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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就是白莲教的佛母总坛啊?”

苏荆溪仰起头来,微微发出惊叹。眼前这座其貌不扬的白衣庵,居然隐藏着搅乱两京五省的佛母,观感差异实在有点巨大。

不过现在佛母已经不在了,不知这座小庵日后的命运会是怎样。

苏荆溪侧过头,看到吴定缘站在庵门口,脸露迟疑,便打趣道:“要我再借你一次铜钱问卜吗?”吴定缘摇摇头:“不必了。这件事我没的选择,问什么神仙也是一样。”

“你这个想法,只怕连神仙都猜不到。”苏荆溪感叹了一句,“居然要请白莲教来救太子。虽说世事无常,可这变化也太大了。咱们离开金陵时,可绝想不到今日。”

“为了偿还救命之恩,我别无选择。”

吴定缘面无表情地强调了一句,仿佛怕别人误会似的。苏荆溪笑了笑,并不去说破,至少“别无选择”四字,是他真实的想法。

吴定缘和苏荆溪在济南府城人生地不熟,去都指挥使司救人势比登天。两人商量了一圈之后,吴定缘尴尬地发现,自己只有一个选择,那就是找白莲教援手。

白莲教在济南经营这么多年,根基深厚无比,调动的资源也极多。更重要的是,佛母身死大明湖这件事,让他们与两京之谋的幕后黑手彻底决裂。从那一刻开始,白莲教必须另谋生路,吴定缘相信昨叶何这种现实的人,会做出最理智的决定。

唯一可虑的,是她恐怕会趁机提出条件。一想到佛母临终前的遗嘱,吴定缘就一阵头疼。可为了把朱瞻基救出来,他也只能迎难而上。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情绪放松,正要一脚迈进庵中时,忽然“吱呀”一声,大门从内侧被拉开,探出一个比门神面相还凶恶的大脑袋。

苏荆溪虽有心理准备,可看到梁兴甫,还是“啊”了一声,朝后退去。吴定缘第一时间挡在她面前,侧脸小声道:“不打紧,他暂时不会动我们。”

果然如他所说,梁兴甫并没有暴起伤人,也没念叨那些要“报恩”的胡话,像傀儡一样僵硬地把门打开,示意两人进去。

看来佛母临终的约束还真管用,只是不知用的什么法子,吴定缘暗自揣度。

他们走过厢房前头,看到厢门微微半开,佛母的尸体正停在里面,被一张麻布覆着,吴玉露虔诚地跪在旁边诵经不止。对白莲教来说,佛母之死绝不能公开,所以注定不会有祭拜之仪。吴定缘甚至怀疑,他们会不会随便找个土坑直接埋掉算了。

他正犹豫,要不要去跟妹妹说两句话,这时无梁殿内转出一个俏丽女子。她看到吴定缘和苏荆溪并肩而立,先是一怔,旋即欣然出迎。

“这不是苏大夫吗?怎么连你都来济南了?”昨叶何亲热地挽起苏荆溪的手臂,好似闺中密友一样。苏荆溪不动声色地抽出手臂,看了眼吴定缘:“还不是怕他被人害了?人心诡诈,不得不防。”

昨叶何道:“姐姐看得这般紧是对的,男人就好比墙头浮草,一口风便醉倒了,哪里分辨得出麝香狐臭。”

苏荆溪笑道:“你这名字,才是墙头草。昨叶何,昨叶何……不就是生在屋顶瓦隙之间的瓦松吗?”

“咦?这是佛母给我起的,我还觉得挺好听呢,原来还有个典故?”

“我在医书里读到过,这昨叶何也唤作瓦松、厝莲、屋上无根草。入秋乃花,冬前即凋,乃是命薄之物。而且它只生于旧屋破垣之上,长于覆瓦直梁之间,天性寒碜,终究入不得花圃。”

“这么说,这草竟是一无是处喽?”

“也不尽然。”苏荆溪和煦一笑,“若取来煎熬内服,可以通经破血、下沙利便;若捣烂外敷,可治恶疮火伤。可见一束植株有用与否,全看它是否放对了位置。”

昨叶何虽听出了几分机锋,可论药理她怎么比得过苏荆溪,一时不知如何回嘴。吴定缘赶紧站到中间道:“咳,说正事。”

昨叶何转过脸来,笑意盈盈:“你从七圣庙匆匆离开,原来是去找苏姐姐了,咱俩的事她都知道了吗?”吴定缘眉头一皱,觉得这问题有坑,索性直接说道:“我现在需要你们的帮助,去救一个人。”

“谁?”

“太子。”

这个回答倒让昨叶何吃惊不小,太子居然也来了济南府城?她媚目一转,视线从吴定缘身上扫到苏荆溪,又扫回来,心中已猜出来几分端倪。

“是靳荣吗?”

在得到吴定缘肯定的回答后,昨叶何蹙起眉头,一时陷入沉思。

也不怪她迟疑,现在局势太过复杂,曾经的盟友变成了死敌,曾经的猎物却上门来要求合作。这其中的错综关系,即使是她也有些拿不准。

思忖再三,昨叶何忽然展颜笑了起来:“铁公子不必这么生分。只要你一句话,教内信众自然无不遵从。”

吴定缘明白,这是对方开出的条件。若他以铁铉之子的身份接任白莲掌教,信众的力量便尽可以使用——可这恰恰是他最不想做的事。

“那件事……容我先考虑考虑。”

昨叶何道:“不是我借此要挟。我信众在大明湖畔胆气新丧,若没一个脊梁人物站出来挑头,怕是这顶帐子撑不起来。”

吴定缘还要劝说,苏荆溪却轻轻拦住他,上前道:“靳荣这个人,与你们白莲教关系如何?”昨叶何愤愤道:“靳荣这个人,一直是我教大敌。自从他担任了山东都指挥使,清剿一直极卖力气。佛母当初决心与那位贵人合作,多少也是想减缓靳荣带来的压力。”

“可一旦贵人跟你们决裂,他便会毫不犹豫地继续打压。所以你们白莲教的依仗又在哪里?”苏荆溪的声音很和缓,可却让昨叶何脸色微微有变化。

“你们白莲教若要活下去,此时就该有一个决断了。若还是首鼠两端,只怕两边都不讨好。”

苏荆溪说得委婉,可在场的人都听明白了。如果昨叶何作壁上观,那么无论太子与那位贵人谁获得最后胜利,白莲教都将面临灭顶之灾。对他们来说,没有选择或要挟的余裕,倒向太子是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昨叶何习惯性地在裙兜里掏摸一下,却发现里面已没吃的了,她眨巴眨巴眼睛,看向吴定缘:“铁公子,这也是你的意愿?”

她“铁”字咬得非常清晰,吴定缘面色一窘:“救人要紧,其他容后再说。”昨叶何毫不犹豫地屈身一拜:“铁公子为了圣教存续能放下私怨,顾全大局。我等信众上下,谨遵掌教法旨!”

吴定缘闻言一僵,他本以为这女人已被逼到墙角,想不到她居然借势反将了自己一军。他躲也不是,受也不是,只好拧着眉头,强行岔开话题:“说正事。太子进了山东都司的衙门,至今未归,你们能打听到他的下落吗?”

昨叶何道:“掌教垂询,自当知无不言。”她拍了拍手,叫来门口一个闲人,耳语几句,闲人连忙领命出去。

“都司衙门里恰好有我教信众做库夫,片刻即能传出消息。”

昨叶何解释了一句,然后把两人请进了无梁殿内,同时把梁兴甫也唤了进来。这两边死敌,各自端坐在蒲团上,形成了一个奇妙的座次。如今佛母不在了,殿内显得颇为寥落。

昨叶何先恭敬地上了一束香,然后和梁兴甫一起闭目诵起超度经来。其他两人面面相觑,可又不好催问,只得保持着沉默。

过了约莫两炷香工夫,终于有消息传了回来。昨叶何睁开眼笑道:“那库夫说没见到太子模样的人,只看到靳荣带着亲随离开都司衙门,听卫兵闲聊,八成去了南大营。”

“南大营?”苏荆溪问。

“南大营是济南卫的驻地,在城南舜田门外的历山下。”昨叶何道,“既然靳荣去了,太子九成也被押送到了那里。你想啊,城内有布政使司衙门,有济南府衙,万一有消息走漏,都是大麻烦。把太子往济南卫的军营一关,那外人再想插手就难了。”

“所以我们得闯进军营劫人……”吴定缘磨磨牙齿。军阵不比其他地方,偷不得机取不来巧,想要救人困难极大。

昨叶何笑道:“这件事,还是得请教佛母才好。”她示意梁兴甫挪开佛龛,从下面拽出一摞文簿,抽出几张铺开:“佛母在济南经营了这么久,居安思危,提前埋下了一些伏手,就是为了应付最坏的局面——欲救太子,就着落在这些伏手上了。”

吴定缘和苏荆溪一起望去,第一张纸上是济南府城的舆图,上面用朱砂圈出了三十余处小圈。

昨叶何解说道:“这里是济南府城的三十多处主要泉眼与水井。只消同时在这些地方投毒,济南必然大乱。济南一乱,济南卫就得出兵来救,我们便能乘虚而入。”

吴定缘大惊:“这怎么行!会伤及太多无辜百姓。我们是救人,又不是屠城。”苏荆溪亦道:“这个办法见效太慢,不妥。”

昨叶何又抽出另外一张,这是济南及附近区域的大舆图:“小清河靠近泺口镇有十几处闸口,只要设法毁掉,便可以水淹济南。当年朱棣打济南城,就是这么干的。”

吴定缘摇摇头:“不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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