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青花罐,龙走纹 (第2/5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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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秉承求真之心,手握无伪之物,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巍然不动。
这是刘老爷子的教诲。
我看着外面不断后退的路牌,辨认出几个熟悉的地名,应该已经进入安徽境内了,离黄山已经不远。不知不觉,桑塔纳偏离了主路,朝着一处偏僻镇子而去。进了镇子,柳成绦示意下车,然后带我们到了一个破旧的路边小饭店。
他们叫了简单的几样菜,曾经威胁过我的那个大个子龙王还想要瓶啤酒。柳成绦筷子一搁,沉脸说别误事,龙王只得讪讪给退了。他一米八的大个子,在柳成绦面前跟鹌鹑似的,一点都耍不起威风。但一转头,其他手下又对龙王毕恭毕敬。
这些细节,我在旁边不动声色地默默记住。我马上就要进入敌人腹心,那是一片全然陌生的战场,多知道一点东西,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救我一命。为此,我得拿出鉴赏古董的细致劲来,去观察去记忆,去抠,小时候看的那些地下党连环画,这回全用上了。
吃罢了晚饭,我们出了饭店,发现桑塔纳换成了一辆大解放。车厢用苫布盖着,遮得严严实实。柳成绦把我俩带到车屁股,说:“两位请上去吧,接下来的路比较颠。”
我本以为已到地方了,看来只是个中转站。接下来的路,他们不愿意让我们看见,于是换了一辆车。尹银匠有点犹豫,我拍拍他肩膀:“怕什么,咱们现在是绍兴名人。”然后我在龙王的怒视下,从容爬上去,挑了个车厢最深处。这里靠近驾驶室车头,比较不颠。
龙王也爬上来,双手抱臂坐到对面,虎视眈眈地看着我。车子轰鸣启动,抖动着巨大的身躯继续朝前开去。
接下来的路确实很颠,估计不是走省级公路,而是在山里钻来钻去。我靠在车厢,忽然冲对面的龙王开口道:“喂,你弟弟怎么样了?”
龙王勃然大怒:“你他妈还好意思提,我弟弟整个被毁容了,以后都没法找对象。”我扑哧乐了,原来他最担心的居然是这个。龙王伸开肥厚的巴掌,过来就要揪我脖子。我敲敲车窗,坐在副驾的柳成绦回头看过来,龙王只得收回动作,改用眼神瞪我。
这时候他才知道,为啥我要往里坐。
“当时我也是没办法,我不泼那盆酸,就让你们给逮住了。总不能许你们抓人,不许我反抗吧?”我眯着眼睛,随着车子颠簸一晃一晃。
“敢伤害我弟弟的人,没一个能活的。”龙王咬牙切齿。
“你亲弟弟?”
“那是我兄弟,当初在寿春,要不是他挡着,我就让另外一伙土夫子给打死了。”
“寿春?现在是叫寿县吧?看来你不是安徽本地人。”
“我长春九台的。”
“口音不像嘛,倒有点兰州那边的味道。”
“我在那当过兵,坐过牢——你他妈问这个干吗!”
“要不在车上黑乎乎的干吗。你是独生子?”
古董商都具备一个技能,叫做话耙子,嘻嘻哈哈说了几句,就能把你的个人信息全耙出来。开始龙王特别抗拒我,说一句骂一句。我也不怕,平心静气地聊着。说着说着,龙王的戒备心下来了,进入正常聊天的节奏。
无聊是一种很奇妙的状态,它可以稀释掉人类的一切情感。一对如胶似漆的情侣,可能坐上十几个小时火车后,也开始互相厌恶。一对仇敌,如果没办法干掉对方又不得不共处,也聊得起天来。
等到车子终于停下来,龙王的家底我都摸得差不多了。东北人,三十五岁,当过兵,因为斗殴伤人被判了几年。一个狱友把他带上盗墓这条路,靠一膀子力气混得不错。后来他跟的老大折了,就自己带着一帮兄弟单干,却捞过了界,惹恼了当地地头蛇,几乎被打死。幸亏撞见了柳成绦,把他救下来,从此跟随左右。
再给我俩小时,我连他爱吃什么、内裤什么颜色都问得出来。
“没什么心眼,易怒,挺重小团体情义。”这是我对他的判断。
车子停的地方,应该是某座山中,我的耳边可以听到阵阵山风呼啸。我们下车之后,前方不远就是一座三层的小白楼。楼体很旧,但墙壁却重新粉刷着白漆。楼顶装着一盏大功率的照明灯,灯光居高临下地照射下来,却只能笼罩在楼前的停车场范围。一根大功率天线竖在楼顶,好似招魂的旗幡。
此时周遭一片阴森森的黑暗,没有半点光亮,有若置身墓穴深处。这么一栋惨白小楼突兀地矗立其中,俨然一座墓中明殿。在一楼楼梯入口处左右,还搁了两个青铜鼎,让气氛更显阴森。
在这种光线条件下,柳成绦的白发、白眉和没有半点血色的白脸,看上去愈加妖异可怖,像是刚刚从棺椁里爬起来的白无常似的。
柳成绦缓缓走在前头,引着我们两个人进入小楼,直接上了三楼。说真的,这一路的氛围跟恐怖片差不多。我和尹鸿对视一眼,不由自主地朝对方靠了靠。
直到三楼的客房门打开,我才长舒一口气。这里的住宿条件还不错,标准宾馆配备,两张床,总算是人间的味道。我还真怕一开门,正中搁着一具棺椁让我睡进去呢。
房间里有电视,但没有电话,墙壁特别白,不知谁拍死一只吸饱了血的蚊子,在墙上留了一个特别瘆人的血手印。房间的墙壁上钉着一排包角木架,上面陈列着若干瓷器,有碗有瓶,造型各异,都是白瓷。不过一看就不是老物,不然也不会这么随意摆放在客房里。
“两位好好休息,不要乱跑。这里是山区,很容易出事的。”柳成绦叮嘱了一句,转身离开。
我们俩坐了整整一天车,腰酸背疼,简单地洗漱了一下,上床倒头就睡。这几年经历的事儿多了,我已经习惯在巨大的压力下养精蓄锐,以备明日之战。
次日起床,周遭极其安静,只偶尔有鸟鸣。一耸鼻子,可以闻到极新鲜的空气味道。我从床上爬起来,站在三楼阳台上往外一看,发现这附近的地形应了《醉翁亭记》开头一句:“环滁皆山也”。山峦叠嶂,触目皆绿,高高低低的山峰把这里围成一个小盆地,视野根本无法远望。唯见天空碧蓝一角,有丝丝缕缕的碎云点缀其上。
盆地的中心,就是这栋小楼。此时阳光斑斓,浓绿映衬,让小楼昨夜的诡异风格荡然无存,反而显得生机勃勃,透出几丝隐庐野趣。我记得一个导演朋友说过,拍电影最重要的其实是打光,同一个场景,打不同的光,风格迥异,诚哉斯言。
这栋小楼一共三层,楼梯在正中,每层都向两侧延伸出去两条走廊,每一侧都有两个长屋子,里面很宽阔。唯独我们住的第三层,都是小房间,一侧三个。估计这楼从前是个乡村学校,一、二层是教室,三层是教师宿舍和办公室。
小楼周围还有不少农舍,分散在山坳或坡顶,大部分是砖屋,呈现出火红色与黑釉颜色,颇为奇特。附近有田地,不过已荒废很久。一条陡峭的山路曲曲弯弯地伸了出去,一头扎进群山。我还看到一些瓷窑,正袅袅飘着黑烟。这些窑不算旧,样式很有特点,拱圆身长,纵向看有点像葫芦。二十多米高的窑囱高高竖起,外糊一层黄泥。这和时下流行的烤花炉、梭式窑不太一样。
我猜这里应该是一个自然村,居民迁改之后搬到山外头去了,老房子都荒在这里。结果被细柳营看中,跑到这里来建了一个造假基地。这个造假基地,比我在其他地方见到的都大。除去砖窑,我在远处还看到许多相关设施,甚至有两三个堆着瓷土、釉矿的堆料场。
判断一个作坊规模,一是看窑口,二是看堆料。小作坊随做随进,不存东西。若是有堆料场,就必然是有转运需求,规模一定小不了。
这里跟河南一马平川不一样,山路崎岖,一般不会有外人闯入。天高皇帝远,手脚便可施展得痛快一些。细柳营的气魄,果然不一样。
可这样害的人,只怕更多。
有人给我们送来早餐,五个馒头,一盘咸菜,两个煮鸡蛋,居然还有两份小瓦罐排骨汤。我注意到,从三楼到二楼只有一个楼梯出口,一道栅栏铁门给拦住了,上面挂了锁头,送饭的进出都得现开门。
等于说我们只能在三楼活动,无法离开,变相被软禁了。至于柳成绦,却一直没出现过。
既然不让出去,那就随遇而安吧。我和尹银匠就在屋子里待着,看看电视,聊聊天。说来也怪,尹银匠到了这里,情绪反而平复了。大概是周围没人,又安静,和他原来的生活环境差不多。
这家伙原来也不怎么和外界接触,流行话题一概不知,我只好跟他聊银器手艺和焗瓷。他一说起这个就双眼放光,话匣子停不下来。
我趁送饭的人过来,问他们要几件瓷器。这里既然是造假工坊,这类东西肯定很多。过了一阵,看守咣当咣当抬来一筐,不过里面残次居多,估计都是烧窑淘汰下来的。尹鸿连说带演示,让我学到了不少瓷器知识。
不过尹鸿拿起那些瓷器,敲了敲,总会面露困惑。
这样的日子一连过了三天。到了第四天,柳成绦终于出现了,对我们说:“两位,跟我来吧。”我们跟着他走到一楼的一间教室里去。
教室的墙壁上还依稀可见一些标语痕迹,黑板和木制讲台尚在。但讲台下的摆设、风格却截然不同:地上铺着猩红地毯,正中一个乌木根雕大茶台,上头茶器一应俱全,周围错落有致地摆着几张云墩和木椅,旁边还竖着一扇檀木八扇屏风,屏风上缀着好多碎瓷片,排列成一片片风纹。
旁边一个小炉子,火焰腾腾,坐着一把黑黝黝的日本铁壶。
“汪先生,抱歉久候。你不是要和老板谈吗?现在他的人刚刚赶到。”柳成绦说。
我朝茶台那边望过去,一个人正有条不紊地擦拭着茶碗,他一抬头,那张熟悉的笑脸让我心中一震——药不然?
这个变化,真是让我始料未及。我一直以为柳成绦的老板是老朝奉,可没想到是药不然。我看了一眼柳成绦,慢慢道:“柳先生你在开玩笑吗?”
柳成绦以为我嫌年轻,简单解释了一句:“这是大老板派来的特使,可以全权代表他作出决断。您尽可以放心。”我敏锐地从他的声音里捕捉到一丝不满。
“汪先生是吧?久仰久仰。我叫药不然。”药不然演技不错,一点没看出破绽,热情地起身相迎,然后提起铁壶,亲手给我沏了杯热茶,“这是新下来的黄山银钩,尝尝,尝尝。”
我端着茶杯,脑子里飞快地转动着。新下来的黄山银钩?他是在暗示这里距离黄山不远?婺源?祁门?还是歙县?可我看他的神情,不像是想故意泄露给我消息,而且也没有更详细的暗示了。
药不然的意外出现,让我的计划产生了极大的变数,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因为我根本不知道这混蛋是敌是友。
药不然重新坐回去,眼神里闪动着戏谑的光芒。似乎我的错愕让他挺开心,就像是一个损友的恶作剧。他一抬手:“汪先生,今天我在这儿,是代表我老板来跟你谈的。我听大柳说了,您手里掌握着西厢‘焚香拜月’罐的秘密啊,想卖个好价钱?”
“是。”我面无表情,尽可能少说话。
“价钱好谈,谁也不在乎这仨枣儿俩枣儿的,不过汪先生有顾虑,我们也有顾虑。您到底真知道假知道,我们没法判断。万一咱们达成了协议,您手一摊,说逗你玩,这不耽误大家工夫嘛。”
这还是我第一次见药不然正经谈事。他谈起生意来,跟变了一个人似的。这番话敲山震虎,语带威胁,又隐隐留出了口风。
“那依药先生你的意思,我还得证明一下自己?”
药不然笑了笑:“那倒也不急。大柳这回去绍兴,其实是冲尹银匠去的,您算是一个意外收获。所以今天咱们先不谈那些,把正事先办了,后面怎么弄可以慢慢谈嘛,我们不是很急。”
若是换了别人这么说,我也许就信了。但对方是药不然,这话就得反着听了。
药不然见我沉默不语,冲柳成绦抬了抬下巴。柳成绦冷哼一声,让龙王搬进一样东西。这东西我们都熟,居然是尹银匠在绍兴用的那个工作台。
尹鸿没料到他们把它也搬过来了,快走两步,用手去抚摸台面的凹痕,有些激动。我看到在工作台旁边还搭着一卷黑褐色的牛皮,那是我爷爷转赠药慎行的海底针,也在这里了。
柳成绦道:“尹老师,也不知道您什么工具称手,我就自作主张,从铺子里给您运来了。”尹鸿对此不置可否,轻轻摩挲着工作台的每一个凹凸,仿佛一摸到它才有安全感。
他打了一个响指,龙王又搬进来一件瓷器。我一看见这东西,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这,又是一个青花人物盖罐!
它的大小、形制,和我见过的“三顾茅庐”罐并无二致,只是纹饰不同。正中坐着一位戎装大将,左手扶案,右手捋髯,不怒自威。旁边一位军士打起一个旗幌,上书“周亚夫”三字。还有一匹西域骏马系在树边。除了这些主要造像,装饰用的柳树、卷草、祥云、碎花等物,风格和其他二罐如出一辙。
看来这就是五罐中的第三件——“周亚夫屯兵细柳营”。不过比起“三顾茅庐”的儒雅之气,这个罐子更显得威严肃杀。
药不然道:“汪先生别拘束,随便看看。”听了他的话,我走到罐前,用手摩挲了一阵。无论釉面手感还是青花色泽都极舒服,苏料锡光也很清晰,是件大开门的真品。我蹲下身子去,凑近罐边仔细端详。果然,在周亚夫的手肘处,也有一道不易发现的白口。
这说明,“细柳营”罐子的釉囊衣同样也被打开过,然后被封起。
柳成绦道:“尹老师,这次请您过来,主要目的就是希望您亮亮绝活,把这条白口重新开封,看看里面有什么东西。”
前面说了,釉囊衣的大小没法藏实物,但适合留下文字信息。也就是说,就算之前有人开启过,只要不故意损毁,信息说不定还留着。
尹鸿看看我,我微微点了点头,示意可以开。
他抱起“细柳营”来到工作台前,轻轻搁下。他扫了一眼,说还缺乙炔喷灯和几种原料。
这个作坊很大,储存的物资很丰富。柳成绦一声吩咐,十几分钟就备齐了。尹鸿略作处理,摊开海底针,对着瓷罐又一次施展出“飞桥登仙”。龙王在对面还架起了一个小摄像机,打算把这些录下来。
尹鸿对这个并不介意。有些东西,就算你看一万遍录像,也是学不会的。我看过一个新闻,川剧变脸去美国访问,美国人拿高速摄像机拍下来,一帧一帧分析,但没用,眼睛看见手速也跟不上。
随着几声清脆的瓷面敲击声,尹鸿正式开始了操作。一瞬间,那个威风八面的老艺人又回来了。
他的技法依然那么流畅,手法眼花缭乱。一个人潜心一辈子,只钻研一件事,就是这种完美境界。我虽未见过其他人,但估计药慎行、尹念旧甚至尹田的水平,绝无尹鸿这么高超。他们接触的世界太庞杂了,想法太多,缺少尹鸿这个强迫症的至纯至粹。
不光是我,就连柳成绦、药不然和龙王都面露凛然。他们三个都是第一次见到,在这神乎其神的手法面前,每个人都不由自主升起一股敬畏之心。“飞桥登仙”太漂亮了,不光是使用功能,视觉效果也极其漂亮,尹鸿双手往复,飘逸如仙人。难怪当年尹田每次施展,京城王公贵族都相邀来看,这就是所谓“匠人之道”的极致了吧。
大约半小时后。尹鸿猛然停手,双臂下垂,关掉喷灯,倒退三步,整个人疲惫不堪:“得了。”
药不然带头,教室里响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连柳成绦都不轻不重地鼓了几下。我忽然想起来,尹家似乎有祖训,说施展“飞桥登仙”不可超过大衍之数,否则有诅咒加身。不知这是尹鸿第几次施展了。
不过这时候大家的关注点不在他,而在细柳营的瓷罐。那瓷罐上的白口四周,已经被挖开了大大一片,露出里面一层层细腻的胎质,好像一个人的腹部被划开一个刀口再用牵引钩拉开似的。
这个开口,不是简单地刨开釉面,而是一层一层刮开,刮开好几层外皮之后露出中间的胎体。你想,瓷罐本身就又薄又脆,要刮去一半,还不能漏不能透,难度得有多大?尹鸿跟我说过,这是“飞桥登仙”反向操作的一个用法,也是一门神技。这活只能焗瓷匠干,他们常年给瓷上钻研铆钉,深悉瓷性,才能达到这样的效果。
按说瓷内胎应该是一片乳白色,碎瓷片的断茬颜色。但在“细柳营”被刮开的瓷口里,白质里却掺着一些黑线条。它们的排列很有规律,不像是胎土误掺杂质,更似有意为之。
众人看了一圈,不明其意。尹鸿说拿张纸来,要竹纸,最好是新昌的元书熟纸。新昌是绍兴附近的一个县,以竹纸而出名。柳成绦低声询问了几句,说:“新昌纸没有,长汀的玉扣纸行吗?”尹鸿不满地晃了晃大脑袋,说凑合吧,可以试试。
龙王很快捧来好几张淡赭色的宣纸。尹鸿撕下一小条,随手用我面前的茶碗濡湿,然后贴在瓷口里面。海底针里有一件平头小铲,尹鸿用它往纸上一抹,贴得非常平,没有一丝翘起,多余的纸边全撕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