚起床,他穿着睡衣、胡子拉碴地跑来开了玄关的门。浅川一脱下鞋子,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有什么发现了吗?”

“没什么……嗯,你先进来吧。”龙司不停地搔着头,两眼无神,目光游移不定,一看就知道脑细胞还没有清醒过来。

“喝杯咖啡提提神吧。”期望落空的浅川有些不悦,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点着火,故意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他忽然感到时间紧迫。

在一间十二平方米、墙上堆满书的房间里,两人盘腿坐下。

“快把你查到的事情告诉我!”龙司抖着腿说道。已经不容许浪费时间了。浅川快速整理了一下昨天调查清楚的事,按照时间顺序排列好。首先,那盘录像带貌似是八月二十六日晚上八点在别墅小木屋里录制的。

“哦?”龙司显得很意外。他也认为是某人将录制好的录像带带进小木屋的,“这就有意思了。如果是电波干扰,应该还有人看到了那些影像……”

“我就此事问过热海和三岛的通讯部,他们并没有接到任何消息说八月二十六日晚上,南箱根曾出现过奇怪的电波。”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龙司环抱着双手思考了一会儿,“有两个可能。第一,看过这些影像的人都死了……等等,在影像干扰电视的时候,解除咒语的方法应该还没有被洗掉……唉,算了。总之,当地的报社对这件事也没有作任何报道……”

“我也确认过了。你是指除了那四个人还有没有别的牺牲者吧?答案是没有,也就是零,你知道吗?如果是电波干扰,应该有更多人看到那些影像,却没再出现牺牲者,也没有匪夷所思的传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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