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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急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朱瞻基抬起手,“蛐蛐分季,人的赌性可不分。虫还没成,斗客们瘾头来了,怎么办?于是就有了一种调教的法子:取岭南的虫卵,在暖盆的土里烘着,盆口覆着上好的绵纸,一路北运。路上每日绵纸洒水,盆下暖烘,便可以让虫卵早几个月孵出。再把孵出来的幼虫放在蔬叶上,仍旧洒水,便能在四五月长成足翅——这是贾似道传下来的法子,叫作催春养蛩法。”
于谦和吴定缘同时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养虫子,怕不是一只虫得几十两银子。
“这种催出来的斗虫悖时而生,身柔口弱,斗性远不及真虫,所以叫作文虫。它的用处,只是在白露之前让斗客们随便玩玩,聊胜于无吧。”
听了太子的介绍,两人都是一阵感慨。花这么大心思培养,居然只是让斗客们在六月前解个闷,这实在是奢靡过甚了。难怪刚才看门人一见蛐蛐罐,态度就变了。五月中能拿出活蛐蛐的客人,定然身家不菲。
于谦结结巴巴问:“公子您怎么对这种事这么了解?”朱瞻基道:“我在宫里头偶尔也玩,这催春养蛩的法子,还是我从书里找出来给大伴看的呢——我到南京,随身带着一只赛子龙,就是大伴这么养出来的,可惜却……”他狠狠瞪了一眼吴定缘,后者迅速把视线挪开了。
于谦面孔一板,道:“公子,今日事急从权。可此等玩物靡费无算,薄蚀人心,君主若沉迷此物,只怕非社稷之幸。尤其公子您还津津乐道于贾似道那等奸臣之言,难道要自比隋炀宋徽……”
朱瞻基听着他絮叨,面无表情地拿起一块松糕咀嚼。这时小厮进来,说准备开闸,太子把松糕顺手往怀里一揣,说:“走!”
这家赌棚是拿一间河库改的,场子是个极开阔的开间。此时开间里面摆了七八张方桌,二十来条长凳,上头摆着牌九、骰子、双陆之类的物品,不过,暂时还没人玩。所有赌客都把注意力集中在赌棚的正中央。这里摆着一张黑漆杉木大圆桌,但正东方向桌面凹进去一角,好似一张炊饼被人咬下一口。
一位玄衣赌师站在凹角里,身前桌心摆着一件鼓腹侈口的斗罐,旁边还有一把半枯半绿的牛筋草。此时已经有两个斗客在位了,他们各自把养的文虫从过笼请出来,移入斗罐。那个斗罐中间被一道小木闸挡着。
赌师做了个手势,两个斗客拈起一根草来,轻轻挑弄自家大将的须子,要把杀气勾出来。
赌棚角落里居然还有一位歌女,弹着琵琶,唱的是西湖边上济颠长老的《瘗促织·鹧鸪天》:“促织儿,王彦章,一根须短一根长。只因全胜三十六,人总呼为王铁枪。休烦恼,莫悲伤,世间万物有无常。昨宵忽值严霜降,好似南柯梦一场。”
伴随着歌声,周围的看客们观察斗虫品相,略做交流,然后纷纷下注,宝钞碎银金簪珠丸铺满一桌子——此所谓“买马”。注下得差不多了,两边的蛐蛐也被挑起了斗性,磨翅长鸣。赌师发一声喊,两边斗客都后退一步。赌师把木闸一抬,两员大将登时扑向对方,在斗罐里战作一团。
过不多时,一只蛐蛐被咬得遍体鳞伤,绕罐而逃,得胜的那只须子高高翘起,鸣叫不已。赌师当场宣布胜负,赢的斗客高高兴兴把它请回过笼,好生歇着,而输的那一位大概损失不小,气得把它扔地上,恨恨踩了几脚。看客们也是一半沮丧摇头,一半兴致勃勃地把钱从桌子上搂回来。
朱瞻基等三人站在人群里,观摩了三四回合。太子还下了几次小注,居然都赢了。于谦不禁疑心,太子爷在宫里玩斗虫,怕不是偶一为之。
见了几回胜负,赌棚里的气氛逐渐热络起来,无论斗客还是看客都有点眼红,仿佛被蛐蛐附体一般。吴定缘对斗虫没兴趣,他的视线扫过周围人群,突然在一个方向定住了。
一个戴着四方平定巾的老头挤到前圈,举起怀中瓦罐。这老头的脖颈处有一块暗红胎记,虽然被锦绣立领挡住,但这么一挤一动,还是被吴定缘看到了。根据胖子提供的消息,这人应该就是汪极府上的管事。
吴定缘一捅朱瞻基,后者点头会意,身子朝前靠去。
那老头刚把过笼搁在赌师的右首,朱瞻基便立刻把自己的过笼推到左首,表示愿意对战。然后他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把一个布袋扔上桌面,放在过笼旁边。袋口没束绳,被这么一甩,从里面骨碌碌滚出十几枚晶莹珍珠。
这个举动,在场内掀起一片惊讶的吸气声。斗文虫讲究的是对押,一边下了彩头,另外一边得押下等值的物件才行。这一袋珍珠怕不得折个几百两纹银,若非对自己的斗虫有绝对信心,谁敢这么下。
“在下洪望,愿与阁下一谈。”朱瞻基道。
汪管事没想到对面这公子一上来玩大的,脸色颇有些不自然。可他往对方罐子里一看,乐了。那虫须子枯短,项颈浅勒,一对大牙黯淡无光,一看就是时令没调理好。八成这贵公子是个羊牯,被人拿养废了的蛐蛐给诓了,还不自知。
这种大便宜,可是不占白不占。汪管事对赌师道:“我今天没带那么多财货,对面的朋友想对押,稍后立契取货,绝不拖延,请棚里的作保。”赌师一点头,表示汪管事是老客,赌场愿意作保,问朱瞻基愿意不愿意。太子自然是从善如流。
一见汪管家接了这一注,棚内气氛一瞬间达到高潮。几百两的赌注,少见这么重的彩头,每个人的呼吸都粗重起来,一时间喧哗声四起。赌师不得不唤来几个打行的壮汉,维持秩序。
于谦心里一阵打鼓,他虽不懂斗虫,可也看得出自家虫子品相较差。这本来就是朱瞻基在街上临时买的,根本没精挑细选,也没悉心调教,输了珍珠不打紧,耽误了荐船的大事可就糟糕。
朱瞻基可不知于谦的忐忑,他信心满满地拈起一根牛筋草,和汪管家开始战前的挑逗。草尖拂着蛐蛐长须,要把战意催发出来。
汪管家带来的这只文虫,黄头铁项,色如旧铁,上铺紫丁斑。搁到秋兴时节,这品相不算上佳,但在文虫里已是极少见的骁将。相比之下,朱瞻基那只就瘦弱多了,连腿爪都还没硬,爬起来软绵绵的。
汪管家一边逗弄,一边又多望了一眼,对面那蛐蛐无精打采,怎么挑拨都不爱振翅,须子都耷拉着,心里就更踏实了。
挑拨得差不多了,赌师喊声“开闸”,然后拔走小木闸。汪管家那只气势汹汹扑过去,四牙刚一相触,怪事发生了。它还未合钳出力,便遽然向后退却,仿佛碰到什么邪魔。朱瞻基那只稍微提起来点精神,朝它爬过去,对方又绕着躲开。
于是在斗罐里,出现了一番颇为诡异的情景:骁将每次奋起攻势,都一触即退;弱军无甚战意,反而逼得骁将绕着罐子跑。看客们大为讶异,不由得议论纷纷。汪管家更是憋紫了脸,不明就里。
这两只虫足足绕了半炷香光景,都跑不动了。赌师见状,拿起木闸把它们分开,判朱瞻基勾胜——两虫相斗无果,但场面上朱瞻基更胜一筹,是谓勾胜。
看客们爆发出极其热烈的议论声,看不明白这回怎么打的。于谦在人群里长舒一口气,偷偷问太子到底怎么回事。
朱瞻基笑了笑,他岂会不知这只下品蛐蛐没什么胜算。但他之前在菜摊上弄了点椒叶研碎,和着一点点蜜水给它涂上,躯壳上便散发出一种刺激味道。这味道最惹蛐蛐厌恶,对方再凶狠也不愿靠近。
说起来,这法子还是宫里的小宦官发明的。他们斗蛐蛐怕赢了太子,便用这法子故意输。一来二去,朱瞻基发现不对,这才把真相逼问出来。这法子只在宫里流传,整个京城玩斗虫的都还不清楚,江南人更发现不了其中玄机。
汪管事的脸色一阵铁青,下巴微抖。一注便输了几百两纹银,就算是大盐商家的管事,也是剜去好大一块肉。他勉强双手一拱,说愿赌服输,当即唤来小厮取纸笔,要写借契。
于谦过去一托手腕,微微一笑,道:“其实我家公子只是以虫会友,旁的还在其次。”汪管事一听,顿时面露警惕,道:“不知小老儿何德何能,得蒙贵家青眼相看?”
若对方提出什么非分要求,他宁可赔这钱。于谦笑道:“我家公子要去京城探望病亲,苦于五月水枯,情急不能速行。求汪老念在他一片孝心,帮忙办来一份川上船的荐书,这赌注我们分文不取,荐书钞银依旧照付。”
洪熙皇帝确实“不豫”,所以“探望病亲”这话一点毛病没有。汪管事一听是为荐书的事,颜色稍霁。这事对别人来说棘手,对汪府来说真不算难。
汪管事问:“你们打算何时启程?”于谦说:“最好明晨那一班。”汪管事一怔,这要得真够急啊……他沉思片刻,说赌棚人多眼杂,我主家在邗江河畔有一处别业,毗近扬州所的码头。待我问问明天押船是哪个百户,打好招呼。洪公子索性在别业住上半宿,明日寅时出门直接上船。
两下谈妥,朱瞻基与汪管事便一齐离开斗桌,其他斗客迅速补了空位,在赌徒们的哄喊声中又是一番激战不提。
几个人一起走出赌棚,路上闲谈起来。汪管事感慨说,去年他得了一只孝陵的青头大将军,打遍扬州无敌手。朱瞻基却不以为然,说真正的上品要去芒砀山找。当年汉高祖在这里斩了白蛇,蛇血洒在草间,从此这一带的斗虫都异常凶顽,旁虫绝不能及。
这一老一少斗蛐蛐的瘾头都不小,这一聊起来便滔滔不绝,居然颇生知己之感。吴定缘和于谦跟在后头,前者揣着珍珠一粒粒数着,后者一脸忧色,太子似乎对促织沉迷得太深了,这可不是好事。
汪管事自己有往来的小舢板,在水道间极方便。行将登船之时,于谦忽然想到,苏荆溪还留在客栈附近,正在采购路上用的伤药器具。他见太子与汪管事谈兴正浓,再看看吴定缘,心想太子身边得有人照应,只好自己跑回去一趟了。
他跟太子禀明情况,掉头奔向四里铺。其他人则踏上舢板,直奔别业而去。
要说扬州的景致,虽与南京只一江之隔,风格却不尽相同。南京忝为副都,街廊楼阁都有帝京气度,堂皇有余而灵动不足。扬州没有这种“威重天下”的包袱,沿途风景便显得自在多了。
此时,小舢板穿行的邗江两岸,都是富贵大家的临江别业。各家刻意经营之下,每一处的绿植风格都决然不同。前一家是黄杨之间杂以鸡爪槭,以黄叶配紫花;后一家便养出一圈紫叶小檗刺篱,绕以樟树;甚至有的人家干脆不取木本,只以粉花绣线菊、马兰、贯众等堆栽而成茵圃,再搁几块爬满扶芳藤与凌霄的太湖石。
种种名色,各擅胜场,偏偏又连缀成片。是以船行江上,两边的绿植花色不断变换,时而妖冶妩媚,时而清新脱俗,绝无雷同之感。此时夕阳尚有余光,给这一片景致又染上一层半透亮的酡红,更增添了无限变化,令人目不暇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