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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定缘眉头一绞,从齿缝里迸出三个字:“张皇后……”
当朝天子是她夫君,当朝太子是她的儿子,两位年幼藩王也是她儿子。汉王若要篡位,需要把她的至亲杀完,张皇后与汉王的立场是你死我活,没有半点调和的余地。
“半点不错。我们到了京城之后,谁都不能惊动,只有见到张皇后,才是唯一的破局之道。”
吴定缘盯着她看了良久,突然感慨道:“你一个年轻女娃娃,这许多狠辣手段哪里学来的,佛母倒真会调教。”
昨叶何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她老人家收养的孩子前后得有几百个,能力不行的,早就中途死掉了。”她环顾周遭的茫茫雾气,神情前所未有地凝重起来:“所以,掌教你可不要低估京城局势,那里不同于金陵,不同于扬州、淮安、济南,和天下任何一座城市都不一样,那里是真正的龙潭虎穴,种种势力盘根错节,一步踏错便可能万劫不复。”
“嗯,这个我心里有数。”吴定缘说到这里,不自觉地摸了摸下巴。
“你瞧!你瞧!掌教你又露出那种笑容了,是苏姐姐已经叮嘱过你什么了吧?”她见吴定缘没否认也没承认,不由得叹道:“我现在明白掌教你为何答应做这种事了。苏姐姐想要报仇,只能靠太子登基。要让太子登基,只能让你先一步赶到京城——哎,掌教你对苏姐姐可真是好啊。”
这一次,吴定缘没有回避,目视前方:“不只是她的事,还有太子的事,吴家和铁家的事,你们白莲教的事……我都想清楚了,这一次我会在京城统统做一个了断。”
他语气坚定,目光专注,再无半点游移与彷徨。
昨叶何好奇地打量着他,从前那个犹豫纠结的“篾篙子”,似乎在一夜之间脱胎换骨。从金陵到京城的漫长旅途中,他第一次主动展露出了锋芒,第一次表示了自己有想要做完的事情。
这时日头升到了半空,雾气开始消散。“走紧些!”吴定缘一抖缰绳,率先纵马提速,朝着京城方向疾驰而去。昨叶何抿着嘴笑起来,扬鞭一抽,紧跟了上去。
过不多时,雾气里响起一阵脆生生、豁亮亮的俚歌调子:“骂咱,笑咱,拟不定真和假。韩香刚待探手拿,小胆儿还惊怕。柳外风前,花间月下,断肠人敢道么。有情,无情,告一句知心话。”
“参见五公子!”
几十个声音齐声吼道,似乎连周遭的枣树枝条都颤了颤。
朱瞻域站在土台之上,眯起眼睛,努力想象他们是在喊“参见世子”或“参见太子”。这种愉悦的快感,胜过任何口味的珍馐与任何姿势的房事。就连阁上闸那场失利的挫败感,都因此淡薄了许多。
他享受了片刻这种虚幻的满足,这才朝下方望去。眼前这几十个青州旗军的卫官,个个一身尘土、满面疲态,一看就是刚刚经历过长途跋涉。可这些人却是杀气腾腾,似乎都憋着一口气要为主公报仇。
山东兵马之中,以青州兵最为强悍,而这批人都是靳荣的死忠手下。
此时他们正位于沧州与天津卫之间的青县地界。这里唤作陈缺屯,距离漕河大概有二三十里地,附近除了一座红禅寺别无人烟,大部分都是白桦林。青州旗军的主力,正隐伏在林中休整,有如一支蓄势待发的锋锐长箭,箭尖遥遥直指京城。
“四十八个时辰,四十八个时辰!”
朱瞻域举起右手,先比了个四,又比了个八,重复了两次,每一个吐字都特别凝重。台下的卫官们屏息凝气,一起向他望来。
“从济南到青县一共是四百零九里路,你们只用了四十八个时辰,没有一个人掉队,没有惊动任何一处官府。这是何等的精锐,即使是徐武宁和常忠武麾下,也不过是如此了。”
卫官们听到狻猊公子拿他们去比徐达和常遇春,发出一阵满意的喁喁声。朱瞻域又道:“更难得的是,你们舍弃高官厚禄与安稳生活,毅然追随靳将军,为了国事毁家纾难。忠勇如是,实乃我大明之幸啊。我代父王感谢各位高义!”
说完他双手一握,深深下拜,那些卫官连忙也下拜还礼。
朱瞻域抬起头来,话锋一转:“诸位一路奔波辛苦,不过此时还未到放松之时。太子尚在,帝位仍悬,千秋功业还欠一搏,还望多多尽心。”他见诸多卫官面露惭愧,不由得笑起来:“你们不必心存愧疚。太子去济南,是刘伯温都算不到的意外,谁能提前设备?倒是区区在下,在阁上闸搞得十分狼狈,竟然让他们给走脱了。你们想想,亵衣都剥了却没能入港,不上不下的,多他妈难受。”
这个荤段子让卫官们都笑了起来,现场气氛变得轻松了些。五公子都自承了放走太子的责任,他们也就没那么大压力了。
朱瞻域看着台下这些人,知道自己已顺利掌握住军心了,心中大为得意。他自从阁上闸受挫之后,深知张泉是个极难对付的对手。他思忖再三,没按原定计划去追击,而是自作主张先跑来与青州旗军的军队会合。
“当年靖难,我父王冲锋陷阵,数次救永乐皇帝于危难。而洪熙那个胖子在干吗?躲在北平城里瑟瑟发抖!后来他厚着脸皮登上龙位,反过来开始打击咱们这些靖难功臣。我父王受尽委屈不说,他那些忠心耿耿的部下也跟着被打压。靳将军当年立下多少功勋,连眼睛都瞎了一只,现在却只是区区一个山东都指挥使。而昔日被你们在战场上打败的那些家伙,现在倒一个个被赦免、被放还,没事人一样活着——这种兔死狗烹的事,你们能忍吗?”
“不能!不能!”卫官们大吼起来。
“所以……”朱瞻域觉得时机到了,“请诸位姑且听我调遣。一是为靳将军报仇,二为我父王申冤,三为了大家伙儿的大好前程。但是,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叫那一对父子领教一下,靖难时最强军队的威名!”
这一句话,瞬间引燃了整个场面,台下卫官纷纷嗷嗷地叫了起来:
“五公子太客气了,一句话,咱性命就交给你了!”
“靳将军伤重不在,不听公子的还听谁的?”
“咱们青州卫上下,听凭调遣!”
朱瞻域感受着这一股被自己掀起的热浪,高潮的感觉一波波涌上来。他突然很感谢太子,如果不是那家伙的无能,自己便会以藩王第五子的身份,在兄弟们的嘲笑中度过余生。而现在,他可以操控大明最精锐的一支军队,改变整个天下的走向,甚至有机会成为其中最重要的一枚棋子。
永乐皇帝是第四子,汉王是第二子,如果他们都有登基的一天,那么我第五子凭什么不能一搏?
朱瞻域鼻孔翕张,呼吸变得粗重起来。他近乎狂热地向下方一挥手:“诸将听令!大军分作三股,一股沿漕河衔尾追击太子,他们的船已被我击伤,跑不快的;另外一股直接北上,切入京城与天津之间,于通惠河的廊坊一带布防截击。若见到太子,无须请示,直接当场格杀便是。”
“这样会不会惊动地方官府?”有人担心地说。这么大张旗鼓的军事调动,一定会引起官府警惕。
朱瞻域笑道:“放心好了,青州、沧州、天津等处的守将与都督,都是咱们自己人。你们亮出我的信物,他们必会全力配合。如有不配合的……倘若父王得胜,即便你把官府屠戮一空,那也是勤王之举。胜利者是不会受到苛责的。”对方登时心领神会,抱拳而退。
“那还有第三股呢?”又一人问。
“第三股由我亲自带队,直奔京城。”朱瞻域说到这里,从怀里摸出一样物事,“我给你们吃个定心丸吧。我手里这一样东西,有倾覆乾坤之妙,只要它赶在太子之前送到京城,就是大罗金仙也绝难翻盘。”
日光照耀之下,朱瞻域的掌心中升起一团熠熠光亮,让所有人的精神为之一振。
在一阵阵呼喊声中,卫官们纷纷向着自己所属的旗队跑去。经过一阵短暂的纷乱后,青州旗军的队伍分成了两大一小一共三股分队,分别朝着东北、正北以及西北方向疾驰而出。