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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盏明晃晃的学而灯,悬在汪府别业的正门两侧。汪管事候在门外,有些焦虑地延颈张望着。
忽然,远处传来车铃响动,他精神一振,抬手喝道:“掌灯!”周围仆役连忙点起引草,伸入灯内,很快有八团翠绿光晕亮起,映出四根朱漆门柱与一块“临花藏池”的牌匾。
这灯是用极薄的竹皮笼成外罩,烛光雅敛,如《论语·学而》里子贡称赞夫子那句“温良恭俭让”,故名“学而灯”。只是为了能让竹皮透光,工匠须挑选新成的嫩竹,细细削下表皮,不能厚,不能断,一盏不知要耗费多少工夫。
一辆双辕马车徐徐来到府门前。汪管事急忙下了门阶,膝盖略弯贴地,口称“给鹤山先生磕头”。车帘掀起,一位青衫老者从里面跨出来。老者七十多岁,手执青藤拐杖一根,长长的白髯配上东坡巾,颇有些仙风道骨。
“劳烦久候,路上有些事耽搁了。”老人解释了一句。
“不妨不妨,从泰州一路过来,也够劳顿的。主家已备好了宴席,等您呢。”汪管事满脸堆笑,就要把他往里面迎。
老者神情有些郁郁,回了一句“嗯”,却没挪动脚步。马车后很快又下来一个年轻女子,额头宽大,素朴裙钗,旁边还跟着一个驼背苍头,戴一顶宽檐罗帽,看不清脸。
两人下了车,都恭敬地站到鹤山先生身后。汪管事有些惊讶,他事先可不知道鹤山先生还带了两个随从。那苍头也还罢了,这个女子举止看着不像婢女,亦不像侍妾,可有点古怪。可他也不好细问,连忙吩咐中门大开,把贵客迎了进去。
这座别业外表看着其貌不扬,内里却极为奢华。进门以后,接连数座宏峻堂宇,重轩复道。其中木构皆用楠木,外涂金彩,再覆以丹垩雕刻。朱色是朱砂磨细,墨色是徽墨粉刷。
而堂宇之间的地面,是一片片斜下的小坡。倘若有人自天空俯瞰,会发现整个别业的地势从外围到中央逐次凹陷,形成一个内宅盆地。盆地内皆是一圈圈圃畴,种满繁茂的奇花异草。不时可见闽中的佛桑花、暹罗红绣球、南海娑罗树等名贵品种,这些名种碍于气候,往往一季即萎,更透出主人家的奢靡。
此时已近六月,正是石榴初吐、茉莉芳妍之时,棚架上还有嘉瓜四垂,再间杂以挺拔蜀葵、熠熠朱槿,巧妙地遮掩住下陷的地势。客人一步步深入盆地,沉浸于香馥馨郁之中,浑然忘俗——这种设计有个名目,唤作“临花藏池”。
“好是好,只是太过奢靡了。”鹤山先生心不在焉地感慨了一句。
“其实没想象的那么麻烦。”汪管事笑道,“您看,这花圃旁边都有沟渠,从邗江直接引水浇灌。若遇暴雨,底部亦有排水引去别处。根本不劳人力。”他本想多介绍几句,可他发现鹤山先生心绪不佳,便知趣地闭上了嘴。
他引着三人走到花藏池的底部,这里只立有一间轩敞竹轩。和外头的华丽相比,竹轩简朴得紧,无论屋梁门窗、椅榻案架,皆为竹制,门口还放养了几只白鹤。站在竹轩门前举目环顾,周围是一圈圈梯田一样的高坡,上面花草层叠,像极了一片片花萼,把来人如花蕊一样拢在中央。
直到这时,客人才能明白,为何要叫“临花藏池”。不是人藏花于池内,而是花藏人于蕊中。
一个身材挺拔的中年男子从竹轩迎了出来,先深深一拜,然后亲热地搀起对方的手,道:“鹤山兄,久违!我知道你生性简淡,所以特意选了这竹鹤轩,办了一桌山间清供,不必被俗念萦心。”鹤山先生勉强一笑,道:“极甫有心了。”
这人自然就是富甲扬州的汪极,汪极甫。
汪极与鹤山先生并肩进了竹轩。那个佝偻苍头停在门外守候,女子却紧跟着进去了。汪极略觉惊疑。鹤山先生道:“前日老夫自武夷山中得了一味花茶,不需焙制,味道新奇,特携来与极甫品评——不过,这花茶需得现配方好,所以我把茶婢也带来了。”
汪极大喜,连声说好好,竹轩里有现成的茶具。他吩咐汪管事先不要布菜,先和鹤山先生各自坐定,闲谈起来。那茶婢不消吩咐,自去竹架上取了十二先生,从腰间小袋里取出各色花瓣、根茎细细调制起来。
汪管事知道这时主人不喜打扰,连忙退出竹轩。他见那个苍头还站在旁边,好心凑过去,说,要不要去伙房吃些消夜?苍头垂头“嗯”了一声,连谢也不谢。汪管事心想郭家书香门第,也有这么不知礼数的仆役,给他指了伙房的方向,便自顾自走开了。
两人离开之后,竹轩附近重归静谧。不过一炷香的工夫,茶婢已调好了茶粉。恰好旁边铁壶新水已沸,她便把茶粉小心倾入盏中,以滚水一浇,再用茶筅轻轻击拂。
其时,从大内到民间,流行的乃是叶茶冲泡,但雅人好古,仍不时追慕前宋点茶之法。汪极见这茶婢动作如行云流水,燲盏调膏,冲点击拂,不见丝毫窒涩,不由得赞叹了一声。
很快茶婢端出两盏茶汤,恭恭敬敬献到案前。汪极端起盏来,先有一股香馥之味扑鼻,再看茶汤呈青白之色,比极品纯白色略差一等。
不过,鹤山先生也说了,这花茶只是品个新奇,未见得多么精妙。汪极便把茶盏送到唇边,轻轻啜了一口。
这茶汤的味道吧,说实话,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好。腥中带涩,喉咙处甚至还挂着一点苦味。汪极本以为会有回甘,可略一回味,苦味更盛,好悬没一口吐出来。他微皱眉头,正要搁下,却见鹤山先生冲着自己点头,只好硬着头皮再举起盏来,像吞服药汤一样把里面茶汤啜完。
“鹤山先生这茶……真是特别啊,不知叫什么名字。”汪极苦笑一声,用袖口擦了擦嘴。
鹤山先生淡淡道:“它叫作丧子茶。”
“这名字却有些……”汪极说到一半,突然双眼睁大,觉得身体哪里不太对劲。他想要挣扎着起来,却觉得四肢麻痹,视线模糊,连脑袋都开始晕眩起来。面前的鹤山表情似乎变得狰狞起来。那该死的茶婢从旁边走过来,拿起他的胳膊去探脉搏。
“郭纯之,你……”汪极意识到这是对方有意为之。也不怪他掉以轻心,谁能想到淮左闻名的硕儒郭纯之,竟会给主人下毒。
苏荆溪摸完脉搏,看向郭纯之,道:“见效了。半个时辰之内,他四肢麻痹,动弹不得。”汪极试着动了动,果然如其所言,正要高喊,苏荆溪伸出指头,点住他的嘴唇:“若你高声叫嚷,催动气血,毒性会直入心脉,神仙也救不回来。”
仓促之间,汪极不敢去试探这话的真假,只得低吼道:“我好心请你做客,自问礼数周全。你为何处心积虑,要来害我?”
“这你可冤枉郭伯父了。他一直走到大槐树路口前,都只是满心想来赴宴而已。”苏荆溪笑眯眯地解释了一句,端起他面前的空茶杯,“这里别业成群,家家户户都修了苗圃花畴,我就地取材,随便逛了几个园子,取了杜鹃花瓣、夹竹桃根茎、紫藤籽,再揪了几株麦仙翁研磨成末,所以才来迟了片刻。仓促间配得不够尽善,你多担待。”
“为什么,为什么……”汪极看着郭纯之。
郭纯之用拐杖点向汪极胸口:“古人有云:感同方能身受。现在极甫你身受之后,该能体会到我的丧子之痛了吧?你,到底为何要杀我儿郭芝闵?”
汪极闻言一僵,竹轩之内陡然陷入死寂。
恰在此时,距离竹轩几百步开外的水牢里,传出“扑通”一声。
朱瞻基的身体猛然下沉,把周围四个人都吓了一跳。吴定缘听着水面咕嘟咕嘟直冒泡,急忙上前,又拿脚去钩他。好在太子刚才休息了一阵,体力略有恢复,自己挣扎着勉强站了起来。
这时他们几个人才搞清楚,这位刚才一时激动,居然把凸砖生生坐塌了。
那三位船户脸色变得不好看,好心让你坐一会儿,你倒好,直接给弄塌了,接下去大家如何休息?
吴定缘顾不上安抚太子和那三位,他敏锐地感觉到,声音不对。水牢里本来死寂沉沉,现在却多了一股汩汩的声音。他静听了一阵,发现原本没到胸口下侧的水位,悄然向上移了一点。吴定缘以肋骨为标定,意识到这绝非错觉。
他移到凸砖那一侧墙面,身体紧贴墙壁挪动了一段,汩汩声消失了。吴定缘又让身体离开墙壁一点距离,后臀立刻感觉到一股水压。
一句脏话,从他的唇中滑出。
太子这一屁股,不光坐塌了凸砖,还让水牢墙壁破了一个洞。这座水牢直接修在邗江旁边,隔壁即是江水。也就是说,这个洞若不尽快堵上,水牢里很快便会溢满江水,届时所有人都得去龙王家里做客。
吴定缘面色凝重,背靠墙壁将身子蹲下去,用反剪的双手去晃墙洞旁边的砖边。这堵墙没用糯米灰浆,只是用石灰简单地抹了缝,虽可防渗水,但强度差了许多。只消轻轻摆动几下,感觉又有一块砖变松动了。
吴定缘没敢再晃,重新直起身子,对其他四个人道:“好消息,我们有办法脱困了。”
三个船户面面相觑,不知吴定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吴定缘道:“眼下这面墙上破了一个洞,外头邗江水正源源不断地灌进来。洞不大,我暂时还能用身体堵住,但随着江水冲击,周围的砖面会逐渐松动崩塌,水牢迟早会溢满。”
郑显伦怒道:“这算什么好消息!”
吴定缘道:“不被老虎撵,跳不过深涧。如果我们主动把砖块扒开,岂不就可以顺着墙洞游出去了?”
周围一片沉默。这是一个破釜沉舟——尽管这里只有朱瞻基明白这个成语的意思——的计划。主动挖开墙洞,意味着再没有回头路了,要么及时脱困,要么直接淹死。
但事已至此,别无选择。三个船户商议了一通,只好同意了吴定缘的计划。
他们五个人的双手都被绳子捆住,所以只能轮流蹲入水中,背靠墙壁,反剪着双手去晃动砖块。这种工作方式效率奇差,但也是目前唯一可行的办法。
好在墙洞不算牢固,在五个人的不懈晃动下,那墙洞比原来扩大了两圈不止。从这里灌入的江水也越发多起来。水位如今已没到吴定缘的胸口第三根肋骨,个子稍矮一点的朱瞻基,不得不抬起下巴、踮起脚尖。
又过了一阵,墙上的缺口已有狗洞大小,勉强可以钻人。三个船户在水牢里关得太久,体力明显不支,个个气喘吁吁。吴定缘看他们三人暂时没力气游,一推朱瞻基,说:“砖头是你的大屁股坐塌的,合该先钻出去探探路。”
朱瞻基冷哼一声,他知道吴定缘是为了让他先走,可这话怎么这么难听……
太子憋着一口怒气,二话不说潜下水去。他顺着水下那个墙洞钻了出去,只见水下视野一片浑浊,茫茫不见前路。朱瞻基往前奋力一冲,脑袋却“咣”地撞在另外一堵墙上。他眼冒金星,急忙反手去摸,顿时心中一阵冰凉。
原来这座水牢是双层墙壁。内墙砖砌,外墙石砌,之间留有空隙。这样一来,就算囚徒挖通了内墙,也会一头撞上外墙,算是个防止脱逃的笨办法。朱瞻基迅速游了回去,浮出水面,向众人通报了这一发现。几个船户无不面露死灰,郑显伦对吴定缘破口大骂,却被弟弟郑显悌给拦住了。
郑显悌一边安抚大哥,一边问朱瞻基:“砖墙和石墙之间,有水吗?”
“自然是有的,灌得满满的,不然也不会流进水牢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