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绣衣使者的日常 (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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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袁营当夜都严阵以待,郭图还撒出去大量斥候,去侦察曹军进一步的动静。一直到快要天亮的时候,消息终于传回来了。
斩杀颜良者,是玄德公曾经的麾下大将关羽,他如今已投靠曹营。颜良的部队覆没之后,关羽没有立刻趋向白马城,而是在白马与延津之间建起一道由弓兵定点哨位与游骑构成的遮蔽线。袁绍军的不少斥候都在这条线附近遭到狙杀。
好在关羽的兵力不足,无法在黑夜里做到全线封锁,还是有几名袁军斥候闯了过去,给郭图带回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曹军主力从官渡倾巢而出,直扑白马而来。
而与此同时,来自蜚先生的一封加急密信也交到了郭图手中。郭图展信一看,惊讶得眼珠都要掉出来。蜚先生给他的建议,居然和昨天刘平写在掌心的那一个字完全一样:
撤!
郭图把密信揣好,亲自赶到刘平和魏文的宿营大帐,忐忑不安地向刘平请教道:“先生昨日手心之字,我一晚上都没想通。还请先生教我。”
刘平见他主动来问,知道这个关子算是卖出去了:“敢问今日可是有新消息了?”郭图连忙把曹兵大军压境的事告诉他,刘平点点头:“这就是了,先生你的大机遇,就在这里。”
他看到郭图还是一头雾水,继续说道:“我来问你,袁绍指派大人为渡河先锋,所图者为何?”
“攻拔白马,确保渡河无忧。”
“那为何围而不攻呢?”
郭图迟疑道:“袁公的意思,自然是围城打援……”
“不错!”刘平一拍几案,“袁公真正关心的,不是小小的白马城,而是如何调动曹公,来一场大决战,以优势兵力一战而胜。颜良这一败,看似曹军大胜,实则把曹公拖入尴尬境地,再无法龟缩在官渡,只能驱军来救白马,而且一动必是倾巢而出——我问你,你们这里一万多人,能抵挡得住吗?”
郭图略算了算,回答说曹军在官渡总兵力有六万之众,我这里一万多人虽抵挡不住,坚守数日等到袁军主力来援,不成问题。
刘平摇摇头道:“郭大人这就错了。如果你在白马周围拼死抵挡,曹公最多象征性地打一下,然后赶在袁公抵达前就撤回官渡了,但是……”他故意拉长声调,郭图身体不由自主前倾,“但如果你现在主动后撤,远离白马,曹公又会如何呢?”
郭图现在完全被刘平牵着鼻子走,连声问如何。刘平身子往后一仰,双足微翘:“白马之围一解,曹公只有一个选择,就是尽快把白马城内的军民辎重回迁官渡——这可走不快呀。”
郭图“啊”了一声,立刻全明白了。
他这一撤,无形之中把白马当成一个包袱扔给曹操,曹操还不得不接。趁着曹军背起包袱缓缓退往官渡的当儿,袁军主力便可迅速渡江,在黄河与官渡之间的广袤平原形成决战。
郭图怀里揣的那封密信里,蜚先生说的和刘平论调差不多,但他行文匆匆,并未详加解说。如今听了刘平分剖,郭图方才恍然大悟,不由得心悦诚服地伏地赞道:“先生智慧,深不可测。汉室重光,指日可待啊。”
刘平坦然受了他一拜,心中却一阵苦笑。这等谋略和眼光,他可没有。这一切说辞,都是他在临行之前与郭嘉商议出来的。那几天里,郭嘉跟他一起推演了官渡之战的许多种可能,将曹军、袁军的每一步变化都解说得非常详尽。刘平那时候才知道,那些号称“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天才谋士,大家只看到决胜千里的神奇,却不知道运筹帷幄背后要花费的心血。
郭嘉告诉他,他无法提供详尽的计划,只是尽可能把出现的变化都说出来,具体如何运用,就只能靠刘平自己了。
“放心好了,不会比在许都做事难多少。”郭嘉这样说道,刘平一直不太理解,他到底是讽刺,还是暗有所指。
郭图心中的疑惑被开解,神情轻松了不少。他这才发现,魏文一早就跟史阿出去练剑去了,而那个叫徐他的人,居然站在刘平身后,一言不发。刘平解释说,史阿现在是魏文的老师,那么如果能把他师弟调过来做个护卫,就再好不过了。一两个刺客,郭图根本不放在心上,一口答应下来。
“哦,对了,刘先生,有件事,我想还是告诉您为好。”郭图迟疑片刻,还是开口说道。
“哦?是什么?”刘平也很意外。
郭图从怀里掏出蜚先生的密信:“刚刚传来的消息,孙策在丹徒遇刺了。”刘平眉头一扬,这个消息他早就预料到了,但郭图居然会主动拿出来说,证明他已对刘平彻底信任。
“这是哪里得来的消息?准确吗?那可是江东小霸王,谁能刺杀得了他?”刘平连声问道,恰到好处地流露出疑惑。
“肯定准确。”郭图神秘地把那封密信摊开,“因为这是来自东山蜚先生,我们河北军中的耳目。我想您在动身北上之前,先去见一见他。”
郭图宣布撤军的命令很快传遍全军,包括淳于琼所在的军营。淳于琼对这个指示没什么异议,吩咐了几名手下出去督促拆营,然后走进邓展的帐子。
自从那次邓展突然狂暴之后,他一直被绑在一顶小帐子内,平时只有吃饭时才会被松开双手,双脚则永远被一根结实的麻绳子捆住。淳于琼进帐子的时候,邓展紧闭双眼,装作沉睡。淳于琼端详了他一阵,叹息道:“你说你这是何苦。我不会放你,也不会杀你。你就算挣脱了,也跑不出营地去,白白被人射杀。”
邓展没理他,继续装睡。淳于琼敲了敲他后背:“你也别装睡了,赶紧起来收拾东西。咱们要拔营回军了。”邓展听到这句,眼睛“唰”地睁开:“曹军胜了?”他的嗓子经过调养,已经恢复过来,只是稍微有些沙哑。
“呸!想得美。”淳于琼笑骂道,“只是暂时回撤而已。你可得老实一点,万一行军的时候乱跑,军法可不饶人,到时谁也帮不了你。”
“撤去哪里?”邓展有心诱他多说几句话。
“不知道,肯定不会渡河回黎阳,估计只是往西边挪挪屁股吧。”淳于琼摸摸自己的大鼻子,显得很兴奋,“颜良那小家伙被人给砍了,砍人的叫关羽,以前还是玄德公的旧部哪。最妙的是,现在玄德公还在黎阳,这可是够乱的。”
邓展仔细听着每一个字,试图推测出时下到底是个什么状况。淳于琼又跟他唠叨了几句,有士兵过来,说轮到拆这里的帐篷了。淳于琼吩咐两名近侍解开邓展双腿的绳子,亲手拿起一件轻甲给他披上,让他们先带到外面随便找个地方待着,然后又去巡查全营了。
邓展一被带出帐外,就看到一番热火朝天的景象。几十辆马车与牛车散乱地停在营中,士兵们把一顶顶帐子拆卸,折叠,捆好搁到车上,还有望楼、栅栏、鹿砦什么的,也都要拆散了带走。整个营地热火朝天,乱哄哄的一片。
两名近侍带着邓展,走到一辆装满箭矢的牛车旁边,让他坐了上去。忽然附近传来一阵叫喊声,他们回头一看,原来是一处大纛没系住,斜斜地朝这边翻倒过来。周围的士兵呐喊着去拽绳子,可还是拽不住。只见大纛轰然倒地,宽大的旗面把整辆牛车都给盖住了。
邓展和旁边的两个侍卫都被压在了大纛之下。他在旗下身子一横,眼神闪过一丝狠戾,右腿膝盖一顶,正撞在其中一名侍卫的咽喉上,后者一声没吭就昏了过去。他又用双足夹起一枚箭镞,狠狠钉在另一名侍卫背后。邓展迅速掀开大纛,对迎上来的士兵喝道:“到底是谁干的!怎么这么糊涂!!”
他身披轻甲,又把捆缚着的双手藏到背后,一时间竟没人认出来他是个囚徒,还以为是淳于琼身边的某个侍卫,都不敢靠近。邓展骂了一通,这才让开身体:“快过来帮忙!”趁着士兵们一拥而上的混乱,邓展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临走时还在手里握了一枚箭镞。
他估计就算士兵们发现纛下昏迷不醒的侍卫,也会以为是砸昏的,那会争取到不少时间。邓展迅速判断形势,随手偷了一件风袍,然后走到营中下风处一个简陋的土溷里。这是一个一面是缓坡的大土坑,士兵平时顺着坡面走到坑底便溺,味道非常重,一般很少有人靠近。邓展用箭镞磨断了绳子,活动一下手腕,改换了一下装束。等到他再度走出来时,已经是一名幽燕的骑兵。
所有人都在忙着拆卸,没人留意到这位其貌不扬的骑兵。邓展在营里自由走动,琢磨着下一步的行动。对虎豹骑出身的人来说,抢一匹马逃出军营,轻而易举。但邓展不能这么一走了之,曹家二公子如今还在袁绍营里,吉凶未卜,他必须做点什么。
邓展凭着记忆,在营中四处寻找,努力回忆上次遇到二公子的地点。他拉住一个过路的士兵问路,士兵对这位骑士不敢怠慢,告诉他这里是淳于琼将军的营盘,郭监军的营盘在另外一侧。根据这条模糊不清的线索,邓展一路摸到了郭图的营地附近。
这里的大部分帐子也正在被拆除,现场一片忙乱。邓展小心地贴着人最多的地方转悠了许久,发现在东南角有一座小山丘,也被木栅栏围入营地。比起其他地方的热火朝天,那里却很安静。
邓展心中生疑,信步走了过去。他看到,在山丘的缓坡之上,有两个人正在斗剑,一高一矮。高的那人面目陌生,矮的那个少年却熟悉得很——不是曹丕是谁?此时两个人拼斗得异常激烈,一时分辨不出是在比试,还是真的在厮杀。听那铿锵之声,用的不是木剑,而是真剑。
邓展大吃一惊,心想难道二公子是夺了把剑,试图逃离?他不及多想,顺手从身旁辎重车上抽出两把短戟,朝着那高个子甩过去。史阿忽见暗器飞来,顾不得给曹丕喂招,慌忙收剑挑拨,勉强拨开二戟。趁着这个当儿,邓展又抽出第三把短戟,朝他们跑去,口中大喝:
“二公子!我来助你!”
曹丕听到这呼喊,浑身一震,骤然回身,眼神锐利至极。邓展开口要自报家门,却不料曹丕手中长剑一振,毫不迟疑地刺向他的胸膛。在那一瞬间,邓展汗毛倒竖,仿佛回到了许都的那一夜,仿佛再度面对王服那雷霆般的快剑和凛冽杀意。好在曹丕的剑法还显稚嫩,邓展下意识地闪躲,这一剑只是刺穿了他的右肩。邓展本来就是大病初愈,失血未复,此时骤受重创,一下倒在地上,几乎晕倒过去。
“这人是谁?”史阿擦了擦额头的汗,走过来问道。他如今算是半个默认的保镖,若是魏文出了什么问题,干系不小。
“仇人。”曹丕努力让表情显得平静,心脏却剧烈地跳动着。他没想到,在袁营里居然还有能认出自己的人,幸亏当机立断,否则自己很可能就暴露了。他仔细去端详邓展的面孔,觉得有几分熟悉,似乎以前在府上或者田猎时见过,大概是哪位曹氏或夏侯氏的亲随吧——只是不知他怎么会跑来袁绍营里。
史阿问:“怎么处置?”曹丕有些为难,他有心把这家伙一剑捅死,永绝后患,可又怕会有什么牵扯。正犹豫间,远处一阵马蹄声传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将领驱马跑过来。这人耳大如扇,鼻若悬胆,正是淳于琼。
淳于琼听到邓展潜逃的消息以后,立刻放下手边的工作,寻找目击者。很快就有一位士兵前来举报,说一个形迹可疑的骑手向他问路,然后朝着郭监军的营地去了。淳于琼一听,立刻骑马赶过来,正看到曹丕刺中邓展的肩膀。
“你们好大的狗胆!敢动我的人!”淳于琼怒不可遏,眼前这两个人他都不认识,想来是哪处营头的低级军校,所以说话一点也不客气。
“你的人,可是要试图刺杀我。”曹丕不甘示弱地抬起头。他不认识淳于琼,但从甲胄就知道是个大将,有他在场,邓展无论如何是杀不掉了,只能先栽赃再说。
“鬼扯!他才来不久,跟你一个小娃娃能有什么仇怨……”说到这里,淳于琼忽然停顿了一下,摸了摸鼻子,露出一副诡秘笑容,“难道说,你们原来就认识?”
曹丕心里一突,不知该如何回答。这时邓展咳嗽一声,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曹丕眼明手快,围着邓展缓缓走了七步,突然戟指大喝:“我费了千辛万苦避入袁营,不让仇人知道底细!你又何必穷追不舍?”
邓展听到这几句话,眼光一闪。淳于琼在马上奇道:“我说老邓,你真的认识这娃娃?”曹丕抢先冷笑道:“我乃扶风魏氏子弟,名叫魏文。我兄长唯恐我夺其位子,买通了这人三番五次害我,岂会不认识?”他仓促间用走七步的时间编出来一段兄弟相争的故事,也算是捷才了。邓展立刻心领神会,接口叫道:“魏文!若不是我身陷袁营不得自由,定要去杀你不可!”
两人对喊了几句,俱是微微点头,算是把对方的处境差不多摸清楚了。曹丕暗自松了一口气,看来这邓展不是叛变,而是出于某种缘由被带进袁绍军营,现在自己至少不会有暴露的危险。
听着两个人的对谈,淳于琼却待在原地,捏着马鞭,恍然失神。
魏文这个名字,让他回想起来,董承死前,在渡口留下的二字血书,是他在最后时刻试图传达出来的重要讯息。这两个字只有淳于琼知道,从来没跟任何人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