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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子伸出手指头,对准自己脑门:“我是孙殿英,你就叫我孙麻子吧。”说完自己先哈哈哈笑起来,回头对随从道:“你们看咱平易近人不?”随从们纷纷应和。

“孙殿英?”许一城嗫嚅着这个名字,悚然一惊。孙殿英不就是李德标的上司、奉军十四军军长么?他在这里,那李德标呢?

孙殿英看出他的疑惑,得意洋洋地竖起一根指头:“李德标那个龟孙儿反抗革命,负隅顽抗,他的人已经被咱包了饺子。李德标吞枪自尽,去地下陪张大总统了。”他看许一城越来越糊涂,扯了扯自己的奉军领章,露出里头的青天白日:“许先生你还不知道吧?咱响应北伐,现在是国民革命军第六军团第十二军军长啦。”

许一城这才明白。原来对李德标所部发动突然袭击的,正是他的顶头上司孙殿英。这其中因果也不难想明白,孙殿英和吴郁文一样,见奉军大势已去,就投了国民革命军。李德标是张作霖安插在十四军的一枚钉子,孙殿英想要易帜,必然得先把他拔除。

于是,奉军第十四军摇身一变,成了国民革命军第六军团第十二军,连夜偷袭了马伸桥镇,算是缴纳投名状。一个军对一个团发起偷袭,结果毫无悬念。李德标战败身死,独立团土崩瓦解。许一城运气好,正赶上这次夜袭,正好被孙殿英救起。

树倒猢狲散,墙坍众人推。奉军大势已去,李德标的结局早已注定。一想到他如此下场,许一城颇有些唏嘘。倘若李德标不以忠心而著称,孙殿英说不定还会派人来拉拢。他的忠诚,先送他平步青云,然后又成了他的催命符。某种意义上,他和富老公是同一类人。

一夜之间,两个“死忠”之人葬身于马伸桥镇,这时代的变化可真有点叫人看不明白。

“您怎么会认识我?”许一城奇道。

孙殿英嘿嘿一乐,没说话,伸出右手大指头,把右眼扒拉得大一点,显得有些滑稽。

“廖定?”

廖定就是在开封那个阴阳眼,全靠许一城提携,才从一个小混混成了一号人物。孙殿英点头道:“他是咱好兄弟,当初在河南可帮了我不少忙。他没少提起你来,把你夸得天上少有地上皆无,咱耳朵都快听出茧子了。刚才我审问了几个俘虏,知道你也在这儿,就顺手救起来了——这可是缘分呐,你命中注定在此要有一劫,等着贵人来救,那不就是咱么?说不定咱俩还是星宿下凡呢!”

说到这里,孙殿英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满脸麻子随肉颤动乱走。许一城发现这位军阀有点神经兮兮,想象力有点丰富,随便一句话都能给发挥到天上去。

“多谢军座救命之恩。”许一城要下床致谢,孙殿英连忙搀扶住他:“你身体还没好透,歇着吧。可惜你那个朋友已经死了,夏天存不住尸体,我们就地给埋了,立了块碑,还没刻字。”许一城思忖片刻,叹了口气:“算了,我也不知写什么,留块无字碑吧。”对于富老公,他的心情十分复杂,实在无法评价。

孙殿英说好,然后扯了把椅子,直接坐下:“许先生,你咋会跑到李德标的团部来?”

许一城心中忽然一动,他找李德标,是想借兵去守东陵。眼下李德标所部已经覆亡,可孙殿英手里的实力更为雄厚,找他也一样。许一城偷偷打量一眼孙殿英,心中忽然又有些犹豫。他略通相学,孙殿英的相貌是面方而颌尖,唇厚而边锋,鼻若悬胆而不正,这叫刁雄之相——刁雄不及枭雄,难成大器,但薄恩狠戾之处,有过之而无不及。

纵观孙殿英履历,这些年来在各大势力之间来回投靠,全无忠义可言。你看他投了国民革命军,立刻翻脸掉头来打同僚李德标,真是狠辣无情。这种人,一切都以利益为准绳,没有什么主义,更别说什么信仰。许一城担心,跟他说了盗掘东陵之事,反而会激起此人贪欲。驱虎吞狼之计,把狼吞了,老虎还没吃饱可怎么办?

孙殿英见许一城沉默不语,有些不悦:“许先生如果不方便说,咱就不问啦。反正咱是外人,就算救过命,心里留点提防也是应该的。”

许一城还没说呢,他自己倒先想象出一大堆事儿来。许一城心念电转,决定先把他钩住再说:“实不相瞒,我有个朋友如今被困平安城,这次是来找李德标借兵救人的。我们伪造了张作霖的手令,哪知道被他识破了,结果……若不是孙军座及时赶到,只怕……咳……”

他说的半句假话也没有,只是故意隐去了东陵这个最根本的因果。

孙殿英听到张作霖往毛笔里藏针的细节,拍着膝盖哈哈大笑:“雨帅这个人呐,看似豪爽,其实谁都不放心,总搞些小伎俩。你们胆子也够大的,李德标是张作霖的一条狗,你拿这个骗他,他肯定跟你急。”

许一城见孙殿英挺高兴,趁机道:“孙军座,您看您能不能分出一支队伍去救人……”话未说完,孙殿英打断了他的话:“这可巧了,你是第二个提出这要求的人。”许一城一愣:“还有谁?”孙殿英摸摸光头,露出一副厌恶神情:“哼,说出来可丢死人,是个日本人,叫啥大辅。”

许一城听到这名字,精神一振:“堺大辅?”

“对,对,这名字挺怪的,你也听过?”

堺大辅和许一城只在京城匆匆见过一面,然后他就跟整个考察团消失了。此人是掌握陈维礼之死的关键,许一城一直在找他们,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居然在孙殿英这里撞见了。他急忙问道:“日本人是怎么说的?”

孙殿英讲,前几天他的部队移防遵化,半路截住了一批日本人——准确地说,是日本人主动找上门来——他们自称是田野考古的日本学者,被土匪袭击,希望寻求庇护,并且还说他们有个同伴被土匪抓回平安城,希望孙殿英能够派兵去救回来。

这个同伴,应该就是木户有三教授。

“那个堺大辅口气可不小,说如果我帮他们去打平安城,可以换取大日本帝国的友谊。嗤,说得老子很稀罕小日本儿似的。他们也就枪炮厉害点,日本妞儿可丑得不行。”孙殿英抬起下巴,不屑一顾。

“后来呢?”

“老子当然没同意。开玩笑,军队调动是大事,凭什么他一个日本人说打哪儿就打哪儿?现如今直隶正乱着呢,谁是哪头儿的,谁都不知道。万一马福田、王绍义也投靠了国民革命军呢?那咱岂不是要背上一个袭击友军的罪名?”

孙殿英明着是说拒绝了日本人,其实也等于是回绝许一城。这年头带队伍的都有私心,没好处,谁也不会平白无故去跟别人拼命,徒损实力。许一城神色一黯,孙殿英也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压低声音道:“哎,许先生你不知道,我这也是没办法。我军中的军饷已经欠发了半年,若不是老孙我人品好,他们都得哗变了。皇上不差饿兵,这次打李德标,那还是因为李德标有钱,能有缴获,那帮兔崽子才愿意扛枪上阵,不然谁也使不动他们呐。”

许一城正琢磨着怎么游说。孙殿英猛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热情道:“许先生,你要不要跟着咱干?”

许一城一怔,这位军长思维怎么这么跳跃。孙殿英大拇指一翘,满怀期待:“廖定相当推崇许先生你,说你是当世人杰。如今这个世道,那句话咋说的来着?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才郎。廖定告诉我,五脉不怎么待见你,那是他们有眼无珠。你跟着咱干,别的不敢保证,荣华富贵是少不了的。啊?怎么样?”

孙殿英热切地看着许一城,一副求贤若渴的模样。许一城都能想象到,此时在孙殿英的脑袋里,恐怕已经勾勒出刘备三顾茅庐的戏文了。

“在下除了鉴宝略通皮毛,政道军略一窍不通,恐怕帮不上军座什么忙。”许一城委婉地回绝了这个邀请,孙殿英再三邀请,许一城只是推托。说到后来,孙殿英有点急了,一拍桌子就要犯横。不料他眉毛一立,居然打了个呵欠,眼角还带着点泪水。许一城一闻他袖子上散出的甜味,就知道他肯定是烟瘾犯了。

那个时节,军队是吸大烟的重灾区。带兵打仗,没有不带烟土的。孙殿英烟瘾一上来,就坐不住了。他拱手说许先生我出去一会儿,你好好琢磨琢磨,咱们改天再聊,然后匆匆告辞离去。

接下来的几天里,许一城就躺在床上休养。孙殿英给他配了几个马弁,随身侍候着。有什么需要,就跟孙殿英身边那个高级军官提,要鸡有鸡,要酒有酒。这人叫谭温江,是孙殿英手下一个师长,人高马大,面相威武。只是他贵为师长,却跟个勤务兵似的跟着孙殿英鞍前马后。

许一城在这里很自由,除了不许离开马伸桥镇以外,别无限制。谭温江每天都过来探视,孙殿英有时候还跑过来跟他聊天,谈谈风月,说说政局,什么奉天大帅府紧闭大门谢客吊丧啦,什么盛传日本人策划了皇姑屯爆炸啦,什么国民革命军先遣团进入北京城啦——当然,还少不了拉拢游说,又是刘备诸葛亮,又是秦琼李世民,但就是不提让许一城离开的事。看来孙殿英是铁了心要把他收到麾下,不答应就不让走。

海兰珠此时还在平安城里困着;王绍义一旦找到姜石匠,掌握了墓道的位置,随时可能对东陵动手。许一城心急如焚,偏偏他还不敢把东陵的事跟孙殿英说,只能虚与委蛇,一圈一圈地围着镇子转悠。

孙殿英手下的军官听说许一城是鉴宝高手,都纷纷跑过来,各自拿出东西请他掌眼。许一城无意得罪他们,尽心尽力,让他们大为满意,整个军营很快都盛传明眼梅花许先生的大名。不过许一城发现,这些东西一半都是从别人手里抢夺来的,另外一半则是挖掘出的明器,说明孙殿英这支军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难怪孙殿英自己都抱怨说,没钱就不能打仗。一支军队靠贪欲驱动,军纪能好到哪里去?

这天一早,谭温江跑过来,跟许一城说孙军座有请。许一城一路盘算着怎么跟孙殿英开口,走到孙殿英的临时住处,不由一怔。里面除了孙殿英大剌剌坐在正中,对面还站着一个黑脸中年人,宽肩阔面,厚如青砖的下巴,两道卧蚕眉,正是一直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堺大辅。

许一城虽然只在大华饭店与他有一面之缘,但这副面相却一直牢牢记得。

一看孙殿英不耐烦的表情,许一城就知道堺大辅又是来缠着他请求出兵。孙殿英不愿意得罪日本人,也不想答应,就把许一城叫过来当挡箭牌。

果然,他一进屋,孙殿英立刻从椅子上弹起来,一拱手:“你们两位都是文化人,肯定有共同话题。中日亲善,一衣带水,就在这儿慢慢聊吧。咱还有军情要处理,就不陪着了哈。”然后打着呵欠拱手离去,不知又去哪里吞云吐雾了。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空气中微微带着诡异。堺大辅此时也认出许一城是在大华饭店打听陈维礼之死的中国人,不由得眉头一皱。

许一城深吸一口气。堺大辅这个人掌握着一切的关键,却一直隐于幕后。如今两人终于直面相对,短兵相接,他无法退却,也无从转圜。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许一城决心用最苛烈、最直接的办法,赢得这一场狭路的胜利。

他扬眉,长剑出鞘。

“姊小路永德那一枪没打死我,让堺团长您失望了。”许一城率先开口。

堺大辅没料到他这么直接,迟疑片刻,用中文答道:“许先生,你说的这些,让我很为难。”这是一个相当暧昧的表达方式,既没承认自己知道,也没承认自己不知道。

“陈维礼到底是怎么死的?”

许一城单刀直入。他没指望堺大辅会老老实实回答,可一想到好友在那条幽深巷道里的临死嘱托,他的情绪就抑制不住地翻涌而出。在之前的调查中,他一直告诉自己,陈维礼是为了一件超越了个人的事业而死,他之所以选择追查,也是为了要完成对方未竟的事业。可当许一城直面堺大辅时,他才发觉,好友的死亡,带给他的愤怒与伤痛,远比他自己承认的要多得多。

堺大辅平静地注视着许一城:“陈君吸食烟土过量而死,我想我告诉过你了。”

许一城冷笑一声:“他从来不碰任何毒品。”

“陈君在日本的时候,是个稳重严谨的好学生。可惜回国不久,就染上毒瘾。这就是你们中国人说的,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吧。人总是会变的,尤其是中国人。”堺大辅的眼神带着嘲讽。

“日本人倒是不会变,他们只会失踪。”许一城毫不客气地反击。相信姊小路永德失踪的消息,已经传到堺大辅耳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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